3
所以求知和地精就这样一起在悬崖峭壁间那片孤零零的山崖上住下了,每天过得都和第一天一样。地精不断地骚扰求知,搅得他静不下心来思考。
有时在晴朗的早晨,求知一觉醒来,感觉很开心。“多么安静啊,多么美好啊!今天我肯定能回忆起来了!”可是你看,就在这时四五颗山楂从他头顶上吊了下来,在他耳边摇来晃去,把他搞得耳朵嗡嗡响,思绪一团糟。那只小捣蛋鬼此时就在山楂树上嘲笑求知,笑得前俯后仰的。有时求知躺在树荫下,思路渐渐清晰了,正当他想到:“快了,快了,我就要想起来了,我马上就能找回真相了!”可就在这时,地精突然拿一根空心老树枝从泉眼里打来冰水,把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求知好不容易想起来的又瞬间全忘光了。
在那片山崖上,地精想尽办法,所有的恶作剧和所有的鬼把戏全都用上了。求知假如不去理它,原本是可以想起来的,然而他却多少发现这种无聊的勾当还蛮好玩的;尽管他一边在使劲回忆,一边却忍不住要去看一眼那捣蛋鬼究竟接下来又打算搞什么花样。
为此求知对自己感到很生气,因为他越来越担心自己的爷爷,而且他已经完全看清楚了,只要这地精一直缠着他,他就永远不可能回忆起金灿灿的话。
“我必须得甩掉它。”求知说道。
一个晴朗的早晨,地精又想出了个新把戏。它爬到悬崖上,在这里岩缝间一注水流笔直地冲下来,它骑上一条圆木,就好像小孩子骑着玩具马那样,飞快地顺流而下,快得像一道闪电!这恶作剧让地精非常得意,它觉得非要有个伴和它一起玩才好!于是它拿一小片叶子当口哨吹,口哨声传遍了山谷,看啊!从灌木丛中、石头底下、柳树丛里,地精们摇摇晃晃地都钻了出来,一个个都和它自己一般矮小丑陋。它一声令下,每一只地精都各自捡了一支树枝,跨上去从悬崖上顺流而下。我的天啊!这么多地精,一个个装模作样地骑着“木马”,顺着瀑布冲下来了!这群地精,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有的皮肤红得像知更鸟的胸脯,有的绿得像绿雀鸟的羽毛,有的毛茸茸像绵羊,有的光溜溜像青蛙,有的头上长触角像蜗牛,有的秃顶像老鼠。它们顺着水流飞奔而下,好似一群疯子骑着一群疯马。它们一个个争先恐后,顺流而下,一口气冲到了山崖上;那里有一块巨大的岩石,长满了厚厚的苔藓。它们冲到那里戛然而止,结果撞了个七荤八素,一个个接二连三大呼小叫地在石头上的苔藓里摔得东倒西歪!
这群傻瓜幸灾乐祸地尖叫着,又重复着上上下下玩了两三回。可怜的求知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思考。一方面他想看这群捣蛋鬼瞎胡闹,觉得好玩;另一方面他又很气愤,因为它们如此吵闹,让他根本无法回忆起真相来。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说道:“好吧,这太过分了。我必须甩掉这群成事不足的疯子,因为有它们在这里,我还不如待在家里不出来呢。”
他灵机一动:这些地精顺流而下,直奔泉眼而去,要不是那块巨石,它们早就全都头冲下倒栽葱跌进泉眼里去了。于是求知就蹲伏到巨石背后,等捣蛋鬼们照原样从瀑布大呼小叫地冲下来的时候,他迅速地将巨石滚到一边,结果整群疯癫的地精全都径直冲进泉眼里去了——红得像知更鸟的胸脯,绿得像绿雀鸟的羽毛,毛茸茸像绵羊,光溜溜像青蛙,头上长触角像蜗牛,秃顶像老鼠——全都头冲下,倒栽葱,接二连三地跌进去了——头一个掉下去的,正是那只纠缠了求知很久的捣蛋鬼地精……
求知这时将一大块扁平的石头放倒在泉眼上,所有的地精统统被关在下面了,就好像苍蝇被粘在了柏油毡上。
求知终于甩掉了这些讨厌鬼,高兴得不得了,他坐在地上,静下心来,这下可以好好地回忆金灿灿说出的真相了。
可惜他没那么走运,因为就在那泉眼下面,地精们开始东碰西撞起来了,闹得天翻地覆。石缝里纷纷喷出火苗,因为地精每当彷徨害怕的时候就会喷火。火苗在泉眼周围到处摇曳飞舞,弄得求知的头晕得像漩涡。他闭上眼睛,以免闪烁的火苗让自己眼花缭乱。
然而此时泉眼下面传出了巨大的噪音和骚动,顶来撞去,吼叫咆哮,尖叫着呼救,求知的耳膜都快要被震破了;他还怎么能思考啊?求知用双手捂住耳朵,什么都不想听。
这时一股硫磺味飘了过来。每一条石缝里都在向外渗出浓浓的黑烟,那都是捣蛋鬼们在紧急情况下打嗝打出来的。黑烟与硫磺雾在求知四周滚滚弥漫开来,把他呛得几乎要窒息了。
求知束手无策了。“关起来的地精要比放出来的地精烦人一百倍。”他说。“所以我还是放它们出来吧,反正我是怎么都摆脱不了它们了。毕竟它们的恶作剧总比这样呛死我要好受多了。”
说着他走过去抬起了石头,那些受到了惊吓的地精顿时像无数野猫一样向四面八方逃散出去,躲进了森林里,再也不敢出来了。
唯一没有逃走的,就是那只黑得像鼹鼠、长着大大的犄角的地精。它不敢弃求知而去,是因为惧怕兰波古斯托。
不过自那一天以后,连这只地精也变得多少安静了些,对求知也比以前多了几分敬畏。
于是他们俩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彼此都习惯了和对方共同生活在这山崖上。
就这样,一年光景就快要过去了,求知也没能想起来一丁点金灿灿真正告诉他的话。
当这一年几乎要过完的时候,地精突然感到乏味至极。
“我到底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它思忖着。一天晚上,就在求知快要入睡的时候,地精扭来扭去地走到他身边说:
“我说老朋友,你都在这儿待了快一年了,得到什么好处了啊?谁知道呢,说不定你那老爷爷早就孤零零地死在那木屋里了呢。”
求知的心头一紧,感到一阵刺痛,就像被刀捅了一样,但是他说:“我决心已定,除非回忆起真相,否则绝不离开这里。因为真相是一切的一切之中最重要的。”求知这样说,因为他是正直而善良的人。
可是与此同时,地精的话让他深感不安,他非常担心爷爷。他整晚都没有合过眼,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思考:“我亲爱的爷爷到底会不会有事呢?”
4
这一年里,爷爷一直和小气与自大两个孙子一起住在林中空地上——不过,老人的命运发生了悲惨的转折。他这两个孙子不再惹他心烦了,因为他们与他疏远了。他们不再对他说“早安”和“晚安”了,自顾自地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只知道听躲在他们身上的地精的鬼话——一只躲在袋里,另一只藏在胸前。
小气一天比一天从森林里带回来更多的蜜蜂,他伐木做成房梁,渐渐地搭起了一座新木屋。他为自己刻了十支符节,每天算过来算过去的,算计着什么时候这些符节能够全部刻满。
自大则整天在打打杀杀,把猎物和皮毛、抢来的战利品和金银财宝统统带回家。一天他甚至抓回来两个奴隶,让他们给兄弟俩干活,伺候起居。
老人对这一切十分反感,难以接受,而最令他反感和难以接受的还是这两个孙子看他的眼神。这老东西有什么用,又不愿奴隶伺候他,还亲自砍柴挑水,让两个孙子难堪?最后,两个孙子觉得老人从头到脚没有一处顺眼的。即便如此,老人还是每天坚持在圣火上放上一根木柴。
智慧老人很清楚事情这样发展下去将是怎样的结局,很快这两个不肖的孙子就会盘算怎么一劳永逸地除掉爷爷了。对自己的生命老人并不那么在乎,因为活着也没什么滋味;但他担心的是死前不能再见求知一面,这是让老人晚年生活感到快乐的他最疼爱的孩子。
一天晚上——正是求知翻来覆去想着爷爷睡不着觉的那天晚上——小气对自大说道:“跟我来,弟弟,我们去把爷爷除掉吧。你手里有兵器。在水井边埋伏着,等他来了就杀了他。”
小气这么说,是因为他特别想要把老木屋占为己有,一切在所不惜,这样他就有地方放蜂窝了。“不行,我不能这么做。”自大回答道。尽管他每天在血腥和抢掠中度日,他的心肠却还没有变得那么硬,不像整天在财富和记账的符节里过日子的小气。
但是小气不肯善罢甘休,因为他口袋里的地精在不断地低声嘀咕怂恿着他。他口袋里的地精十分清楚小气将会是首先站出来把老人除掉的人,这样它在兰波古斯托面前就立下了大功一件。
小气想尽办法劝说自大,但自大就是不愿意亲手杀死自己的爷爷。最后,他们约定就在当晚纵火烧掉老人住的屋子——把老人烧死在屋子里!
等到晚上林中空地里悄无声息的时候,他们俩把两个奴隶派出去看守森林里的陷阱。兄弟二人悄悄地爬到智慧老人住的木屋前,用一根粗木销把大门紧紧锁上,这样老人就无法从火中逃生了,然后他们就在屋子的四角点火……
纵火成功后,两人逃进了深山,逃得远远的,以免听到他们那可怜的爷爷喊叫救命的声音。他们已经打定主意,要翻过整座山,走得越远越好,等到第二天才回来。到那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们的爷爷也将和木屋一道化为灰烬。
他们就这样逃走了,火焰开始慢慢地向上蹿,从屋子的四角蔓延开来。但是房梁是用老胡桃木做的,和石头一样坚硬,尽管火焰烧到了这里,完全包围了房梁,房梁却没能点着,所以等火焰完全烧到屋顶上已经是深更半夜了。
智慧老人惊醒了,张开眼睛看到屋顶就在他头上熊熊燃烧。他跳起来奔向房门,当他发现房门被木销反锁了的时候,他立即明白了这是谁干的好事。
“噢,我的孩子啊!我可怜的孩子啊!”老人哀叹道。“你们挖了自己的心去填你们那可悲的符节;看啊,你们的符节根本填不满,许多格子还空着呢,可是你们的心早已被掏空了,你们竟然能做出烧死自己的爷爷、烧毁自己在其中出生长大的木屋的事情来。”
这就是智慧老人当时对小气和自大所想到的全部。说完这番话,他对他们俩已经万念俱灰,无话可说,伤痛也已经感觉不到了。他只是一声不吭地坐下等死。
他坐在橡木箱子上,细想自己漫长的一生;无论物喜己悲,他已全不在乎了,唯一的遗憾就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求知没有陪在他的身边——求知,他最疼爱的孩子,想起来只觉得心痛不已。
他就这样呆坐着,房顶早已在火焰中化为乌有了。
房梁烧啊烧,天花板裂开了,撑不住往下掉,老人四周已经全都是燃烧着的断壁残垣。火焰在智慧老人身旁翻腾,屋顶在他头上四分五裂。他已经从屋顶的裂口看到了日出前即将破晓的天空。智慧老人站起身来,双手伸向天堂,只等火焰把他带走,连人带房子一起离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