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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巨子

1

这一天是徐震三周年的忌日。阳光灿烂。陈禹一大早就出了门,带了一瓶好酒,到老罗饭铺打包了几个包子,驱车直奔墓园。

他仍然开着那辆老普桑,这老而弥坚的家伙总能给他提供澎湃的动力。

陈禹走向徐震的墓,忽然一只土狗不知从哪蹿出来,扑向了他。陈禹笑了,这是蝴蝶。徐震下葬后,蝴蝶日夜守在墓前,任陈禹百般劝说也不离开。陈禹只好央求墓园管理处收养了它。好在蝴蝶生性乖巧不添乱,就这样在墓园过起了半居家半流浪的生活。陈禹每隔一段时间来为它检修一下小车,倒也平安无事。

陈禹和蝴蝶亲热了一会儿,掏出肉包子喂它,蝴蝶却像懂事一般死活不张口。陈禹赞一声“够义气”,带着它走向墓地。徐震的墓和周围的墓没有多大区别,除了墓碑尖角处镌刻了一圈“相”字纹。墓碑上刻着简单的六个字:兼爱半生徐震。

陈禹来到墓前蹲下,拂去墓碑上的尘土,把包子摆在碑前,打开酒,绕着墓碑缓缓洒下。“师父,先报个喜,我生了个儿子,两个月了。我觉得挺像我的,也有好多人说像若熙,等他再长大一点儿,我抱来给你看。我这一年办了不少案子,还好,都没给你丢脸。唉,不过说句心里话,警察可真不是人干的,当初要不是你那句话一直忽悠着我,我真是不想干了。”

正说着,忽然身边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陈禹没有扭头看,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还好,我有若熙,她一直挺我、帮我,我真不知道离开她我怎么办。师父啊师父,你说你这些年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你遭的那些罪,你怎么就埋在心里面,从来都不肯说一句呢?……”

身边那人轻叹一声,缓缓把一张照片放在了墓碑前。接着,又是第二张,第三张。

陈禹仍没有扭头,等着他把三张照片并排摆好,缓缓开口,“你终于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

这声音分外耳熟,竟然是阿变。

三年之间,阿变长得结实了一些,脸色也不那么苍白了,有了些红润,眼神也不那么冰冷了,甚至有了些温度。他的腿仍然无法行走,身下是一副轮椅。蝴蝶似乎认得他,仍静静地站在一旁,一声不出。

陈禹看向墓碑前的照片,三张照片上都是阿变和孩子们的合影,阿变被簇拥在中间,所有人都笑得很灿烂。三张照片的背景都是校舍模样的建筑。陈禹点点头,看向阿变,“学校都是你建的?”

“嗯。”

“钱从哪来?”

“我会做微景观,我的微缩作品在日本可以卖到几十万,我不愁钱。”

“这些孩子……”

“都是没人要没人管的。”

“你教他们什么?”

“我会的,他们想学的,我都教。手工、盆栽、画画、吹口琴、游泳,还有我看过的书。”

陈禹缓缓点头,看向徐震的墓碑,“阿变,你父亲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阿变的脸色变了。

2

三年前。深夜。海门市天文气象台。

一辆年代久远的普桑车缓缓驶上山顶,一直开到小广场旁,停了下来。

国际气象组织的巨大徽章上,正静静地坐着一个人。车灯打在他身上,在身后拉出长长的诡异身影。

那人直直地坐在一副轮椅上,脸上的神色同样诡异。

是阿变。

车灯熄灭,徐震下车,缓缓走了过来。

阿变冷冷地看着他。

徐震走到他面前数米处停下,语声轻柔,“你来了多久了?”

阿变冷然不语。

徐震脸上现出温和的笑容,带着一点紧张,一点担心,缓缓开口,“孩子……”

“闭嘴!”阿变尖厉的声音划破夜空,惊飞一群林中的椋鸟。

徐震痛苦地、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对不起……”

“别说这些没用的!”阿变声音冷酷,“你怎么知道是我?”

徐震深吸一口气,“那天,我为你包扎的时候看见了你的文身。”徐震看着脚下的徽章图案,“那是我亲手文上去的。”他指着陈禹取书的那块黑砖说,“你胸前有颗痣,就在这个位置。”

阿变脸色更加苍白,身体颤抖起来。

徐震声音发抖,“孩子,你受苦了……”

“我不是你的孩子!”阿变厉声嘶叫,“谁会让自己的孩子活得不如一条狗!”他双目通红,瞪着徐震,又转向自己的腿,声音充满悲愤,“我的腿断了十四次,十四次你知不知道!一开始他们可以拧断,后来拧不动了,就用脚踹!用棍子敲!这样我就能多要到几块钱!”他喘息着,突然痛笑,“我叫阿变,不是变化的变,是粪便的便,因为他们逼我吃屎,我是吃屎长大的!”

徐震泪如雨下,痛号一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错了!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沉默。只有肃杀的风声。

阿变的声音平静下来,恢复了冷漠,冷漠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死太容易了,要是死得了,我早就死了,可我连死的力气都没有……”

徐震无力地垂下头,心里和肋间的剧痛让他几欲晕厥,但他极力跪着不倒,颤声央求,“这些年发生了什么,能……跟我说说吗?”

阿变闭上眼睛,陷入了痛苦的往事。很久很久,他睁开眼睛,声音冷酷,“不!”

3

墓碑前。

阿变回忆着三年前的往事,突然伸手抓起地上的酒瓶,喝了一大口,随即猛烈地咳嗽起来。

陈禹同情地看着这个瘦弱的身躯,想象着他都经历过什么样的苦难。

阿变喘息了好一会儿,平静下来,“我好后悔,他说想听听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可我……连他最后的心愿都没能满足。”

“你现在说吧,他听着呢。”

阿变把酒瓶里剩的酒缓缓洒下,“好,我说。你问我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我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火。到处都是火,然后,就是疼。我是被痛醒的,醒来的时候,两个乞丐正在拧断我的腿。我猜是那个放火的人不想杀我一个毛孩子,把我从火堆里带出去,丢在路边,被乞丐捡到了。从此以后我就成了乞丐,成了吃大便的阿便。我吃的那些苦不用说了,反正我慢慢长大了。我发现,我比周围的人都聪明。我很骄傲这一点,这是这么多年让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我没有上过学,但我靠着路边捡来的报纸和书本,很快就学会了读书写字,我学什么都不费力气,我学会了吹口琴、画画,还学会了游泳,我虽然腿不能动,但游得比谁都快。后来,他们不再弄断我的腿了,不再逼我上街要饭,他们给我好吃好喝,让我帮他们出主意弄钱,什么电话诈骗,银行卡掉包,都是这一类的事儿。我干得不错,帮他们弄了很多钱,他们开始拿我当自己人,不再看管我,我也开始乐在其中了,直到有一天,我洗澡的时候注意到了这个……”

阿变说着,解开衬衣纽扣,露出精瘦的胸膛。胸膛上有一个圆形图案的文身,陈禹仔细辨识,似乎曾经见过,却又不像。

阿变转向墓碑,“我猜这是你们从小文在我身上的,你们用了奇特的药物,让它跟着身体一起长大。我知道,你们这是以防万一,希望不论发生什么意外,我都能找到你们。”

陈禹脑中一闪,“这是气象台的那个图案吗?”

阿变点点头,仍看着墓碑。“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因为你们故意把图案文得左右相反,上下颠倒。我那天在古玩市场上骗了一个人,赚了一大笔钱,第一次住进了五星级的酒店。我偶然心血来潮,在镜子面前做倒立,才发现了这个秘密。那会儿,我的帮派已经在广东混了三年,我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广东,凭着你们在我身体上留下的坐标,来到了海门。我很快找到了气象台,找到了你们留给我的东西。我猜对了,那个埋东西的点,就是我胸口的那颗痣的位置。”

陈禹听得心中慨叹,若不是时刻身在危局,处处隐秘行事的墨家弟子,谁会想出如此诡异的通联方式?若不是有阿变这样的天资,这秘密会不会永远被埋没?

“我观察了好多天,你常常会过来,在这地方一待就是半天。我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你是亲人还是仇人。我挑了一个你不在的时候,挖开了那块地砖,我挖得很小心,取出东西之后,又把地砖放回去,小心地修补好。我事先研究了很久,自己配了一种填充材料,让任何人都看不出来地砖被挖开过。后来,我在那本书里也找到了类似的材料,和我用的材料很接近。”

“他们留给你一本书?”

“是。”

“墨家的书?”

阿变愣了一下,点点头,“是,那是墨家的知识精华。”

“这本书教会了你很多吧?”陈禹盯着他,“鞭子、轮椅、标枪、柔性炸药、电子解码器……杀人用得上这些。”

阿变的脸色变了。

“吃惊吗?其实我早就知道是你了。”陈禹指着那三张照片,“甘肃张掖、四川凉山、云南楚雄。这三年,你每年都建一所小学。”

“你……在跟踪我?”

“这几个地方我都去了,我还看到了你教孩子们做竹蜻蜓。”

阿变默然半晌,“那你为什么不抓我?”

“我很想抓你,但我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就在这里等着你。”

“为什么?”

“因为我亲眼看到你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我不敢相信那是我认识的阿变。这就是我不抓你的原因。”

阿变愣了好一会儿,忽然一笑,“你什么时候想到是我的?”

“你父亲设了一个完美的局,可这个局有个最大的漏洞,就是他本人。”

“什么意思?”

“他是好人,是好人中的圣人,我没办法接受他会杀人的事实,哪怕他给出了那么崇高的理由。”陈禹有点出神,“所以我不信,我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天发布会的录像,我在想他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今天就是审判的日子,来吧——他在现场说那句话的时候,我以为是对凶手说的。后来,我以为是对他心中的上天说的,再后来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他自杀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对妻子和儿子的痛悔,但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怎么还会有那么强烈的情绪。除非……他们还没有死,也许他和他们见过面,但却得不到原谅。所以我胡思乱想,他会不会想见他们最后一面,会不会想当着他们的面对自己宣判?”

阿变露出吃惊的表情。

“一开始,我也被自己这疯狂的念头吓到了,但我强迫自己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我越想,越觉得存在另外一个杀手。有一次我看那段录像的时候,忽然发现他戴的帽子上印着一个气象组织的徽章,我更加觉得就是这样,这个图案是一个明确的地标,应该就是他要他们来会面的地点!但这全是我的臆测,我甚至没法对另外一个人说,那段时间我都快疯了。直到有一天,我找到了这个——”陈禹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黑黢黢的小巧的装置,“还认得吗?”

阿变点点头,“窃听器。”

“我和若熙搬家的时候,在她阳台的鱼缸底盘上发现的。你当时走得太匆忙了,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来不及取走。”

阿变面无表情,“你们在一起了,我没有办法再面对她。”

陈禹轻叹一声,“你总是在窃听她吗?”

“是,只要我一个人在家,就会把扩音器打开。这样,我就知道她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浇花,什么时候画画,什么时候上班下班,哪怕她什么也不做,只要开着扩音器,我就能感觉到她在我身边……”

“所以那天,我那天在她阳台上和刘炯通话,你都听见了。”

“嗯。”

“你听到了左富民的地址,知道警察要过去保护他,所以你提前赶到,藏在了室内。”

“是。”

“你得了墨家的真传,开一把门锁当然不在话下。”

“那倒未必。我没在开锁上下过工夫,用的是书里教的开锁器,基本上已经过时了,还好他的门锁比门便宜多了。就算这样,我也用了两分钟才打开。”

陈禹心中一痛,当时要是自己没有喝醉,要是不顾一切地冲进房间,也许左富民不会死。他甩甩头,尽力丢掉这种负面的情绪。“这就对了,左富民的这个住址没几个人知道,大家都觉得凶手除了徐震不可能有别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

“这是最危险的一次。你当时差一点就进来了。”

陈禹又甩甩头,“你当时化装成一个老太太,是吗?”

“看得真仔细。”

陈禹苦笑,“可你还是骗过了我们。是啊,谁会怀疑一个坐着轮椅的老太婆呢?不过,监控里再也没看到你出来,你可以再次化装,但是轮椅你总得带走吧。你是怎么做的?”

阿变点点头,两手同时按动轮椅上的机关,随着啪的一声轻响,他已经把两把扶手取下,又是啪啪两响,两把扶手瞬间长了一倍,变成了两根拐杖。阿变拄着拐杖站起,伸手又按下轮椅背上的一处机关,只听一阵电机嗡嗡轻响,那轮椅竟像变形金刚一样,几秒钟之内,变成了一个小飞机模样的东西,轮椅上的布面就像机翼一样。

陈禹看得眼花缭乱,这件东西,徐震送他的那本书里可没有,“你自己造的?”

“是,”阿变指着两个轮子露出的中心圆孔,“胳膊从这儿穿出去,这就成了一个轻型的动力滑翔装置。”

陈禹恍然,“你杀人之后,乘坐这个滑翔机从窗户飞走了。”

“是。”

陈禹叹一声,“厉害!”

阿变摇摇头,“这算什么。继续说吧,你还发现了什么?”

“一旦把凶手锁定在你身上,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杜峰死前嚼的那颗槟榔,是你弄的吧。我提审了那个叫阿洪的马仔三次,终于让他想起来,他和一个坐轮椅的少年打过照面。”

“你够仔细,没错,我知道他总在同一家店买槟榔。我要做得很简单,只是掉个包而已。”

“我又看了一遍医院当天的监控录像,我看到你了。不过在当时,真的没人会留意一个坐轮椅的病人。”陈禹慨叹,“你的心思实在是细密,还没忘了打120把救护车调走,干扰了警察的注意力。”

“也顺便把车内的痕迹破坏掉。”

“我真的想知道,你是天生的杀手吗?”

阿变淡淡地说,“你要是绝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你也会变成杀手。”

陈禹点点头。“杀许大可的那一次是水底作业,我们一直以为是一个超人一样的杀手干的,根本没想到是一个坐轮椅的人。其实是在水里,你比大多数人都灵巧。”

“是。”

“所有这些都想通了之后,一个更大的疑问开始困扰着我。”

“墨子?”

“是,你是一个阴郁不合群的人,怎么会想到宣扬什么墨子?”

“当然不会。”

“我回到了许大可的游艇上,我把自己想象成你,看看自己有没有办法从船舱外面把那页纸完好无损地弄进来。我想不出办法。”

“我也想不出。”

“所以这张纸,只可能是你父亲放在那儿的。”

“我在张若熙的报道里看到这张纸的时候,比所有人都要吃惊。”

“所以,你父亲是从这个时候才决定要栽赃给墨子的。”

“栽赃?这个说法有意思。”

对于徐震这么做的动机,陈禹有过无数种猜测,也许是自己对“相”字纹的调查逼出了徐震的灵感,也许是当天许大可那场世纪婚礼的炫富点燃了徐震久抑的对世风日下的不满。他脑中又闪过那晚《海门观察》的新闻画面,可惜逝者已远,这些永远只能是心里的猜测,再也无从证实。他忽然又想起刚刚发现“相”字纹线索那天,当自己兴奋得以为发现了中国版《七宗罪》的时候,徐震不以为然的话——“你电影看多了吧。”的确,也许这种救世主型的杀手真的只存在于电影里,而徐震所做的是一件更超乎想象的事:把普通的杀人案包装成只存在于电影里的案件。

陈禹有点出神。“所以他返回杜峰被杀的那辆车里,不是去寻找证据,而是去栽赃。所以左富民尸体上的那张纸不可能是他放的,因为我是左小悦之后第一个看到尸体的人,因为他根本没想过杀人!”他眼神一凛,盯着阿变,“所以,这张纸是你放的。”

“是,我看到杜峰和许大可的报道之后,觉得很有意思。有人借我的手在做游戏,我就陪他玩一玩。我猜他看到这张纸时候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陈禹脑中闪过发现左富民遇刺时的画面,徐震当时是如此地震惊乃至失态,显然是根本没想到凶手会顺着他的思路,真的杀了左富民。事实上,要是徐震当晚全力防范,阿变未必能得手。他出了一会儿神,叹口气,“你还真是有心,买了一本版本接近的《墨子》。”

“我知道会是一个小问题,但原版的书实在买不到了。”

“你这个版本也不好买。我调查了几乎所有网上书店,卖这个版本的只有三家,在报道出来之后24小时之内全部卖光了。还好你下手早。”

“我看了报道之后,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就买了书。”

“所以你忙中出错,在购书网上留下了你的真实地址。”

阿变愣了一下,点头,“果然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陈禹长叹,忽然想起第一次和徐震去气象台时的情景。原来徐震见到杜峰颈部的伤口之后,已经直觉地感到和那本埋在地下的书有关。他去气象台就是为了看书还在不在,只是由于阿变掩饰得太好了,让他一直以为书还在那里。他当时一定已经锁定是墨家弟子所为,给自己那些杜峰伤口的照片,其实是在引导他走到正确的路上。陈禹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假如自己通过这个“相”字纹的线索追查下去,是不是也能查出阿变?是不是就能避免后来发生的这一切?但他马上知道,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世事变幻,岂是人心能测?

他发了好一会儿呆,看向阿变,语声沉痛,“为什么要杀人?”

阿变不敢看他,垂头不语。

“为什么,为什么滥用你的聪明才智、大好青春,为什么要杀人?!”

阿变默然半晌,用力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你应该知道的。”

“我想听你告诉我。”

“好吧,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张若熙。”

陈禹移开目光,“说下去。”

阿变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我恨,恨所有人,恨这个世界。那些年里,我就像一只被世界遗忘的耗子,永远躲在不见天日的黑洞里舔着伤口,直到我……遇到了她。在我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她是唯一的阳光,是我的世界里唯一的神!我不能让她受一点点的委屈,杜峰羞辱她,该死。许大可羞辱她,该死。”

陈禹目光冷峻,“左富民呢?”

阿变低下了头,默然半晌,“我骗自己说,是因为他的关系,张若熙才丢了工作。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做,我,我看见你和她那么亲密,我慌了,我害怕,我生气!我想我杀了左富民,你们就不能在一起了!”阿变像是被那时的自己吓到了,脸色又变得苍白。

陈禹心痛如割,无声地叹惜。

“我恨得太久了,已经不知道怎么去爱。”阿变目光茫然,“我不奢求和她在起,我只想守护她,让她不受一丁点儿的委屈,让别的男人离她远远的……”

陈禹努力平息着情绪,“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

“什么?”

“你父亲也有一本《墨子》书,和你买的那一本是同样的版本。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弄到的,他说是从一家旧书店顺手买的,我不信。但现在,这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把相同的那一页也撕了下来。而且撕的方式和你一样,也是用尺子比着,撕得整整齐齐。一开始,这是最让我感到奇怪的事,但我马上想到了,答案其实早就明摆着!那就是……你是他儿子!”陈禹盯着阿变,“阿变,他一直在想办法为你扛罪。除了父亲,什么人还会这样做?!”

阿变的脸色变得煞白。

“他为你包扎时看到了你胸口的图案,那时他已经知道你是他的儿子。在医院里,他端汤给你喝,可你……你居然那样对他。”陈禹有些出神,“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就在这一刻起了死意,他觉得只有付出生命的代价,才能唤回你心底的爱!他离开医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气象台撬起了那几块地砖,看他留给你的东西还在不在,当他确认已经不在的时候,我猜他就已经计划好了后来的一切!他离开发布会,故意把那本《墨子》留在了山上。他知道我一定会跟去,故意让我找到书,让我把他当凶手抓起来!”

阿变仰天叹息,两行热泪缓缓流下。

4

三年前。气象台。深夜。

徐震直直地跪在阿变面前,泪已干涸。他呆呆地看着儿子,“阿变,对不起!”

阿变声音冰冷,“我不会原谅你的。”

“不用,我不要你原谅。”徐震艰难开口,“你想听一听你妈妈去世那一天,发生的事吗?”

阿变默然半晌,缓缓点头。

“那是十五年前的九月十五号,你还没过五岁的生日。那时咱们家住在岛外的一幢大房子里。那一天,我在外面办案,去抓一个人……”徐震涩哑的声音回荡在夜空,风静了下来,似乎也在用心倾听。

徐震用了两倍的时间,把陈禹在老罗小饭铺里听到的故事讲了一遍。他的眼中有无尽的伤感和爱怜,“我常常到这里来,来等你们回家,我心里一直有一种感觉,我知道你们没有死……”

“别说了!”阿变突然打断他,喘息着,瞪着他,“她死了,我妈死了!你害死了她!”

徐震痛苦点头。

“你把我约来要干什么?要认我这个儿子吗?你现在想认我了,那你这么多年干什么了!”

“我真的不知道是你,我经常来这,就是为了等你。可你掩饰得太好了,我一点也没有发觉……”

“我早知道是你!我不愿意认你,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我知道你是警察,我故意杀人给你看,你懂不懂!”

徐震心如刀绞,“我懂,我懂……”他耳边忽然响起那天在小饭馆里陈禹说的话。“我想他们,可我忍不住埋怨他们,埋怨他们为什么抛下我一个人!我就是想让她知道,要是你还活着我就不会这样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恢复了平静,“孩子,法律不可对抗。”说着,缓缓从腰间抽出那根软鞭,鞭梢抖动间,在星光下吞吐着妖异的光芒。

阿变的手指按在轮椅扶手的机簧上,扶手内的两支标枪对准了徐震,冷笑一声,“你果然还是当英雄……”

话音未落,只见徐震一扬手,手中鞭暴射向他自己的颈间,唰的一声,牢牢缠住了他的脖颈。他应声而倒,手仍紧紧地攥着鞭柄,手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

阿变大惊,转动轮椅奔到徐震身旁,顾不得拄杖,扑通一声跌坐下来,伸手去抓鞭梢,嘶声道:“你干什么?!”

徐震面露微笑,轻轻摇头,“别动,来不及了。我中的是襄阳绝。”

襄阳绝是墨家在南宋年间创制出的一味毒药,毒入人体,片刻毙命,无药可解,但好处是死时没有痛苦,能让死者平静离世。当年蒙古军队攻宋,墨家弟子七十七人参加义军拒守襄阳,人人身携此药,誓与城携亡。后来城破之日,墨家弟子战至力竭,纷纷饮此毒而亡。据史料载,其个个面容安详,虽死犹生。从此之后,这味毒药便被称为“襄阳绝”。

阿变听见“襄阳绝”三个字,知道他即将辞世,心脏突然暴缩,如一把冰刀在绞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一生凄苦,做梦都在寻觅父母的踪影,哪知乍见之际就要永诀。他对徐震无礼,是发泄多年来郁积在心头的怨怒,究竟要如何同父亲相处,他自己心中也没有答案。但他此刻再也顾不得其他,搂住徐震,哭得连气都要断了。

徐震用最后一丝力气,从胸前掏出一个纸包,把外面的那页书纸放在胸前,露出里面一个黑黢黢的椭圆形物什,抓起来递向阿变,“孩子,别哭……”

阿变用力抑制着抽搐。

“这是……巨子令。”

阿变脸色大变。

“拿……拿着。”

阿变咬着牙,伸出手,连同父亲的手,紧紧握在手中。

“你这一生,至少……要帮助……一百个孩子。你,答应我。”

阿变用力点头,“我答应你!”

“好孩子,我好开心。”徐震眼中放出光彩,灿烂的笑容照亮了夜空,“这是我一生……最开心的时候。”

“爸!”阿变长嘶一声,泪飞如雨。

徐震缓缓合上了眼睛,笑容凝固在脸上。他终于等到了世间最好的送行,幸福地离开这个充满缺陷的人间,去往极乐彼岸。

风声又起,万木轻摇,一道为他送行。

5

墓碑前。

阿变说完往事,沉默良久,探手入怀,缓缓拿出一物,递给陈禹。那东西浑身乌黑,呈一个梭形,看上去沉甸甸的。陈禹曾见柯青萍画过这个图案,一颗心怦怦跳了起来。

阿变盯着发呆的陈禹,“拿着。”

“这是……巨子令?”

“是。”

“不不,我怎么能拿这东西。”

“你这几年的所作所为我都知道,我父亲要是还活着,相信也会这么做。”

“你父亲,竟然是……巨子?”

“是,他在这巨子令里留下了两封信,其中一封信里写了他自己的故事。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好的礼物。想听吗?”

“当然,当然想听。”

阿变出神良久,缓缓说下去。“他本来是个普通的警察,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一时突发善心,救了一个重伤倒在路边的人。这个人,原来就是一位墨家的巨子。他见我父亲生性淳良,就把他收入门下,把全部本事教给他,临死之前还把巨子令传给他,把女儿嫁给他,也就是后来我的母亲。我父亲初任巨子,意气风发,本来有意广收门徒,光大墨家,可没想到他收的第一个徒弟,也就是他在公安局的搭档孙凡,加入墨家竟是别有企图。”

陈禹心头一震,“孙凡?”

“墨家从汉朝开始,逐渐分裂成几派,后来断续断存,当今世上,一共传有五枚巨子令,有五位墨家首领在各处活动。这五位首领每两年秘密聚会一次,互通有无,交流墨学。这五人都是各负绝艺,其中有一位是当年从革离那一支传下来的,身负绝顶武功。”

陈禹忽然想起,徐震曾对他讲过革离的故事,他一身武学得自墨家巨子胡非子,后来胡非子在墨家抑制武学,墨家的武学真传反倒是在革离这一支另类中保留下来。

“孙凡拜我父亲为师,一开始是被新奇的机械设计吸引,后来有机缘结识了这位武学巨子,便辞去了公职,改投他的门下。我父亲虽然生气,但觉得人各有志,也容忍了,甚至仍和他保持同事之谊。那一天,我父亲抓捕凶犯,因为不放心我们母子,还特地请孙凡前来保护!”阿变的声音充满伤痛,“没想到,他已经成了没有灵魂的杀手,那位武学巨子收了那凶犯的钱,命令他听从凶犯指挥。他不敢违抗巨子之令,杀了我母亲,一把火烧了我家……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单单放过了我。”

陈禹听得心惊肉跳,忽然明白了徐震为什么从不和人搭档办案,为什么不能容忍别人喊他师父。他一下想起了初遇徐震时的那一幕,自己曾经以为,徐震挑自己搭档是他杀人计划中的一环,但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斯人已去,他再也无法得到回答,只知自己能和他搭档,能成为一位墨者,其中的缘分造化,实是人力难为。他看着阿变激愤的神情,又想起张若熙家里那惨烈的一晚,孙凡最终死在阿变的手里,真真是天理循环,因果报应不爽。这一瞬间,他忽然隐隐参悟到了墨子所说的“上天”。

“我父亲心中充满仇恨,他花了三年时间去找孙凡,终于在一个小旅馆堵住了他,并制造了一次爆炸。孙凡不知道用什么方法逃生了,还让人相信他已经死于爆炸。但我父亲报仇之后,生活突然一下子失去了目标,用他的话说,成了无魂的人。有一次,他喝酒喝得大醉,寒冬腊月醉倒在路边,差点被冻死,是一个捡破烂的小女孩救了他。这件事让他猛然觉悟,他发誓从此放下仇恨,践行兼爱!”阿变凝视墓碑,有些出神,“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要我帮助一百个孩子了。和那些孩子们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给他们的远远没有他们给我的多。表面上我在帮他们,其实是他们在教我,他们在给我……爱。”

陈禹的眼眶湿润了,恍惚间,他从阿变的脸上看到了徐震。

阿变又一次把巨子令递过去,“我的任务完成了,现在,轮到你了。”

陈禹郑重地双手接过巨子令,仔细打量,只见这巨子令中间果然有一个小小的凹槽,想来就是用来分合那两瓣令符的机枢。凹槽下方有一行篆文小字,虽历千年,仍清晰可辨。陈禹已经把《墨子》读得烂熟了,认出其中两三个字,就猜出了是哪一句:

我为天之所欲,天亦为我所欲。

陈禹神态虔诚地轻声诵读出来,突然间心中轰隆隆地炸响了雷:这所有的因果、所有的际遇,不是上天安排的,是人心自己的选择!

“里面还有一封信,是给你的。”阿变看着他手上的巨子令。

陈禹一凛,急忙打开那凹槽,里面果然有一张薄薄的信纸,折叠后用蜡封着。他拆开来看,上面遒劲的钢笔字,正是徐震的字体:

陈禹,我知道你迟早会看到这封信,因为阿变迟早会变成真正的他。我写这封信是要向你道歉,因为我的私情,耽误了你结案。无论什么都不能弥补法律的损失,对不起!

以你的聪明才智,我知道你早已查出了真凶。作为父亲,谢谢你给阿变的时间。我送你的那本书不知你看了没有,作为你的搭档,我真心祝福你,在你选择的道路上好好走下去。

陈禹眼含热泪,“看了,我都看了,谢谢你,师父!”

墓前久久的沉静。

阿变眯着眼,面对着和煦的阳光,内心舒畅而平静。

陈禹终于收起巨子令,“你父亲还有没有其他师兄弟?”

“这不重要。”

“嗯?”

“他在信里说,他曾问过他的师父这个问题,回答是‘不重要’。因为所谓墨家是一种精神,最好不再是什么门派。”

陈禹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阿变伸出手,“咱们回警局吧。”

陈禹摇摇头。

阿变一愣,“你——”

“你不想先看看我儿子吗?”

阿变缓缓点头。

陈禹拍拍他,“走吧。”

“等等。”阿变忽然想到了什么,“既然这样,我还有一件事要办,办完事我去找你。”

陈禹一愣,“什么事?”

“怎么,怕我开溜吗?”

陈禹一笑,“我等你。”

“我等下就去找你。”

“你知道我在哪儿?”

“当然知道,每年的这一天,你们都会去老罗的饭铺吃饭。”

阿变说着,走到轮椅旁,伸手又按下了一处机关,嗡嗡的电机声中,那刚刚化身为滑翔机的轮椅又起了神奇的变化,一系列自动地扭曲、叠合,短短几秒之内,竟然变成了一辆电动自行车。阿变跨上自行车,把双拐插入车身,手指一按车把上的电门,电动车轻巧地蹿出,一溜烟儿不见了。

陈禹收好阿变的照片,在徐震墓前跪下,拜了几拜,告别蝴蝶,大步走出。

6

老罗饭铺按照陈禹的建议,增加了一个外卖包子的窗口。窗口写着告示:十五岁以下少儿每人一次可免费领四个包子。除此之外,店内其他的一切都维持徐震生前的原样。虽然从不做任何媒体宣传,但一传十、十传百,徐震和小饭铺的事迹已在海门市家喻户晓。每天一到饭点,来吃饭的少儿挤满了小饭铺,前来买包子的人更是排队排出一条街。老罗的包子便宜又好吃,但大多数顾客根本不问价钱,丢下大钞拿了包子就走。很快,小饭铺的收入不仅足以维持日常开销,还有了相当可观的盈余。陈禹、张若熙和老罗商量之后,以徐震的名义成立了一个专项基金,专门用于救助无家可归的儿童。基金组织的工作异常繁杂,陈禹这才体会到徐震当初坚决不肯把小饭铺做大的苦衷。张若熙干脆辞去了电视台的工作,专心打理基金的事情。

这一天是徐震的忌日,按照老罗定下的规矩,这一天小饭铺的包子全部免费发放,不论长幼任意取食。虽然从没有人对此解释过半句,但有心的市民心照不宣,会在这一天自发带着鲜花来领包子。从第二年开始,鲜花换包子竟成了海门市这一天的新民俗和奇景。更奇的是,现场从来没有人拍照,有好奇的外地游客想拍照,也都被市民劝阻,本地的媒体也都心照不宣地对此盛况不做任何报道。

此刻,陈禹从郊外墓园赶回老罗饭铺,包子已经发完了,小小的饭铺已成了一片花海。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姑娘迎出来,亲热地拉着陈禹的手,飞快地向他汇报,“哇,又收了好多好多钱!若熙阿姨都数了一个多小时了,现在还在里面数呢!”

陈禹苦笑,去年他们就一再劝说大家不要再在鲜花里面放钱,但今年又是这样,“你们没跟大伙说吗?”

“说了,我嗓子都说哑了!大家听了都笑笑,什么也不说,我也没办法。对了,刚才市长也来了呢!好多人认出了他,还和他握手。市长说咱们家的包子好吃,说他以后每年都要来吃呢!”

这个小姑娘正是邱婷婷,就是当年在街头擦车窗讨钱,得过徐震两次救济的那个小女孩。陈禹为她的单亲母亲提供了在小饭铺打杂的工作,送她上了中学。这邱婷婷聪明懂事,每天放学都会到小饭铺帮忙。

陈禹牵着邱婷婷的手走进饭铺,饭点已过,吃饭的孩子们都走了。此时屋子中央收拾出一张桌子,桌上已经摆满了老罗做的家常菜。杨志得、刘炯、王东扬、柯青萍都已在桌旁坐好。这几位都是小饭铺的常客和义工,每年的这一天在此聚餐叙旧,已经成了传统。众人都知道陈禹是去给徐震扫墓,见他进来,纷纷问候。

已经卸任公安局长、转任市人大常委会主任的杨志得笑着招呼,“老罗,别忙啦!若熙,钱数不完也不会长腿跑了!快过来吃饭,菜都凉了!”

张若熙和老罗坐下。张若熙笑道:“十四万八千八百块,比去年又多了一倍!老罗,你这包子值钱啊!”

众人都笑。老罗耸耸肩,“反正每天就做九百个,多了也没有。”

刘炯为每个人斟满了酒,正要请杨志得举杯致辞,陈禹忽然拦住他,“先等一下,还有一个人要来。”

众人一愣,“谁?”

“一个最应该出现在这儿的人。”

刘炯急了,“你小子别卖关子了,这又不是你的案情会,你考我们哪!快说是谁!”

“这样吧,趁他还没到,我先讲一个他的故事。”

邱婷婷拍手,“好啊好啊!讲故事讲故事!”

“这是一个破案的故事,”陈禹神色肃然,“但却不是一个警察和罪犯的故事,而是一个父亲和儿子的故事。”

众人猜到他要讲什么了,个个神色凛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陈禹整理一下思绪,娓娓道来,“从前有个警察,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他很爱他的老婆和儿子。有一天,他外出抓捕一个罪犯……”

7

三年前,左小悦接手左富民的全部生意,把左家在外地的项目全部转手,清算、还债之后,账面上只有区区三十万的资金。左小悦奋发图强,靠着这区区三十万资金,从地产策划做起,不到三年时间,竟已成为超越左富民的重量级企业家。如今,她一手创立的左氏企业业务涉及地产、酒店、食品、娱乐、广告等多个行业,年产值数十亿。她本人也一改从前随性的生活方式,成了一个精明强干的工作狂。

除了生意上的事情,她把剩余的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报复中。所有曾经在生意场上对不起左富民的人,她锱铢必较,利用雄厚的经济实力让对方付出沉重代价。那位当初和左富民竞选村长的王六,村长只做了两年,就被她设计陷害,以受贿和渎职罪进了监狱。杀死父亲的凶手已经死了,陈禹和张若熙又是她心中最痛的点,她不能去碰,所以她把仇恨的对象指向那些所谓墨家的主张。她结交黑社会,一些商业上的事情她故意用暴力手段解决。她生活奢靡铺张浪费,前几天左富民的忌日上,她夸张地请了一支俄罗斯交响乐团和九位一线歌手,在左富民的专用墓园内开了一场追思音乐会,现场烧掉了一百四十万元的真钞,并通过媒体把音乐会大肆宣扬。

她本以为做这些事情能让她感到自豪、快乐和满足,可事与愿违,几天过去了,她的心在短暂的充气般的刺激之后,迅速瘪了下去。此刻,她站在海门最高的写字楼顶楼的超大办公室内,眼望一城风物,心里空得更加慌乱。

就在这个时候,阿变来了。

听说有一个执意前来见自己的残疾青年,还说是和父亲有关的事,左小悦命人带他进来。在两位保镖的左右护持下,她端坐在窗前的女王椅上,接见来客。

阿变乘着轮椅缓缓来到她面前。“我是来告诉你,杀死你父亲的真正凶手的。”

左小悦一下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不是徐震,是别的人。”

“不可能!公安局已经结案……”

“公安局弄错了,我知道真凶是谁。”

左小悦狠狠地瞪着他,“你是谁?”

“我叫阿变,是徐震的儿子。”

左小悦心头一震,仔细看他,竟真的和徐震有几分神似。她走近一步,森然道:“说!”

“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告诉你。”

“什么?”

阿变掏出一张纸递过去,“这是三所小学的地址,我要你负责它们的日常开销,每年至少用一个月的时间亲自到这三所学校当义工。”

左小悦冷笑,“幼稚!”

“放心吧,一年有几十万足够了,对你来说九牛一毛而已。”

“我给你一千万,只要你说的这个凶手是真的。”

“不,这是唯一的条件。”

左小悦被这瘦削却强硬的少年镇住了,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场,是她从未在生意场上接触过的,这气场令她开始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她愣了一会儿,点点头,“我答应你。”

阿变伸出手。

左小悦略一怔,伸手和他一握。

阿变说声“谢谢”,深吸一口气,“我就是凶手。”

左小悦惊骇无语。两个保镖上前一步,护住了她。

“对不起。”阿变用诚恳的声音说道,“我的腿站不住,不能给你下跪……”

左小悦痛呼一声,一个耳光抽在阿变脸上,他半边脸上顿时留下五个指印。

阿变保持着声音平静。“所有人都是我杀的,我父亲为了帮我扛罪,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到他自己头上。”

左小悦双目通红,嘶哑着声音,狠狠逼视他,“我怎么信你?”

阿变从腰间抽出一物,手一挥,唰的一声展开,正是那种杀人软鞭,“这种鞭只有我会造。你现在就可以用它报仇。”说着,鞭柄向外,递向左小悦。

左小悦愣了一会儿,缓缓抓在手里,手臂在颤抖。

“你还有另外一个选择,等我投案自首。那样你就能知道更详细的过程。”

左小悦盯着手里的鞭,脸上时而凶狠时而凄楚,久久不言。

“那我就去了,你保重。”阿变说着,掉转轮椅。

“站住!”一名保镖抢上去,一把抓住他肩膀。

“让他走!”左小悦突然开口。

保镖松开手,阿变转动轮椅,缓缓出门。

8

老罗饭铺里一片肃穆。

陈禹讲完了故事,久久无人说话,所有人觉得任何评论的话都是多余的。

“等会儿他来了,咱们别提这些,一起好好吃顿饭吧。”陈禹说。

众人点头称是。王东扬忽然问:“那你是墨家吗?”

“是啊,你怎么突然间就变得无所不能了?”刘炯附和,“是不是墨家的缘故?”

“重要吗?”陈禹一笑,“墨家只是一种精神,不是什么门派。在我看来,柯教授就是一位墨家弟子,也许我们的身边就有这样的墨家弟子,也许我们每个人……都能成为墨家。”

“说得好!”杨志得赞道,举起了面前的酒杯,“我等不及了,我要为这句话先敬你一杯!”

话音未落,张若熙忽然眼睛一亮,“阿变!”

阿变乍见张若熙,愣了一下,但随即绽出微笑,轻驱轮椅来到桌前,平静地和张若熙打招呼,“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见到你……真高兴。”

阿变入席,众人共同举杯,齐祝徐震安息,世人兼爱。

交流之间,杨志得单独敬阿变,“敬你,为你没给父亲丢脸!”

刘炯跟着举杯,“敬你,为我抓不到你,为你回来。”

王东扬举杯,“敬你,为你的曾经身受的苦难和爱。”

柯青萍举杯,“敬你,为墨家两千年的心血。”

老罗举杯,“敬你,为你爸永远憋着的那些苦。”

邱婷婷举杯,“敬你,为那些孩子。”

张若熙举杯,“敬你,为健康和快乐。”

陈禹举杯,“敬你,为了爱。”

阿变杯到即干,喝到肚里的有酒也有泪,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恣意快活。

忽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齐齐看向门口。阿变看过去,只见一个女人正缓缓走入,正是左小悦。

一位保镖牵着阿古,跟在后面。阿古突然看见陈禹,狂吠一声,疯狂地挣开保镖,扑向陈禹。一人一狗久别重违,喜极相拥。

杨志得腾地站了起来,脸色煞白。

陈禹一边和阿古欢呼亲热,一边冲杨志得笑,“没事的,这可是阿富汗犬……”

“知道知道,世界上最聪明的狗,唯一能带进五星级酒店的狗……”杨志得说着,转身躲进了里屋。

左小悦呆呆地打量着满屋的鲜花,神色说不出的怅然。

陈禹放下阿古,走到左小悦面前,“小悦,你怎么来了?”

左小悦转向阿变,“我是来找他的。”

阿变驱动轮椅滑过来,带着醉意,“啥事?”

“我想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我亲自去学校当义工。”

阿变笑得很开心,“因为恨的滋味你已经尝了很多了,你可以换个口味,尝尝爱是什么味道。”

左小悦看向桌旁众人,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那么灿烂,而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她呆了半晌,转向老罗,“还有包子吗?”

老罗挠挠头,“哎哟,对不住!一个都没了。”

左小悦略感遗憾,“没事,我还会来。”

陈禹笑了,招呼张若熙来到身边,“小悦,我们有孩子了。”

左小悦一愣,随即露出笑容,“啊,太好了,孩子……在吗?”

张若熙看得出左小悦脸上的深度疲惫和憔悴,那是再昂贵的护肤品也解决不了的问题。她同情地看着她,“小悦,过去的事我非常遗憾……”

“不提过去了,”左小悦咬咬嘴唇,“也许是到了换个活法的时候。”她转向身后的保镖,“你走吧,以后不用跟着我了,去找人事部,他们会重新安排你的工作。”

训练有素的保镖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邱婷婷小心翼翼地从里屋抱出正睡着的孩子,交到张若熙手里。孩子惊醒了,却不哭闹,睁着乌黑澈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陌生人。

阿变和左小悦围上来,静静地看着孩子,脸上写满了惊奇。

左小悦呆立良久,忽然流下两行眼泪,她抹了抹眼睛,轻声说再见,转身急步走出。阿古轻吠一声,蹭了陈禹两下,跟了出去。

阿变呆呆地看着孩子,“他叫什么?”

“还没起名呢。”陈禹忽然心中一动,“你给他起个名吧!”

“我?”阿变又欣喜又迟疑,看向张若熙。张若熙微笑地看着他,用力点点头。

“我想……我想叫他……陈墨,好不好?”

陈禹惊喜地叫了出来,“陈墨!好名字!我喜欢!”

阿变弱弱地说:“我能亲亲他吗?”

“当然。他长大以后我们会经常告诉他,他的名字是你起的!”

阿变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轻轻亲了一下孩子粉嫩的脸庞。他激动得浑身发颤,杀人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紧张过。他直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我想送他一件礼物。我那间房子和里面的东西,以后就送给他当玩具吧。”他把钥匙塞在张若熙手里,笑了出来,“好开心!我好开心!”转向陈禹,深吸一口气,“陈队长,我向你自首。”

陈禹看了他好一会儿,缓缓弯下腰,猛地伸出双臂,两人紧紧搂在一起。

所有人都在沉默中微笑,流泪。

陈禹松开阿变,郑重点头,“走吧。”推着轮椅,大步走了出去。

张若熙久久凝视着二人的背影,看看怀中的婴儿,柔声说:“小陈墨,你长大了,可不要再沉默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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