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喟然道:“墨儿,你果然深得我心。只是你还不能完全明了我的无可奈何。孤注一掷,不顾一切地除掉长孙无忌,并非难以做到,然而这只不过是一逞匹夫之勇,而且如此行事定会动摇大唐社稷的根本,我绝不能为;一朝散发弄舟,飘然远去,被长孙无忌耻笑为落荒而逃的懦夫,背负着失败者的骂名,又是我不能忍受的。进不能进,退无可退,韬光养晦多年却屡失用武之地,只能无休止地等待。这就是我李恪二十年来夹缝中苦苦挣扎的人生。如果我说,目下已经无可选择,你可懂得?”
我震惊于李恪竟然会尽情地向我显露内心的无助与凄苦,可是却不能认同李恪的“无可选择”,他明明已经选择了我啊。
“恪哥,还记得骊山之约吗?恪哥说过,为了我情愿舍弃江山与皇位,言犹在耳。难道因为皇上如今的一时委以重任,就再度存有不舍之心了吗?即使恪哥再次失去皇上的宠信,也不过是回到了骊山的那个黄昏,当时恪哥就已做出了选择,为何现在又说无可选择了呢?”
面对我的“咄咄逼人”,李恪忍住笑,故作嗔怒状:“房遗墨,你是在责怪本王有负前盟,让本王只任你一人摆布吗?”
我也不甘示弱地抢白道:“吴王殿下将信物赐予墨儿的时候,不是就把这权力一同赋予墨儿了吗?难道殿下要反悔不成?殿下休想把玉佩要回去,门儿都没有!”
这回,李恪爽朗地哈哈大笑,将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我就知道玉佩落到你这小东西的手里定会遭此一劫!谁让本王一时失算,被你降服,要想翻悔也难了!也罢,既然号令天下无望,就做个山野乡夫,终日与你这个小无赖斗法消遣,倒也落得自在清闲。”
我侧歪着脑袋,装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调侃道:“刚才还一派愁云惨淡,这么快就豁然开朗了?说的如此轻松,莫非是言不由衷?”
李恪笑而不答,却走到面前的那片空地前,将陷入泥土中的宝剑轻轻拔起,再次收入剑鞘中。
俗话说,人言可畏,此言不虚。“李君羡曾意图拥立李恪,图谋不轨”的谣言在军中传得甚嚣尘上,最后发展到朝野上下人人都对此事议论纷纷。很快,流言传入宫中。李君羡被处死的真正原因,皇上心知肚明,李恪怎么可能与他有什么瓜葛?制造谣言的人无疑是想混淆视听,扰乱军心。所以皇上自然对这个谣言大为光火。要求立即查明谣言的出处,惩办散布谣言之人。
然而,老奸巨猾的长孙无忌却表示,李恪身为征讨大将军,不日将领兵出征,如今流言四起,会动摇军心。遂请求皇上下令彻查李君羡一案,还李恪以清白,以安定军心。
这一招果然歹毒。李君羡之死原本就是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一个彻头彻尾的冤案,如果“彻查”,真正的原因查不出,只能是无中生有,节外生枝。长孙无忌表面上要求查案,以安军心,实则是想借查案之名网罗罪名,陷李恪于囹圄,重则置之死地,轻则阻其出征。
如此一来,皇上如果同意查案,对李恪必然大为不利,如果不同意查案,又无法稳定军心。不查案又必须要稳定军心,就只能临阵易帅,放弃李恪。皇上顿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父亲,孩儿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对此事无动于衷?”三哥遗则因为情绪激动,脸色十分红润。
“你不明白什么?”父亲依旧很平静,三哥的质问对他无所触动。
来给父亲敬茶的我静静地立在门口,观察着书房中的动静。
三哥用极为罕见的激烈语气对父亲进言:“父亲一直教导孩儿,做人要无私正直,做事要问心无愧。大哥常与吴王作对,您还严厉斥责过他。现在吴王无端被诬,满朝公卿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主持公道,父亲身为首辅,在皇上面前说话是很有分量的,为什么竟也不肯为吴王说一句公道话呢?”
“小小年纪,你懂得什么?还敢妄议朝政。”
三哥不顾父亲的责怪,继续说道:“仅凭一句流言,就要翻出李君羡的旧案,这明摆着是想编造罪证,让吴王背上不白之冤。连孩儿都看得清清楚楚,父亲您会看不出吗?您却一言不发,不肯表态,难道对这般无耻的行径坐视不管不成?”
父亲听罢,生气地一拍桌子:“你太放肆了!还不给我住口!吴王是不是冤枉的,自有皇上明鉴,哪里轮得上你这黄口孺子说长道短,搬弄是非!为父告诫过你们,凡事都要谨言慎行,特别是和皇子们有关的事情,不要妄发议论,更不能牵涉其中,否则必将酿成大祸!你们却偏偏不听为父的话,难道非要为父的话应验了才肯相信不成?真是气死我了!”
三哥见父亲发怒,只好收起激动的情绪,恢复了往日的恭敬:“父亲,孩儿实在是看不过去了,皇上如今绝口不提查案的事,又迟迟不肯还吴王一个公道,满朝文武又无一人为吴王说话,恐怕吴王出征的机会不保。一旦吴王被免去大将军之职,不仅失去了立功疆场的机会,而且还不明不白地背负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朝中有人可以如此为所欲为,一手遮天,连皇上也无可奈何,任其摆布!长此下去,未必是大唐社稷之福啊,这难道是父亲您愿意看到的局面吗?”
父亲叹息道:“为父老了,不想再介入这倾轧纷争里了,只求家门平安无事。就算是为了满足为父的心愿,你们也莫再惹事生非了。”
三哥见父亲如此,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我听到这番对话,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不知为何,我总是隐约感觉到父亲对此事的淡然处之并非是出于躲避纷争的明哲保身,他对李恪的态度也不只是保持距离、远离是非这么简单。莫非是我太敏感了?
贞观十九年春,二月,皇上亲自率领着大唐的威武之师去讨伐高句丽去了。长孙无忌护驾出征,父亲房玄龄留守长安,太子李治奉旨去定州监国,唯一的变动是:李恪的军职由李道宗充任。出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保护心理,皇上最终还是忍痛将李恪去职留京。李恪的这一千载难逢的转机终成画饼。
我知道李恪即使再坚强,此时心中也肯定有些忿恨,我不敢陪他去送行,只好远远的望着他。军容严整的士卒们迈着雄壮矫健的步伐,踏着遮天蔽日的尘土,跋山涉水而去。长安被孤寂地甩在了身后。落日的余晖照在骊山之巅,单人独骑的李恪怅然远眺逐渐远去的大军,久久不肯离去。十年磨砺的宝剑已然锋利无比,然而终究不得出鞘一试。皇上将最锋利的宝剑遗落在了长安。
“父皇,保重。”李恪将这句永远不会说出口的话语深埋于忧郁的眼神中。
这日,三哥遗则神色凝重地来找我。
“三哥,出什么事了?”
“墨儿,昨天高阳公主又要你陪她去吴王府了?”三哥不及寒暄开口问道。
我不明就里地点点头:“是啊。这有什么不可吗?”
三哥紧接着又问:“三天前也是你陪她去的?”
“是我陪她一起去的,还在吴王府吃了饭。三哥,究竟怎么了,你为什么问这些?”
三哥答非所问:“公主和吴王都谈了些什么,你可听见?没有避开你吗?”
我心里暗自吃惊,三哥为何会问起这些?我该不该如实相告呢?步摇说的那些复仇心切的言谈可是多有犯忌之嫌啊!
我犹豫了一下,轻描淡写道:“也没说什么,只不过是公主这些天心情不好,和吴王多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听了我这番闪烁其辞的敷衍,三哥细长秀气的双眼有些失神,他微微皱起眉头,摇了摇头,说道:“墨儿,你休要瞒我,公主对吴王说了些什么,我虽然不至猜得毫厘不差,也能猜出七八分。以公主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个性,有什么无关紧要的话,需要这样三番两次频繁造访呢?墨儿,我知道你和公主私交甚厚,她什么事都不会避开你,你一定知道她去吴王府目的何在。你不愿意如实告我,也是出于谨慎之心,我能理解。但是,我和吴王殿下何尝不是肝胆相照?他的安危,我和你一样的在乎。有些事,不仅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只是觉得彼此保持心照不宣,不要挑明,对我们要保护的人更为安全有利。但是,有些事,我猜得出,别人也猜得出,现在我认为有必要提醒你,公主的行为已经有可能给吴王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而有能力制止公主的,也只有墨儿你一人而已。所以,我只能拜托你劝说公主,在皇上御驾亲征的这段时间里,尽可能不要与吴王来往。”
忽然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有些事,不仅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是一句明显的暗示。难道他也知道某个人需要为柳逸之死负责吗?他是如何得知的呢?又知道多少呢?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三哥已然洞悉到步摇的复仇之心。以至于他很清楚步摇想要李恪做什么。三哥要是想告密,凭他知道的就已经足够,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地通过我。我为自己对三哥的无端猜忌感到惭愧,也许是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让我有些草木皆兵的恐慌心理,把三哥与吴王的交情至深都忘了。
我满含歉意地说:“三哥,墨儿知道三哥对吴王的一片赤诚。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高阳公主此时不能去吴王府呢?”
三哥郑重其事地说:“皇上处置了柳逸,又重罚高阳公主,高阳公主对皇上有怨气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吴王以前落选太子,前番又谣言缠身被免去军职滞留京师。现在皇上不在长安,高阳公主如果和吴王过从甚密,一定会引起外界非议,最起码会说他们是私下聚会对皇上抱以怨言。更有甚者会给多事之人以无中生有的口实。所以,你一定要多多劝说公主,尽量少去吴王府为妙,这话只有你说合适。”
“恪哥也是这样想吗?”我忍不住这样问。
“吴王虽然看似冷酷,实则心存仁厚。他宁可祸及自身也不可能避祸求安,他怎么可能这样想。再说,他和公主感情深厚,断不会这时候弃公主于不顾。这完全是我的意思,你只劝说高阳便了,不要说是我的意思,更不要告诉吴王。”三哥诚恳地说。
我爽快地答应道:“三哥的一片苦心我明白了,我会尽力劝说公主的。三哥,还是你心思细腻,防微杜渐,恪哥有你这个朋友也算是一种幸运了。”
三哥起身告辞,临走前,他讳莫如深地问我:“你不想知道高阳的事我是如何得知的吗?”
我想了想,说道:“三哥不是说心照不宣是最安全的吗?我们现在是真正的心照不宣了。”
三哥淡然一笑,似有些无奈地说:“是啊,为了吴王,也为了父亲,心照不宣最好。”
我望着三哥离去的背影,更加确信我的判断:他确实知道一切。
“什么?!”
步摇表情惊异地问:“你说在父皇出征归来以前我都不能再去吴王府?!”
“最好别去。”我肯定地回答。
步摇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墨姐姐,你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还是被吓成了惊弓之鸟?怎么如此顾虑重重,怕这怕那的!”
我心平气和道:“刚才不是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吗?发生了这么多事,说明周围到处都布有眼线,稍一不慎就可能重蹈以前的覆辙,怎么可以不格外小心呢?你和恪哥现在身份都很敏感,若是再常常聚作一处,难保不会被人拿来大做文章。”
步摇显得十分沮丧,但也不得不承认我说的很有道理。她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