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弥没有再去我租的地方。他会留到午饭之后,由我送他出门,然后独自坐计程车回家。我没有把房子退掉、没有辞职,我甚至都没有再跟他争论这件事,只在他宣布决定的时候反问了一句“那我以后都安心在学校待着不行吗。”“既然你打算在学校安心待着,我在什么地方对你来说都一样了。”这是沈弥的回答,于是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了。在这些对抗里,我之所以总输,是因为我太清楚沈弥不会认输,所以宁可自己成为认输的一方。而沈弥,他大概早就认定我是不会让他输的——人和人的关系里,免不了类似的较量,输的往往是更在乎的那一个。
国庆节很快就到了,我原本打算陪沈弥去近郊散心。假期开始前,他忽然发起了低烧。出行计划就这么搁浅了,但每天窝在家里倒也没觉得无聊。手机接连不断地响,班里学生打电话约吃饭约唱歌,但我从来拒绝得不留余地。“和学生出去玩玩挺好的,别总在家闷着。”吃早饭的时候沈弥劝我。我说:“不想去,没那习惯。”初中时也总爱和一帮人出去玩闹,年纪越大越体会到独处的自在。“我刚带班那会儿,巴不得天天带着学生出去疯。”沈弥喝着豆浆回忆道。我揶揄:“老师您可真闲。”沈弥笑:“我当年又不用在家耗着陪我老师,时间自然一抓一大把。”我说:“所以您当年就闲得只能跟学生玩,想想也是怪可怜的。”
沈弥的心情一直不错,只是低烧始终不退。听我念书,常会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我在网上搜索原因,看到“心理压力过大导致体温系统紊乱”,想起高二月考前他一样病得下不来床,又想起他先前说说笑笑的样子,忽然明白又中了圈套。其实我从来不担心班里的分数,可我却没法阻拦沈弥的担心。只是他从来都不肯把这些说给我听,于是我的安慰也只能无所依托。
出成绩最难熬的地方在于,虽然结果只有好与不好两种,但分数公布之前,脑子里的念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所以,分数公布的当天,我把车子开得比往常快了一点,走路的步子也比平时迈得大了一点。于是,本该早自习之后拿到的月考成绩,早自习开始之前十分钟就到了我的手上。
家长会召开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学校就是这样,无论如何都得上两堂课才舍得放人。三点十分,走廊人声喧哗,嘁嘁喳喳的声音里不时能听到几个熟悉的名字。我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戴着套头耳机,最后一遍核对中午赶制的内容。离开办公室以前,锁在抽屉里的手机发出叮咚一声响,但我没有理会。
我从没站在这么高的位置俯视过这么多的成年人。学生上课的时候,教室总是刚刚好,换成家长,明明是一样的人数,却显得满满登登。张源的座位上坐了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在朝她客气地一笑之后,我打开了表格。
——没有什么招数,就是把班里每个人的中考成绩与这次考试成绩放在一起,在旁边标注了增长的百分比。没错,都是增长。全班六十多人,每一个的成绩比起中考,至少增长了百分之二。我把表格调到了全屏,“任课老师:沈弥”的字号超过了所有学生的名字和成绩。我扭头看了看大屏幕:“这次班里政治最高分是张源,成绩92,比起中考增长了百分之十。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能把分数提高到这样的程度,我认为非常了不起,各位家长觉得呢?”我故意没给最后一句话加主语。随他们理解去吧,反正我没夸他们的宝贝孩子。
“怎么样张源妈妈,满意吗?”我压低声音,调慢语速。浓妆艳抹的女人讪笑着点头。她的眼里满是躲闪,仿佛之前偷了什么东西,如今要到了归还的时刻。我又说:“张源爸爸也一定很满意对吧,比中考多十分真不是小事。”
女人又是一阵点头,起身出了教室。我不知道她去了哪,也没兴趣知道。关门声响起的时候我朝家长们一笑:“张源妈妈忍不住打电话报喜去了。其他家长想去也是可以的。”沉默了许久的台下终于笑出了声。他们都能看出我的针对性,没关系,我就是想让他们知道。
黄昏迫近的时候我终于回到办公室,屏幕上两条语音,都是沈弥发的。其中一条发在家长会前不久:“渺渺,说话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措辞,不要让家长觉得你在训斥他们,也不要让家长觉得你是在针对谁。”微信内容与我的预想不谋而合。我最怕沈弥在家长会之前劝我。他的逻辑总是太过君子,可是很多时候,这种逻辑只会让他备受攻讦;第二条微信发在家长会的过程里:“张源的妈妈给我打电话道歉,这是开家长会,上条微信你听了没有?你跟她说什么了你?”
我走到窗边,拨了沈弥的号码。“老师。”沈弥没应声,“您先别急,我没有做什么不应该的事,我就是把他们这次月考的成绩和中考成绩做了对比。张源妈妈又不是没有脑子,成绩一比,她当然什么都明白了。”想起他在校长办公室里遭到莫名其妙的非难,我就只想顺着他慢慢讲话。但我隐瞒了在家长会上所有的针对,尽管我不认为那些话过分,却也觉得沈弥没必要知道。他真的很奇怪,分明已经见过了这世上形态各异、千奇百怪的脏,却依然洁癖得让人瞠目。
“我还以为你跟她说了什么,”沈弥笑着叹了口气,“你说我到底怎么了,年龄大了,想事都不过脑子了。”我扶着被阳光晒暖的窗框:“原来我在您心里就是这么一个不靠谱的货。”“班里的总成绩还可以?”沈弥又问。分明两个班对他的喜欢是不相上下的,他却习惯把我带的班说成“班里”。我说:“凑合,年级第三。”“不错了,”沈弥说,“记住你是老师,以后得学着在他们面前控制情绪。”我又不傻,我当然知道。“您在我眼前也会控制情绪对吗。”“也不光是我,渺渺,”沈弥说,“每个做长辈的都会心甘情愿地这样做。”
可是我不认同这句话,至少不能完全认同。父亲的再婚让我看清了一件事,那就是所谓的血缘,有时候只是在把两个完全迥异的人牵强地联系在一起。而正因为是血亲,伤害起来才更加直接而无所顾忌。相反,我和沈弥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我们心中大概有一个共识,如果没有老天的苦心安排,我们本该是再普通不过的师生,没有那么多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