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新罗遣使告急之后,战争的气息就在长安的空气中一点点凝结加重。我深知这场战争不同以往,所以忍不住想探听到有关这场战争的所有前奏。房府放着现成的三个“情报提供点”──高阳公主,三哥遗则,还有一个更加了得,那就是十月刚刚从临淄归来复职的父亲──房玄龄。资源如此,机会难得,不可不用。在一番努力之下,总算是尽我所能的从三人那里或多或少的搜集到了不少战前决议的相关内幕,讲得绘声绘色,令我如临其境。
十一月,皇上就是否征剿高句丽举行第一次朝议。
文武百官或赞成立即出兵,或提议静观其变,或反对大动干戈,群臣各执己见,莫衷一是。
皇上没有明确表态,却忽然点李恪出班问曰:“恪儿,你可有良策?”
李恪应声出班再拜,正色答道:“儿臣不才,愿领精兵五万赴辽东讨逆驱贼,生擒虏首,平定边患,以解父皇之忧!”
皇上微微颔首,未加评判。转而问太子道:“治儿,你意如何?”
李治出班后犹犹豫豫,迟疑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有价值的见解,最后只得支支吾吾道:“儿臣谨遵父皇裁夺。”
皇上微微皱眉,也没有说话。
这时,长孙无忌出班替李治圆场:“陛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辽东之乱由来已久,非一日之内可以肃清剿灭,可暂且静观其变,待司农相里玄奖自辽东宣旨归朝后,那时陛下依情势缓急再作定夺如何?”
长孙无忌奏罢,立刻有几个官员纷纷附议。
皇上沉吟片刻,未发一言,等于默许了长孙的奏请。
第一次朝议就此作罢,未有定论。
在接踵而至的十一月,就发生了在我看来既惊喜万分又喜忧参半的一件大事。此事虽然至为机密,但是高阳公主似乎在朝中耳目甚多,十分神通广大,是她将此事原原本本、绘声绘色地描述给我听。
也许是上次朝议时李治在是否出兵的问题上表现出的懦弱无能让皇上失望透顶,于是皇上再次萌生了改立太子的想法。
一次早朝方退,皇上对长孙无忌言道:“爱卿劝我立治儿为太子,然治儿生性懦弱,恐不能守社稷,朕心甚忧!恪儿英武类我,我欲改立恪儿为太子,卿意何如?”
长孙无忌听后面如土色,竟不顾君臣之礼急急反对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行!”
皇上见状,颇有不悦之色:“爱卿如此急于反对,难道是因为恪儿不是你的亲外甥吗!”
长孙无忌连称不敢,却还是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又端出了他的老生常谈,无理狡辩道:“太子天性仁厚,必为首文良主,此乃社稷之福也!立储,国之大事,岂可反复废立?还望陛下三思!”
皇上见长孙无忌态度如此强硬,也不好坚持,只能暂且作罢。
这次改立太子的提议虽然在长孙无忌的强烈反对下就此作废,但却说明在皇上的心目中,始终没有完全放弃李恪。
贞观十八年,二月,相里玄奖自辽东回到朝廷,上疏详奏辽东情势:“盖苏文弒其君,贼其大臣,残虐其民,今又违我诏命,侵暴邻国,不可以不讨。”
皇上随即召开第二次战前朝议。
这次的朝议比上次的争论更加激烈。主战派与观望派可以说是唇枪舌战,互不相让。
时任谏议大夫的褚遂良是魏征一手栽培的,性情刚正耿直有如恩师,他第一个出班反对出兵:“陛下扫荡群雄,四海归顺,德兼三皇,功过五帝,威望大矣。高句丽撮尔小邦,虽不服管束,如今却已是气数将近。陛下今番若偏师北进,深入不毛,若是速战速决,一举而下,尚自犹可,万一久攻不下,迁延时日,伤威损望,更兴忿兵,则安危难测矣,请陛下慎思之。”
话音未落,兵部尚书李绩出班驳道:“当年薛延陀入寇扰边,陛下欲发兵征讨,却被魏征力谏而止。至使薛部为祸之今。那时若用陛下之策,北患已尽除之。方今高句丽外强中干,亡期在即。只需派一大将提虎狼之师轻兵快进,直捣巢穴,定能克期告捷!”
皇上深以为然,点头称是:“卿言极是!朕亦悔当初用魏征之言。”
左仆射萧瑀因为个性桀骜耿直,与同僚不和,更有甚者多次出言违拗皇上,早已被皇上请出朝议的核心队伍,已经许久没有发言权了,然而当前事关重大,他也急着抛出自己的反对言论:“当初,臣在炀帝朝时就曾力谏炀帝,不可冒然挥师辽东,应将注意力放在防范北边的突厥上,炀帝却一意孤行,不纳臣言,三征辽东,伤及元气,悔之何及!请陛下以隋亡为鉴,勿再大兴干戈。”
中书令岑文本马上提出异议:“萧仆射此言差矣。炀帝征高句丽前因准备不足,后遇玄感叛乱,才致屡番失利。隋亡亡在炀帝穷奢极欲劳役无止,非用兵之罪也。况且,大唐岂是向日之隋杨可比,陛下更不是当年昏庸的炀帝!以炀帝之荒淫昏聩,尚且不容夷狄以下犯上,冒犯天颜,而况当今陛下英明神武,战无不胜,又岂会俱之哉!”
大殿上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两派你一言我一语相持不下。但是很明显,主张出兵的一派明显多于反对出兵的一派。
现在就看皇上的乾坤一决。
皇上厉声制止了群臣的激烈争论,神色威严地说:“朕已决定要御驾亲征高句丽,一举平定辽东之乱。出师之日择期而定,卿等勿谏!”
第二次朝议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皇上御驾亲征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只是时机早晚的问题。
之后的几个月里,兵部成为最为忙碌的部门,皇上与一干将领的军事会议频仍,各种战前准备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当中,包括皇上离京以后如何主持政务的一应安排问题。
然而就在这一片繁忙之中,竟然还上演了一个在当时颇为轰动的插曲。
一次,皇上召开御前军事会议之后,留众将在宫中晚宴。
酒至半酣,席间无以为乐,皇上突发兴致,要众将说出各自的小名,以此作为行酒令。于是,这些平日里战功赫赫威风八面的大将们只能挨个儿“献丑”:或道“丑奴”者,或道“阿痴”者,或道“犬儿”者,各种稀奇古怪、不登大雅之堂的乳名纷纷被公诸于世,引得众人时时笑作一团,皇上也被逗得时而忍俊不禁,时而开怀大笑。
轮到左武卫将军李君羡,他面带难色,支支吾吾地说:“陛下,末将的小名粗鄙荒唐,末将实在难以启齿。”
皇上正在兴头上,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说道:“卿不见众将的小名哪一个不是可笑至极?此为取乐之道耳,再如何不雅,朕都不会怪罪于你,快快讲来!”
李君羡红着脸,勉为其难地说:“末将的小名叫五娘子。”
这一次,满座的武将们被这个莫名其妙而又不可思议的小名逗得前仰后合,拍案叫绝,甚至忘记了皇上的存在而无所顾忌。
李君羡在一片笑闹声中更是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低着头不敢看皇上。
皇上刚听到“五娘子”时,眉头微微一皱,似有惊疑之色,随即哈哈大笑,戏言道:“何等女子,竟这般勇猛!”
皇上的调侃令满座再次笑成一片。
然而,就在这次宴会后的第十天,皇上就以治军懈怠、玩忽职守为名将李君羡问罪下狱。几天之后,李君羡即被赐死狱中。
这件事一时间被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私下都为李君羡鸣不平,认为这是枉杀无辜。对李君羡的死因最为风行的一种猜测与后来坊间传闻毫无二致,那就是李君羡被杀正是因为一句话:“唐三代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皇上在得知李君羡的小名为“五娘子”的一霎那,立即联想到了那句谶语,而李君羡是武安人,被封为左武卫将军、武连郡公,时任玄武门守将,这一连串的“武”让皇上确信这个“五娘子”就是谶语中的“女主武王”,所以下令处死了李君羡,以绝后患。
为了大唐的社稷安危,李君羡死了。然而这件事并没有就此烟消云散,随风而逝。就在不久之后,此事又被人旧事重提,大做文章,并险些陷李恪于绝境。这是后话。
人间四月芳菲尽,贞观十八年的春天趁我不备一溜烟儿地过去了。
父亲房玄龄有可能在皇上出征后留守长安,全权主持京城一切政务,所以变得越来越忙碌。
李恪因为颇有将兵之才,几乎每日被皇上宣进宫参与讨论军国大事,根本无暇与我相见。
太子李治因为皇上曾提及易储之事而更加规矩肃然,谨慎小心,也越发的依赖于长孙无忌。长孙无忌也因为李恪的再次得宠而有所收敛,暂时停止了攻击李恪的举动。我何以见得?因为最近在府中时常可以看到大哥的身影,他比以前显得悠闲不少。
军国要务当前,谁是可以倚重的股肱之臣与可用之才,一目了然。
我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见李恪之面了。而在这段时间里,我和高阳公主就自然而然的走的很近。一者可解寂寞之情,二者可以时时通过高阳公主了解到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两全其美。
这日午后,我像往常一样来到与相府紧邻的公主府邸找步摇谈心,不曾想步摇却刚好不在府上,侍女们无一知晓步摇的行踪所止。我略一观察,发现侍女中只有步摇的贴身侍女兰香与之同去。
我有些扫兴,准备回去。还未走出前堂,就听到大门外传来一阵阵马的嘶鸣之声,紧接着就是一阵什么人的嬉笑喧闹之声,似乎隐约之中还夹杂着狗吠声。
我正在纳闷,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公主府前大肆喧哗,只见管家匆匆忙忙地从后堂带着几个仆从,一边一路小跑着来到门前列队侍立,一边口中还在催促着几个脚步稍慢的侍从:“驸马爷多日不曾回府,你们就忘了上次是怎么挨的板子啦?再这么慢吞吞的,小心这次驸马爷打断你们的腿!”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门已大开,果然是二哥遗爱回来了。只见在一群身穿打猎服的浪荡少年的前呼后拥之下,二哥大摇大摆地进了门,怀中还揽着两个十分美艳的女子。当然,后面还有一个少年牵着一只喑喑狂吠的猎犬殿后。
面对眼前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我想避开,但是已然无处可避,只能和二哥打个照面。
这群人拥进府中之后,那几个公子哥就一哄而散,竟不知何处去了。独留二哥拥着那两个绝色女子向前厅走来,身上散发着一股酒气与脂粉气相混杂的难闻味。
二哥看到立在厅前的我,既无意外之色,也没有要遣去二美人之意,而是非常自然的先开口对我问候了一句:“是墨儿啊,稀客,稀客。”似有三分酒意,又好像是冷嘲热讽。
我也略有些没好气地说道:“近两个月常来给公主问安,结果今天才有幸得见二哥的尊颜,是小妹礼数不周了。”
二哥不但没被我的这句回敬激怒,反倒哈哈笑了两声,颇为大度地说:“是二哥我没福了,要是知道这几天家里这么热闹,我何苦在外面度日如年呢。这围场酒馆又搬不走,少去几次又何妨,可这家里该出门的没出门,还在家大会亲友的奇事要是错过了可就再难一遇了。哈哈哈!”
我心里一怔,猛然意识到二哥并没有酩酊大醉,他的话荒唐中显露剑锋,其意直指步摇!
看着眼前玩世不恭的二哥,一股无名火顿时冲上心头,为了步摇,也为了房家,我这个“小妹”不能坐视不管。
二哥刚在前厅坐定,我也跟了进去,拿出了房四小姐的派头,凶狠地看了那两个女子两眼,两个女子也颇为知趣地借故退入后堂去了。遣去了下人,我郑重其事地对二哥说:“二哥娶了公主,就应该有个驸马的样子,怎能像现在这样不思进取,得过且过,还如此的放荡不羁,整日在外游荡不说,竟然还把陌生女子带回府,难道二哥就不怕父亲失望,公主伤心吗!?”
面对我的责问,二哥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陌生女子?谁说她们是陌生人?你和步摇不是情同姐妹无话不谈的吗?怎么,她没告诉你?”
我疑惑不解地问:“步摇?这、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