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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此时一点了。他暂停,我看到他的目光朝办公桌看了一眼:他的私人手机,放在那些纸张上——他相信这个手机号码只有最亲近的家人才知道——正在震动。我沉默旁观,他偷看一眼来电显示的号码,决定可以稍后再处理,然后转身逼近我,一身愤怒有如盔甲般罩住他。

“现在香港是晚上八点。”我说,坐在椅子上没动,准备好要是他敢碰我,我就打断他的手臂。

“什么?!”他凶巴巴地说,没搞懂。

“在香港,”我说得更慢了,“现在是晚上了。”

我看到他明白我说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他看着我,脑中冒出一堆他无法回答的问题:我怎么知道那是香港打来的电话?他转身抓起手机。

我一直看着他,心知他不但会听到我说得没错、那是香港打来的电话,而且知道他女儿正努力压抑自己声音中的恐慌,跟他说她眼前有个大麻烦。此时在日内瓦只是午餐时间,但对马可斯·布榭而言,整个世界却愈来愈昏暗。

看起来状况是,两个小时前,他女儿居住的那栋奢华摩天大楼的所有通信忽然报故障——电话、有线电视、Wi-Fi、高速DSL全都不通了。香港电讯公司派了一打人员过来,开始寻找故障来源。其中一个维修小组——三名男子,全都穿着一般的白色连身工作服,脖子上挂着识别证——进入了克莱尔·布榭的公寓。

等到她打电话给她父亲时,她已经看出他们或许不是香港电讯的员工。她的第一个线索就是其中两人完全不会说中文——事实上,他们讲话是美国口音。第二个线索是有关通信设备。虽然她对这些不太懂,但她很确定修网络不必用到一把北约标准9毫米口径的贝瑞塔手枪,上面还套了一个消音器。

她解释状况的时候,我看着她父亲的脸转为惨白的病容。他抬头看着我,表情混合了痛恨与绝望。“你是谁?”他说,小声得几乎听不到。

“从我刚刚在旁边听到的,”我说,“我是全世界唯一可以帮你的人。我运气好,香港电讯公司的老板刚好欠我一个人情——姑且说,我帮他成功标到乌拉圭的一个电话合约吧。”

那一刻,我以为他就要朝我扑过来,所以我准备好必要时要狠狠修理他,同时继续说话。“我很确定,在适当的情况下,我可以打个电话,拜托他请那些技术人员离开。”

布榭设法控制住自己。他看着我,深陷在原先从没想到过的森林深处,面对着一个将会决定他后半生的十字路口。

我看着他一脸挣扎:他宁可放弃一切坚持,也不会抛下女儿不管。他整个人呆掉了,我得帮他做决定。就像我前面说过的,这是可怕的一天。“这么说吧——如果你决定不合作,那些技术人员就得灭了你女儿。请你了解,他们要对你女儿怎么样,不会事先向我报告的。我管不了他们。”

面对一个父亲,我不喜欢用“强暴”这个字眼。他一声不吭,然后脸转向一旁,呕吐在地板上。他用袖子擦擦嘴,然后颤抖地直起身子。“我去拿那些交易记录。”他说,踉跄着往前走。

我听过有人说爱是软弱无力的,但他们错了:爱很强大。在绝大部分人身上,爱能压倒其他一切,比方爱国精神和野心,宗教和教养。而在所有的爱之中——宏大的爱或卑微的爱,高贵的爱或卑鄙的爱——力量最强大的,就是父母对子女的爱。这是我那天学到的一课,这一点我将永远感激。几年后,在一处叫作“死亡剧场”的废墟深处,这一点将能挽救一切。

布榭朝门走到一半,表明甘愿放弃一切,一心只想设法救出女儿。此时我抓住他的手臂。“慢着!”我说。

他转向我,快哭出来了。“你那些‘技术人员’还在她公寓里,”他吼道,“你以为我会去报警吗?!”

“当然不是,”我说。“你又不是笨蛋。”

“那就让我去拿那些交易记录,老天在上!”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给我假数据,或者另一个客户的数据?不,我们一起去计算机那边。”

他摇头,很恐慌。“不可能。外人不准进去后头的办公室——会被其他员工发现的。”

这点没错,只不过有个例外。“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挑放假前的星期五、下午1点过来?”我说,“现在每个人都去吃中饭了。”我拿起公文包,跟着他走出会议室,看着他用一个加密过的识别卡开了门锁,进入后方的办公区。

我们坐在一台终端机前,他用指纹扫描开启系统,输入一个账号。资料调出来了——好几页克里斯托·尼可莱德的机密银行记录,同时还连到家族里的其他各个账户。几分钟之内,我们就把那些记录全都打印出来。

我看着那些纸页许久,这些账目里包含了太多贪污和死亡。尼可莱德家族的身价有几十亿,或者很接近了。但那些记录也无疑证明克里斯托就是俄罗斯人的代理付款者。不只如此,正如我之前的盼望,那些数据也透露了其他的活动。其中常态性的转账显示,有六个我永远想象不到的我方工作人员,其实也是卖国贼。

其中两个是负责反间谍活动的联邦调查局探员,另外四个是美国驻欧洲的职业外交官——其中一个女人还跟我上过床——而他们所犯的罪,通常只有一种刑罚。我心底期望他们能找个好律师,设法谈认罪条件,把刑罚降到终身监禁。别相信一般的说法——手里掌握着别人的性命,这种滋味真是太可怕了。

所以我把那些数据放进公文包里的时候,并不如原先预料中那么满足。我转向布榭,跟他说两个小时内,我会打电话给香港电讯公司的老板,把那些技术人员撤走。我站起来,考虑到当时的状况,决定不要跟他握手告别了。我一句话都没说就走出去,留下他独自一人——呕吐物弄脏了他的西装,颤抖着手,想搞清楚胸口的心悸只是紧张,还是更严重许多的病情。

我不晓得他后来有没有复原,而要不是我小时候的一件奇怪事件,或许我本来会对他有点同情。

小时候我曾陪着养父比尔·莫道克,去接近德国边界一个叫罗托的法国小村。至今已经过了二十年,我也经历过无数冒险,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一部分的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也或许我该说,那个地方的某部分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11

如果你碰巧来到法国和德国交界处的这个小村,又想让自己心碎的话,那么,就开着车驶过蜿蜒的道路,穿过一片片松树林,进入佛日山脉的山麓地带吧。

最后,你会来到一个叫纳茨维勒-斯特鲁托夫的地方。这里以前是纳粹集中营,现在几乎已被遗忘,从来没能像奥斯维辛或达豪集中营那般,成为旅游指南上介绍悲惨历史的景点。出了松树林,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有个乡间道路的简单指标:一方指向一家当地的酒吧,另一方则是毒气室。对,我没在开玩笑。

曾有数万名囚犯进入这个集中营,但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几乎没有人听过这里——这个数字所构成的悲痛,在20世纪历史上还达不到大地震级的程度。我想,这是另一个进步的指标吧。

我去那儿的时候是十二岁。当时是暑假,一如往常,比尔和格蕾丝来到巴黎,8月的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乔治五世饭店的套房。他们两夫妻都对艺术有兴趣。格蕾丝喜欢古典大师,让人们一走进屋子就晓得这个女人有钱又有品味。而比尔,感谢上帝,则是走在时代前端——半数时间是在时代前端跳舞。他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发现某间新画廊,或是在某个年轻艺术家的画室里闲逛。

格蕾丝对这类事情则是完全没兴趣,老早就禁止他把买来的作品挂在墙上。而比尔会朝我偷偷挤眼睛说,“她说得没错——不管这是什么,都不能称之为艺术。我称之为做慈善——有些人是捐钱给联合劝募协会,我则是支持挨饿的艺术家。”

但在这一切玩笑之下,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多年后,我才明白他拥有专家的眼光,说来奇怪,因为他完全没受过艺术训练,而且他的家族只对化学物质有兴趣。他母亲的娘家,就是杜邦家族。

我们到巴黎的第二个星期,比尔接到一名男子从斯特拉斯堡打来的电话,说手上有一沓波普艺术大师罗伯特·劳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的早期素描,作画时他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海军士兵。次日,我和比尔就带着一个过夜包搭上飞机,让格蕾丝留在巴黎满足她的第二热爱——去爱马仕购物。

于是就这样,比尔买到了那些素描,然后我们星期天在斯特拉斯堡没事做。“我想我们可以去佛日山脉一趟。”他说,“格蕾丝大概会说你年纪还小,但有个地方你该去看看——有时人生似乎很艰难,但看清事情的轻重是很重要的。”

比尔会知道纳茨维勒-斯特鲁托夫集中营,是因为他的父亲曾服役于美国陆军第六军团,在欧洲战役期间担任中校。纳粹亲卫队抛下这个集中营后,比尔的父亲来到这里,他被交派的任务是写一份报告,最后这份报告被呈上纽伦堡审判战犯的法庭。

我不晓得比尔是否阅读过他父亲写的报告,但他毫无困难就找到那条迂回的道路,我们在中午前来到一处停车场。这是一个晴朗的夏日,我们缓缓走进了死亡之屋。

这个集中营被保留当作法国的历史遗迹,因为二次大战期间,有太多法国反抗军成员死在这里。比尔指出那栋昔日的旅馆外屋,后来被德国人改装为一间毒气室,还有一间包括了尸体库和火炉的焚化场。

我这辈子难得牵他的手,那是其中一次。

我们经过了用来公开处决的绞刑架,经过了他们用人体来进行医学实验的那几栋建筑物,然后来到了一号囚犯营,后来改装为博物馆。里头有以前囚犯穿过的旧制服,以及集中营的一些平面图,我们看着看着,两人就走散了。

在后方靠近一排双层床的安静角落里,我似乎更能明确感觉到周围萦绕的鬼魂。就在这儿,我看到墙上陈列的一张照片。事实上,墙上有很多纳粹大屠杀的照片,但这张我始终无法淡忘。那是一张黑白照片,里头是一个矮壮结实的妇人,走在一条宽阔的小路,两旁是高耸的通电铁丝网篱笆。从光线看来,当时是傍晚。而且以那些时代的风格判断,她的穿着像个农妇。

这张照片中刚好没有警卫,没有狗,没有瞭望台(但我确定其实画面外都有),只有一个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婴儿,另外两个子女紧紧抓着她的裙子。那个母亲隐忍、坚定,支撑着孩子们的小小生命——就像任何母亲一样,尽力帮助他们——陪他们走向毒气室。你几乎能听到那种沉默,嗅到那种恐惧。

我瞪着这张毫无修饰的照片,这一家人和一个母亲无边的爱,同时令我振奋又哀恸。里头有个小小的声音,小孩的声音,一直跟我说着话,我永远都忘不了:我真希望能认识她。然后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是比尔,他来找我了。从他的眼睛,我看得出他哭过了。

他满怀感情地指着那一堆堆囚犯留下的东西,诸如鞋子和梳子之类的小东西。“我以前都不晓得日常的东西这么有力量。”他说。

最后,我们沿着旧日通电铁丝网篱笆间的一条小径,走向出口。走到一半时,他问我:“你看过吉普赛人的那部分吗?”

我摇摇头,没看到。

“他们死去的人口比例,比犹太人还高。”

“我都不晓得。”我说,试着表现得像个大人。

“我以前也不晓得,”他说,“吉普赛人不是称之为‘大屠杀’(the Holocaust)。在他们的语言里,他们有另外一个用词。说是‘大吞灭’(the Devouring)。”

接下来我们一路沉默地走到停车场的车上,当天晚上就飞回巴黎了。出于某种无言的默契,我们从来没跟格蕾丝提过我们那天的行踪。我想我们都知道,她永远也不会了解的。

几个月后,圣诞节前两天的晚上,我在格林威治镇的安静大宅里走下楼梯时,听到格蕾丝生气地抬高嗓门,于是暂停下脚步。“五百万元?”格蕾丝不敢置信地说,“不过,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那是你的钱。”

“一点也没错。”比尔回答。

“会计师说,你把钱捐给匈牙利的一家孤儿院。”她说,“这个我也不懂——你对匈牙利知道些什么?”

“不多。但是很显然,那个国家有很多吉普赛人,那是一家吉普赛孤儿院。”他说,口气还算平静。

她看着他,好像觉得他疯了。“吉普赛人?吉普赛人?!”

然后他们转身,发现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比尔的目光和我交会,他知道我明白了。Porrajmos,这是吉普赛人以他们的罗姆尼语所说的,意思就是“大吞灭”。

圣诞节过后,我进入考菲德学校就读,这个私立高中很虚伪,号称以“训练每个学生具备充分能力,以达成富裕的人生”为荣。

既然付得起贵死人的学费,我想这些学生本来就能达成富裕的人生——你的家族要有六代的富贵,才有办法踏进这个校门。

进入这个学校的第二个星期,在一门加强公开发言技巧——只有考菲德学校才会想到要开这种课——的课堂上,那天抽到的题目是母爱,起初三十分钟,很多同学谈起自己的妈妈对他们的付出,没什么稀奇的,还有个同学提到在法国南部的别墅里所发生的趣事。

然后我的名字被点到,于是我站起来,很紧张,开始说起夏日的松树林和进入山区的那条漫长道路,我试图解释自己看过的这张照片,说我知道那位母亲爱自己的子女胜过世上一切。我说我读过一本忘了是谁写的书,里头有个说法“悲伤浮现”,我对那张照片的感觉就是如此。我正试图归纳这一切时,大家忽然开始笑了,问我吸了大麻还是什么,就连那位年轻的女老师——她自认很体谅他人,其实并不——也叫我坐下,不要再瞎扯,还说我以后如果要竞选公职,最好多考虑一下。大家听了就笑得更大声了。

从此以后,在考菲德学校的五年,我在班上再也没有站起来发过言,无论因此惹来多少麻烦,我都坚持不肯。于是大家开始说我孤僻,我心中有些黑暗的部分,所以我猜想他们说得也没错。他们有多少人过着秘密生活,或者杀的人有我一半多?

不过有件事很奇怪,经过了二十年,历经种种艰难,时光却不曾磨损我对那张照片的记忆,只是令它更鲜明——每天睡觉前,我总会想起那张照片,无论怎么努力,就是没法从我脑海里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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