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排行第七,傅士奎第八、宋桂英第九,王文蒨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小妹妹。实际上她是和小傅一起受教于会英文的贵宪尧,也被北生排行入列。这本是少年人的习性和行为(现在只有文蒨还经常通信,其他小友多数已去世,有两三位下落不明)。如果讲个人相处时间长,彼此相知,应当说是我和北生、小傅。其实,北生和我同岁,只是他生日大,我生日小而已。小傅还小我一岁。我本名李锡范,由于小友们经常拿我这名字开玩笑,北生建议我改名李希凡,谐音字不同,内涵也有点意味。就从那时开始,我上大学、写文章、在工作单位,都用了这个名字。北生很聪明,他也17岁,不过,他可能有过比我更多的阅历,文笔又好,还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和他关东大汉的身材正成反比。这个我称之为“兄弟姐妹小团体”中,有几位消息灵通人士,如小一哥、老贵,包括北生,和京、津、沪有很多联系,也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时事新闻,什么太平洋战事,什么八路军游击队,以及毛泽东、朱德、蒋介石、汪精卫等名人,对我这毫无当代政治常识的糊涂人来说,都是新观念、新的名号,那新闻往往是歧义的。有的说,汪精卫被日本鬼子害死了;有的说,是蒋介石派特务暗杀的。有的说,日本在太平洋被美国打得无还手之力。总之,在我听来,这都是期待着日本鬼子滚出中国去。我也听出了在传播消息中的不大相同的观点和立场。比如在小一哥的分析里,国军有美国的后台,太平洋的战局,会影响到中国战局,国军会打回来的。北生总要跟小一哥唱点对台戏,我听得出,他对小一哥那位“蒋委员长”,颇为蔑视,说他已经败到重庆去了,靠他中国还有什么指望。我和小傅自然插不上嘴,老贵和家屏对这些问题从不表态。萧园与北生一致,有时还会说出惊人的“新闻”,他有一次就说过,八路军游击队就在附近,其实日本鬼子只占着火车站,火车站20里以外,就不是他们的地盘了……好在大家都盼着日本鬼子快滚蛋,这是一致的。我记得,大概在1945年三四月间,飞机光临石家庄火车站进行了扫射,虽是不过10分钟的事,却大大地震动了石家庄人。普通老百姓都很高兴,但也只能窃喜,我们虽狂喜,却也只是悄悄奔走相告,以为鬼子就要垮台了。还是小一哥老练,向大家发出警告,说战争要结束了。我们不要再相聚了,防止鬼子、汉奸寻隙生事,谨慎一点好。
业余话剧团,本来就是在那位韩秘书的“关怀”下,经常要催郑哀伶排演新戏。这时连郑哀伶也闲下来了,说韩不再找他,韩也不怎么上班,深居简出,也不知他住在哪里。石家庄商家也“敏感”起来,本来就物资缺乏,这时则天一黑就关门谢客了。教育馆又回归静寂了。哈馆长新婚燕尔,不大上班。二姐忧心忡忡,觉得“国军”能打回来,自然不受这亡国奴气了,可职业又会成问题,这“教育馆”本来就有名无实,人家还会要它吗?失业了,一家五口人怎么办?父母、小弟又会挨饿……7月间突然接到小弟来信,说父亲已于7月8日去世,并因夏天炎热,没有告诉我们,就安葬了。叫我们不必回去,欠了一些债,只寄钱就是了。
我和二姐都很悲痛。想到父亲诚实为人,幼时坎坷,一生奋斗,晚年又挨饿受冻,却如此结局!生了这么多子女,都无能为力,实在凄惨。这时,京太路——北平至太原经石家庄,已有时不通,我还是执意要回去一次。二姐本来说,钱不大够还债的,你就省了这份路费吧!我没听她的话,还是回家了。日本鬼子把通州人已折磨得没有一点生气。从火车站进新城南门,到街口,看到那些小商店,不只顾客稀少,而且伙计们也无精打采。回到家中,难免哭了一场,母亲更见老了,小弟很瘦弱,破衣烂鞋,一副可怜样儿,明显的吃不饱、穿不暖,从他生下来,家里就没有过过好日子,但最后给父亲送终的,披麻、戴孝、摔盆,都是他,他是孝子。我不用问也知道,埋葬父亲的不过一副薄棺、几串纸钱,四个人一抬,就入土为安了。我叫小弟带我去坟地看望父亲,其实,我刚才从车站回家,已在祖坟转了一下。我果然没有猜错,在爷爷坟旁边的那个小土堆,就是父亲的坟。这坟离墓穴正道的排列很远。那正道上排列着七座坟墓。中间最大的坟,是从绍兴北来的始祖李应彪的墓;分列在两旁的稍小于祖坟的,是他的两个儿子,第二代的李若梅、李若海,下面的四座,是他们的下一代。据说是李若梅的一个儿子和李若海的三个儿子。三代以下,似已不讲墓道,几十口人,星罗密布,各占一块地方,大都是比祖坟小得多的坟头了。我不知曾祖父的名字,我家的家谱,由于宗祠被烧,早已失传。我只知邻里乡亲都称呼爷爷为老六爷,这大概是大排行。到了父亲一辈,该是第六代,只剩下三户。大爷那一户,住在水月院,老二哥据说当过吴佩孚的秘书,他家的房子是两进四合院,比较气派。但他家坟地已另立门户。我家以爷爷为中心,占据祖坟东北的一角,只有三个坟头,爷爷奶奶的坟头大一些,旁边是父亲的坟头,二哥在他旁边,更显得小得可怜了。小弟告诉我,父亲的坟,多拉了好几车土,才显得比二哥的坟大了一点。我看着这两座小坟不禁泪下,我不懂怎样祭奠先人,只买了一瓶二锅头和一些果品,几串纸钱,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我是父亲爱子,他临终还叫着我的名字。父亲认为我读书有点悟性,可我自知毫无巧思,只是记忆力稍好而已。我在父亲坟前默祷,将来一定要上学读书有出息。至于有什么出息,并没有明确的目标,还是前途茫茫!
我只在家里待了五天,就乘着还能通车赶回了石家庄。一到教育馆,二姐就警告我,少出去,局势很紧张。果然,没有人到教育馆来了,同乐戏园子锣鼓声虽然照旧,观众却稀少了。业余剧团的那些“积极分子”,兄弟姐妹那些“活跃分子”,半个多月都没有露面。忽然有一天,小傅来找我,说小一哥他们实习告一段落,要回北平了,邀请大家聚一聚,就在星期日,但不到他们宿舍去,要去老贵和北生的“合作社”办公室。自然来的都是男性。因为在小一哥眼里,几位女性都是孩子,有些事也不能告诉她们。“聚餐”的实物,都是老贵和萧园准备的,因为他们没有家庭负担。
我一进去,就看到北生和小一哥低声地争论着什么,大家都很兴奋。萧园忙着给每个人面前倒一杯酒,桌上摆着好几个大盘子,有猪头肉、有酱牛肉、酱鸡、花生米、茶鸡蛋之类,小一哥宣布,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日本鬼子投降了,是8月15日,由日本天皇在日本东京广播宣布的。据说是因为美国在日本本土上扔了两颗新炸弹,炸死了好几十万人。北生又说,苏联向日本开战了,已经从东北打进来,日本海军在太平洋也被美国军队打垮,没什么兵力了,不得不降。总之,这是使大家欢呼的好消息,尽管小一哥直叫大家噤声,大家还是喊了一嗓子。那时虽然并不详知日本鬼子到处烧杀抢掠的大恶行,我总经历过通州事变,看见过日本鬼子那凶霸的恶相,大家聚在一起,尽吐八年压抑的心声。小一哥寄托在国军的“光复”,北生则谈到了延安和八路军。后来才知道,我在石家庄这一年多,它的周围很多地方,早已变成了抗日根据地,只不过,石家庄地处交通枢纽,日本鬼子龟缩在这里,以求力保铁路运输。实际上也经常受到根据地军民的袭击,铁路被破坏,交通不畅。
这次聚会,大家都喝了酒。我们中间没有高阳酒徒,特别是我,由于父亲醉酒偏瘫,更是对酒深恶痛绝,这次却都喝得有点醉酒,虽是黄酒,却有后劲。我本与酒无缘,还要逞能,喝得大吐……聚会也是诀别,从此,“小团体”星流云散。最先走的,是小一哥和家屏,他们中断了实习赶回北平北洋大学。老贵和萧园没等接收大员来,就一个回了北平,一个去了上海。我无地可去,只是想着大姐大哥何时会有家信,编织着自己可以上学的美梦。
1945年,我已18岁了,在石家庄见到了“国军”。在我记忆里的所谓“国军”,还是七七事变中的29军大刀队,也看到他们在通州新城南门背插红布飘带的大刀站岗。后来听说卢沟桥事变,通州事变中,都曾拿着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是何等痛快、解恨。在我的想象中,那是威武之师。可现在想来,这只不过是我和小伙伴们童年时代按照武侠小说模式编造出来的“英雄传奇”,因为现代战场的飞机、大炮、坦克、军舰,比大刀厉害得多,日本鬼子的头也没多少被砍掉,但抗战毕竟是他们放出的第一枪,我至今仍尊重他们。
这次看到的“胜利归来”的国军,不管是戴着贝雷帽,还是大檐帽,多数是耀武扬威,以“胜利者”自居,开口闭口“老子抗战八年”,视“沦陷区”人民为贱民,强买强卖,随便打人。日本鬼子投降了,“换防”的,却是“兵匪一家”,石家庄仍继续受难。真是赶跑了狼又来了恶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