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炯,唐初四杰之一。和王勃一样,杨炯也是个神童,“炯幼聪敏,博学,善属文。神童举,拜校书郎”。(《旧唐书》)因为是神童被举荐为校书郎,后放外官,到婺州盈川当县令,他的诗文称《盈川集》。
“才自聪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曹雪芹给探春的这支曲子,道出了人生的哲理。其实又何止末世,盛世也常如此,才子往往不融于世,也不见容于世,王勃如此,杨炯也如此。不过王勃更多地表现为自信,杨炯更多地表现为自高。自信与自高一字之差,是两种生活态度,也有两种人生结果。杨炯自高,低估他人,低估现实,所谓恃才傲物,因此不容于世。
《太平广记》把杨炯纳入《轻薄》门:“唐衢州盈川县令杨炯,词学优长,恃才简倨,不容于时。每见朝官,目为麒麟楦。忤怨。人问其故,杨曰:‘今脯乐假弄麒麟者,刻画头角,修饰皮毛,覆之驴上,巡场而走,乃脱皮褐,还是驴马。无德而衣朱紫者,与驴覆麟皮何别矣!’”他见了朝官就骂人家“麒麟楦”,这可把人骂得不轻。楦者,用填充物把外壳撑起来,麒麟楦就是披着麒麟皮的驴。有人问杨炯,你为什么管人家叫麒麟楦?杨炯说,你没看到现在歌舞饮宴时有种麒麟舞,雕刻上麒麟头,描画上麒麟皮,披在驴身上在那里装模作样,其实剥了它的皮还是头驴。骂人家“麒麟楦”,如同骂人家“人面兽心”“披着羊皮的狼”。杨炯就这样揭麒麟皮,自然遭到“忤怨”,陷入“轻薄”门。
不过杨炯提出的“麒麟楦”却揭出人类社会的一个重大缺陷。人进入社会以后,往往有两副面孔:一副是本真的面目,一副是角色的伪装。在朝廷上,文官穿朝服,武官着甲胄,这都是身份地位或工作需要的“包装”。人在社会中总要担任一定的角色,人一旦进入社会角色,往往就失去其本真,说的是角色应该说的话,做的是角色应该做的事,于是官话、套话、假话出来了,于是阿谀逢迎、吹牛拍马、阴谋权术出来了。这是社会的弊病,也是人性的缺陷。杨炯骂这些人是“麒麟楦”,倒也显示了他的见识和胆量。人们也早就不满这些,于是有了《皇帝的新衣》,让天真无邪的孩子揭去那层虚假的外衣;于是有了《大脚皇后》,考验满朝文武敢不敢于说出皇后是大脚。当今社会的“包装”就更广泛,更讲究,“包装”不再成为贬义,而成为时尚。商品要包装,以求更广的市场销路;歌星要包装,以获得更多的粉丝;模特要包装,推销的就是那一张皮;官员要包装,以免暴露他的内心世界……社会的人都在包装,社会活动成了一个假面舞会。角色是社会赐予人类的一个怪物,包装成了人的假面,甚至连家庭人伦之间也有了假面。张艺谋的电影《千里走单骑》就表现了人类摘除面具的渴望:父子之间因为角色不同而产生了严重的隔阂,看了贵州的假面舞剧(傩舞),父亲才悟出要摘除面具的道理,千方百计寻求与儿子的沟通。社会的角色定位,让人们把自己厚厚地包裹起来,但作为诗人,期待显示人的本真。杨炯在一千多年前就看出这种社会弊病和人性弱点,大胆予以揭露,体现了人期待恢复本真的历史要求,也体现了诗人坦荡率真的人格素质。“指鹿为马”是两千年前赵高制造假面的一项“世界纪录”,它让下属在权势面前必须披上一张“马皮”;一千年前杨炯又创下一项“世界纪录”,他揭下官场人们伪装的“麒麟皮”,让官员露出他的本来面目。“麒麟楦”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只有期待人的本真、呼唤人的本真的诗人,才能这样大胆放言。历史上发现真理的人,往往被视为“疯子”“异类”,他骂官员是“麒麟楦”,也必然遭到官员的排斥。杨炯只能被贬出朝廷,去当一个小小的县令。
杨炯在朝为官,蔑视同僚,遭到嫉恨;在外为官,苛责下级,也行不通。深谙官场、老于世故的宰相张说知道杨炯的性格,在他放外官时曾予规劝。《新唐书》中说:“(杨炯)迁盈川令。张说以箴赠行,戒其苛。至官果以严酷称,吏稍忤意,搒杀之,不为人所多。”张说是宰相,又是诗人,他理解诗人的性格,他写了《赠别杨盈川炯箴》:“杳杳深谷,深深乔木。天与之才,或鲜或禄。君服六艺,道德为尊。君居百里,风化之源。才勿骄汯,改勿烦政。明神是福,而小人无冤,畏其不畏,存其不存。作诰之酒,成败之根;勒铭其口,祸福之门。虽有韶夏,勿弃系辕。岂无车马,敢赠一言。”张说的劝诫,说得非常清楚:峡谷有其深,深不可测;乔木有其高,高入云天。上天赐予你才能,或者是福或者是祸。你熟读经书,要想着道德第一。你管辖百里,关乎当地风化。有才气不要骄纵,搞改革勿伤根本。酒为礼仪而制,能成事也能败事;口笔为表情达意,能成名也能招祸。虽然有高雅的音乐,不要忘记民间的礼俗。不是没有侍奉你的人,我还是啰嗦几句,作为临别赠言。张说不愧为政治家,深知为政之道;张说不愧为诗人,深知诗人弱点。他的话概括起来说就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张说语重心长,千叮咛万嘱咐,杨炯还是改不了他的性格。到任以后,他疾恶如仇,为政苛刻,下属稍不如意则搒杀之,所以跟随他的人很少。杨炯自恃个人能力强,而不宽容于人,“麒麟楦”的卓越见识变成待人处世的负面力量。
杨炯还有一个缺点,到处题词,这也是自负的表现。《旧唐书》本传说,杨炯到任以后,“所居府舍多进士亭台,皆书榜额,为之美名,大为远近所笑”。杨炯管辖的地方有不少名人建筑,他恃才傲物,到处书写匾额,给予命名。言多必失,书多有误,杨炯自命风雅,反落下不少笑柄。杨炯的教训,是人戒自高。
杨炯存诗不多,有33首。《从军行》最为有名: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唐初盛世,诗人们多有投笔从戎、英勇报国的志向。杨炯虚拟这样一位“从军”的勇士:京城忽报边疆有战事,激发起勇士的豪气。他拿到虎符军令,飞驰到边塞雄关。一场天昏地暗的激战,施展了建功立业的抱负,所以说宁肯当个“连长”,也不愿当个书生。这是杨炯壮志豪情的写照,他虽然没到战场,但写战场气氛有声有色,意象鲜明,传战士气概英勇豪壮,朴实明朗,开了唐代边塞诗的先河。
初唐诗人的豪情,多以从军出塞、激烈征战表现出来,杨炯也写了《战城南》:
塞北途辽远,城南战苦辛。幡旗如鸟翼,甲胄似鱼鳞。
冻水寒伤马,悲风愁杀人。寸心明白日,千里暗黄尘。
沙场征战艰苦凄厉,悲风怒吼,但战士决心形同日月,感天动地。这样的豪迈,已经有了唐代边塞诗的雏形。
战争就有征人,有思妇,杨炯的闺怨诗也见人性深度,如《梅花落》:
窗外一枝梅,寒花五处开。影随朝日远,香逐便风来。
泣对铜钩帐,愁看玉镜台。行人断消息,春恨几裴回。
最是春天闲情苦,一花一木动幽思。诗歌写了这样一个思妇,早春的梅花已经开了,闺中的少妇却孤苦无依,远方征人没有消息,怎不激起缕缕愁思!
作为唐初四杰之一,杨炯有慷慨豪情,有坦荡直率,这在他的诗风中都有所表现。但诗作进入个人生活领域较少,较少动人心魄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