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张假票。”检票员冷眉冷眼将它还给了蔡小芸。
“怎么可能是假票?!你那只眼睛看出来它是假票?!”小蔡伸过右手一把拉住那人衣袖,另一只飞扬跋扈地举着假票在头顶晃。
检票员没说话了,懒得懒说了,瞟了她一眼,仅用余光。蔡小芸却暴跳如雷,恨不得一个巴掌下去拍扁检票员那张圆不溜丢的大脸,但她最终忍住,只是涨红着脸从嘴里溜出一句:SHIT。这个英语单词像一阵风吹进了检票员的耳朵里,他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显然他以为这个简短流利的‘SHIT’是为他而出,但现在服务人员讲究态度问题,虽然他都认为蔡小芸情急之下辱骂了自己,可并没有以牙还牙,只是公事公办地阐述了一下蔡小芸目前的不利局面,随便还很友情地提出了点儿建设性意见:“反正你今天进不去了,唯一机会看看外面那些卖黄牛票的。”
“都不放进那个验票机里过一下?”蔡小芸脸色变了,她知道自己不能据理力争,因为她根本没理,“你就放进那个检票机里过一下嘛。”
“你这张不用。”检票员怪笑一声,两只眼睛的视线终于同时落在她脸上,“你这张根本是一目了然的假票嘛。”
蔡小芸突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情绪,她站在原地手握假票,人群的骚动让她孤立无援。那些站在蔡小芸身后排队入场的歌迷已经急不可耐,他们不在乎她是不是受到了天大的打击委屈,他们只是看到这个弱女子扰乱了公共次序延缓了队伍行进,变相地损害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
“好了啦,下回注意,你自己买了假票进不去不能挡了路让我们也跟着进不去啊。”
大家推推嚷嚷显得很不耐烦,蔡小芸不仅缺乏大局观还相当不识时务,当后面某个歌迷用肘子狠狠将她推出队伍时,她看不出这个结果众望所归,却愤怒地转过头想逮出行凶者,当然什么都找不到。
“刚才谁推的我?!谁推的给我站出来!”
推她的人没站出来,保安站出来了,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捞起她就往外面撤,蔡小芸开始骂,骂得天昏地暗,可没人理,她突然醒悟原来自己今天丢了孩子也没套到狼舍得了媳妇也没套到流氓。原因是她为了欣赏这场演唱会擅自离开了工作岗位,很奋不顾身也很值得她自己感动,但在这个世上除了她自己再没有人感动了。于是当她确定进不去演唱会而忙不迭地往任职的私人语言教育集团赶时,她理所当然地得到了以下忠告:
“你今天不用来上课了,以后也不用来了。”
李主任笑着望她,这个人不赖,柔道插花街舞调酒,插科打诨样样精通,早上蔡小芸向他请假时人家可给足了机会,苦口婆心做着思想工作把她往正确路线引导:
“看演唱会哦?今天下班我唱给你听,你要谁我给你唱谁。我不是不同意你请假,但不能是这种无聊荒唐的理由,你都几岁了?还干这种事,太幼稚了。”
一个老大不小的姑娘应该对追星这种具有明显年龄限制的行为金盆洗手,但蔡却坚定不移勇往直前:“我要把追星,追许眀希,当成毕生的事业。”
“你在这两个事业里面,今天只能任选其一。”
2
又没看成演唱会又丢掉工作的蔡小芸在双重打击下双眼红彤红彤,拖着那双少掉半个高跟的鞋一拐一瘸挪到桥中央,垂头一看脚下滚滚的江水波涛汹涌,于是一阵头昏眼花万分眩晕,她想要跳河,却因为桥栏杆太高,不得不放弃。
别以为轻身一定是为了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我们蔡小芸理想浅薄,找不到什么国家大事能让她操心,平日里当个衣食无忧的小老百姓当惯了,太一帆风顺就没什么出人头地的念头,当一个人远离了雄心壮志,她就只能为一丁点儿小事奋不顾身。
“一阵风吹来,风筝飞向天空,为了你而祈祷而祝福而感动,终于你身影消失在人海尽头……”
确实有风吹来,只是没有风筝飞向天空,倒把蔡小芸的耐克帽给吹飞了,那是真货啊,虽然二折时买的,可就是她浑身上下唯一一件世界名牌儿了,她的人生突然很绝望。
本来明早蔡小芸有可能上头版头条,在时事版或者娱乐版,内容是某个追星的神经病为了谁谁谁命丧黄泉。作为广大的新闻媒体,他们肯定觉得有必要曝光一下这种对社会产生不良影响尤其是对青少年产生恶劣倡导效果的先锋模范。铺天盖地的报纸,将用沉重的黑色铅字对这个患上失心疯的弱智口诛笔伐。
可当她因为栏杆的高度问题软弱地放弃了投江计划,而准备尝试另外不那么千辛万苦的轻身手段时,手机响了,打开来看是周琪。
“你在哪里?”
“桥。”
“什么桥?”
“南。”
“南桥?你在哪里干什么?”
“耍。”
“一个人?”
“是。”
“你今天干嘛一个字一个字的给我蹦?”
“没。”
“行行行,我来找你,你别动。”
“好……啊。”
3
“刚才干嘛了?”
“自杀。”
“你一个星期要自杀几次?前天听说你也是在自杀。”
“七次,一天一次。”
周琪笑趴下了,每次看她这样开心,蔡小芸多多少少会有些安慰,她牺牲了自己,总归成全了大众:“我只能说你的命还真大。”周琪笑完了,抬起头,很深沉,“被辞退的感觉不好受吧?我还真是担心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我接受得了,我梦寐以求。”蔡小芸大白天里也可以说梦话,“我当老师当腻了,你知道,聪明的人做事一般都浅尝辄止半途而废,我当老师已经超过那个期限了。”她老在想,别人都说痛并快乐着,要不就是什么一起吃苦的幸福,可她怎么就是痛并痛苦着外加一起吃苦的痛苦呢?而且还只能憋在心里,表面还要若无其事,“我真不想干了,离开学校到外资企业打工,当白领,开跑车,”一阵雄心壮志在她脸上展露无遗,灰头土脸一下变成容光焕发,“脱离束缚的牢笼,我才能自由高飞。”
“飞你个头!你以为现在工作洒在马路上随便你捡?还白领。”周琪的一脸鄙夷,严重践踏了蔡小芸的自尊心,她的血液在沸腾,忘了好汉不该提当年勇。
“我怎么也是个小语种特殊人才吧?我就教法语成吗?”
“你想到大学去教法语?你有资格有关系有本事去训导那些自命不凡的大学生?”周琪仔细瞅了一眼蔡小芸,在小周深褐色的瞳孔中,她看到了一个异常渺小的黑影,正是孤苦伶仃的自己,“他们倒是跟你有共同之处,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大学校园里想入非非,没事三四个无聊寝室坐一堆还能意淫出个我的未来不是梦。”
“其实我也不想教他们,知道吗?一般没我这么漂亮的女大学教师。”
周琪直直垂下头,虽然看不见,但脸上的表情肯定是绝望:“真的,你无可救药了。”
“我是再也不会跌倒了。”
周琪抬头看她:“什么?”
“当我已经摆平在地上,还怎么跌倒?”
周琪再一次发出刺耳的笑声,笑得蔡小芸都莫名其妙了,她突然发现自己很适合把自己的痛苦建立在别人的快乐之下,不知道这算不算对社会做出了贡献,她真的很卖力的演出,虽然成绩并不杰出。
“看看看,是不是差点让你命丧黄泉的许眀希?”
蔡小芸抬起头,目光炯炯,像猫看见老鼠,老鼠瞅见奶酪。
她看到了爱情,透过车上移动的电视屏幕,听见自己的心因爱情在跳动,为了她的亲爱的许眀希在跳动。
荧屏上那个小小的他正拿着话筒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空灵歌声不似人间所有,是幽冥却极为动听的靡靡之音,颀长的身影更是宛若天中最美的神,俊秀的轮廓精致如同女子。蔡小芸望着就像望着一件精湛艺术品,这个精灵一般的人攫住了她的心,牢牢地攫住,不留缝隙。
于是一时之间,所有与他无关的烦心该烟消云散,那些鸡零狗碎不该扰乱了蔡小芸像白痴一样纯洁的爱情,她如同刚刚坠入爱河的不懂事的姑娘,感情热烈得一塌糊涂,烧得她一塌糊涂。为了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的他失去一个工作岗位有什么值得垂头丧气?只要有他,看见他的身影,听见他的声音,她的心情就似窗外的灯火辉煌车水马龙,整个一片大好山河无限红。
4
“我上班去了。”第二天一早,蔡小芸丢给母亲一个虚伪而浅薄的笑,往门外冲了。
“路上小心,早点回家。”
她心里嘀咕:我现在就回家行吗?
其实她不想出门,要是你也从某种渠道了解到室外空气温度将达到某个历史新高,估计也不愿抄着两条儿金贵儿的腿儿瞎往外跑,特别是你根本无处可跑。
双脚一踏出家门,刚刚脸上那个笑就被眼底那种强烈痛苦的感觉所驱散,这种突如其来的日光刺激造成的痛苦只要持续十分钟就会转化为偏头痛。
她苦不堪言地走到平日里常常光顾的炸油条小摊儿,最近因为焕发青春所以老是冒痘,很久没有品尝这一美味,今天决定奢侈一回,一口气要了两根。给钱时却意外发现老板换人了,本来想说不要,又觉得那人长得凶神恶煞,便觉得那一块四毛钱不能计较。
当时她就觉得那两根油条看起来有点儿像煮烂了的软橡胶,结果后来发现那东西吃起来也像煮烂了的软橡胶,她觉得自己口中的中华传统美食像皮鞋一样硬,她根本没法用普通的牙齿去咀嚼它咬碎它,于是从口中掏出,捧在手心里仔细观察。你不可能用任何工具处理这个玩意儿,用刀切不动它,用锤剁不烂它,就是把它泡在硫酸里都没有用。
叹了一口气,哀叹自己的人生就是一错再错,错上加错,吃两根油条都有错。
走到车站,莫名其妙就上了一辆,估计是看那车上人少,上班高峰期能见到这样儿的异数还是能够勾起人好奇心的。
买了最后一站的票,想这辆车随便将她送去哪儿,靠在椅背上就闭了眼,她很快进入梦乡,愚笨的人就有这种本事,天塌下来了,屁股顶着天花板照样可以睡。
而此时的车内却在她的毫无察觉下陷入一场异常的沉静,只有推动轮子前行的机器还在轰隆作响。
原来前站上来三个职业摸手,分别在前中后坐开,他们沉着而冷静低调而华丽,广大同胞的钱包从此时起酝酿着一种格外深刻的危机。
“你干什么?!”一个男人惊恐的声音划破了那一层静,划破了蔡小芸的春秋大梦,她赶紧睁开了眼。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一边,她是有点儿觉悟的,跟着其他人也往那个方向望,就在与她平行的那条椅子边站着两个人。
“你想干什么?干什么?!”那个惊扰众人的男子被一个未能得逞而又行迹败露因此气质败坏的偷儿逼到窗边,紧靠着玻璃,满脸就写着一个‘怕’字,嘴上还再英勇高喊,“司机!司机!”
“喊什么?!”明目张胆的偷儿顺手就从裤兜里摸出一把贼亮的水果刀,在车位上的铁扶手上敲得哐当直响,蔡小芸前面那位柔弱女生握紧手提袋往前方转移。
“我喊什么?你想干什么?”可怜的人更努力地往窗上贴,像要外掉,“司机!司机!”声声哀求显得低气不足,所以司机大哥并未睬理。
全车的人都陷入警备状态,一个个面露青色正襟危坐。
“叫什么叫?!你还叫!信不信一刀捅死你!”另外两个同伙见气氛不对,一边气势汹汹地吆喝,一边快步冲上来将本就显得惊恐万状的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凶神恶煞,伸手就对着俘虏脑门儿一掌,‘啪’的一声,很是刺耳。
车内每个人的神经随着那响亮一声,更是紧张,只要稍微一绷铁定断。
“住手!”突然有人大吼一声,英雄之音荡气回肠,斩断各路豪杰神经。
三个为非作歹的目光齐齐刺向那人,蔡小芸额头胆怯地冒出一滴冷汗,小心翼翼地往英雄诞生地望了一眼,居然女中豪杰。
开始这位巾帼英雄只给了蔡小芸一个侧面,等那姑娘转过头,给了她一个无比光辉的正面,蔡小芸立刻发现这是她高中同学柳盈盈!
刚才还置身事外隔岸观火的蔡小芸不得不声援了,于是车上的人都听见了一声胆怯的呼喊:“别乱来。”她出声仅仅为了充数,为了柳盈盈不显得那么势单力薄,而‘别乱来’这三个字出口,软弱地听不出她是说给歹徒还是规劝同伴。
柳盈盈和那男的同时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都是很感激很感动很感人那一种,于是一时之间平日里那个胆小如鼠自私自利的蔡小芸整个地飘飘然起来,好像自己随便两句话就拯救了两条人命似的,所以她又伸了伸脖子,一瞬间就长成了个耸天巨人,站在高处,普渡众生。
“你们谁也不要乱来!”
结果此话一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就横冲直撞地过来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刀就刺了进去,平静得很,看不出刺的是人还是椅子。
于是车内一片混乱,女士们的尖叫震得天昏地暗,中间杂着男人的声音:“停车!快停车!”
车停下来,三个人立刻就往门边逃,蔡小芸摸着自己的腹部,温热的血流过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