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结束在七点,我回到楼下,透过那扇灰蒙蒙的玻璃窗去看那轮灰蒙蒙的月亮。我暂时不想见沈弥,两个小时的晚自习里,我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强迫自己走神。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自己不会想起他说的那番话。它们让我前所未有的无力,因为他拿来自伤的所有一切,都是我拼尽所有想要去弥补的。而他只不过用了寥寥数句,就宣告我的一切努力不过是徒劳的,毫无意义,他不需要。他总能这样。
我不想进屋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想等沈弥先发短信。尽管他要是真打算这么做,两个小时的晚自习早就绰绰有余,可我还是决定赌上一把,赌他不想耽误上课。十分钟之后依旧没有短信,我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开门进屋。
天光顺着那扇老旧宽大的玻璃窗落进来,染蓝了淡灰色的床单和被罩,也染蓝了沈弥的黑色西装。往客厅里走的时候,他不知不觉走偏了,我扶他,他拨开我;车开到楼梯口,不等我下车开门,他就坐上了副驾;安全带几次没固定住,我试探着握起他的手指,把金属片插进插口,“啪”的一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这是我预想中本该出现转机的地方,是我和沈弥重新开始说话的契机,除此之外,刚刚所有的小动作都是。可是僵持了接近五秒,沈弥终于还是抽开了手。
我们沉默了一路,快到家的时候,沈弥说:“我明天没课,没事你就回家吧。”口吻平淡得仿佛我们之间从来都是如此。我忽然觉得无力,不是修辞意义上的无力,而是整个身子都不由自主地下坠。“好,您自己小心。”隔着黑夜我看到沈弥点了点头,然后就打开车门进了小院。荒凉的月光染白了他发旋儿后面的那圈头发。我开了近光灯,下巴抵着方向盘,眼睛牢牢地看着前方,直到沈弥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我才重新发动了车子。
可我不打算回家,朋友留给我的房子太空了,失眠的夜里不会好熬。父亲和刘婉婉家就更不必说,两室一厅从来就和我无关。上了快速路,我脑补着刹车追尾在警察局拘留的场景,让沈弥来领我,有本事他就接着爱答不理。手机在中央扶手上震动,大概又是哪个家长闲着没事来跟我聊自己孩子的一二三四,可我不想接。屏幕暗下去不久就冲进一条短信:“尹老师你能接电话吗,急事!”我这才按了拨号。“有事就说。”心不在焉让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尹老师,反正我也不打算干了。
“我犯错了,”是张源的声音,“我爸妈今天去校长室让把沈老师换了……”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什么理由?”“因为沈老师身体不好,”张源压低的声音显得断断续续,“开学的时候我就跟他们提过,也没见他们不高兴,我昨天晚上又提起来,谁知道他们就……我以为也就是随口说几句,谁知道他们俩今天直接去了学校……”“你爸妈说什么了?”我几乎在吼。“他们说像沈老师这种情况就不应该教课,他教课再好也没法跟学生用眼神交流,课本背再多也没法批作业;还说沈老师的身体状况……要不是她晚上跟我爸说话让我听见了,我真都不知道这些……渺渺姐……尹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想换老师……”
客厅一片漆黑,我站在玄关,一时间失去了方向。“老师。”我脱口而出,眼前立刻亮起了一束极其微弱的黄色光线,带着一些细小的灰尘,从阁楼曼妙地飘下来。我顺着楼梯往上爬,悬挂在两旁的照片从身前纷纷滑向身后,像是在悼念那些不可再来的时光。十六世纪贵族着装的艺术照依然挂在一上楼就能看到的位置,照片上的年轻男人皮肤苍白,没有表情的脸上带着淡淡的邪气。沈弥坐在这幅照片下面,低头看着桌子。他随着我的脚步声抬起头,细小的灰尘围着他飞舞,昏黄色的灯光让他的脸颊变得异常柔和。
“渺渺啊。”他的右嘴角局促地向上勾着。我紧绷的弦一下子松开了。我们都是同样固执的人,只不过沈弥需要的是台阶,而我需要理由。
我往地板上盘腿一坐,沈弥说:“起来。”我说:“您嫌弃我。”沈弥说:“不是,是嫌地上积了不少灰了。”我说:“管它呢,我想靠着您坐坐。”地板上确实有不少缓慢晃动的灰团,空气中也有跳动的尘埃,被灯光染了颜色,带着温柔的暖和。
沈弥问:“下午逃课又撒谎,不认错?”“认一半,撒谎是我错,但您打人也不对。”“我那是气坏了,”沈弥说,“你要是我孩子,我就直接动手了,你就是——”“不懂事。”“看你理直气壮的,”沈弥乐了,“你沈老师不是小伙子了,经不起你隔三岔五的闹腾。行了,你认完错,该我认了。”“不用,我刚才说着玩的——”但沈弥制止了我。
“下午的时候,有些话确实说过了,老师跟你道歉。我们渺渺这么用心地周全我,我还偏偏要说丧气话,这老师当得实在是差劲。”他没有解释,甚至没有提起生气的原因,好像试图把下午的暴怒归结为一次单纯的坏脾气。我不打算继续陪他瞒着:“您说我不懂事,可是很多东西,您宁肯放在心里也不愿意告诉我。”沈弥叹了口气:“我刚认完错,你就上纲上线。”“您想瞒到什么时候?”他不打算接招,我也不准备继续暗示,“这种事情传到我耳朵里都是迟早的。就算您想压下去,别人也会告诉我。”沈弥一怔:“张源说的?他怎么知道?”我说:“他那么爱您,听见他爸妈聊天,就忙不迭地打电话给我了。”“我不是有意瞒你,”沈弥说,“确实是没有说的必要。何况他父母的想法也没错。”
我脱口而出:“什么没错,他们就是放屁!”沈弥制止式的“哎”了一声,他的世界大概从没出现过这么粗鲁的表述,可是极度的愤怒让我不得不这样说,“照他们的狗屁逻辑,我就能教的比您好了是吧?我明天去跟校长说,月考之前把张源的政治单独给我教,我跟他眼神交流,我一天盯着他看八百回。不过提前说好,考了年级倒一别来找我,我不负责。”
“好了渺渺,”沈弥强忍着笑,“你的强盗逻辑就别拿出来说了,不嫌丢人?”“他们胡说八道怎么不嫌丢人?”“孩子遇上这样的老师,家长不担心是假的。况且还没考试,谁的心不悬着?”我说:“我就不悬着。”沈弥说:“可是现在除了你,还有谁能这么信我。”
我在他身旁蹲下:“他们上午闹得那么凶,您最后怎么脱身的?”沈弥一顿:“我告诉张源父母,成绩不理想我立刻辞职,不会接着赖在学校教书。”“校长死哪去了!”我又觉得一股火往头顶窜,“是他当时死皮赖脸请您回来的,为什么现在不帮您说话?”沈弥苦笑:“那个宣传就是他的想法。可成绩上不去,宣传了反倒丢人。”“上不去就上不去,上不去怎么了?上不去也是因为他们底子太差。辞职多清闲,受他们的闲气,我赚的钱够咱俩花。”沈弥叹着气:“渺渺啊,你怎么就不能想点好?”“我就是不能,您为什么就能?”沈弥说:“因为你在学校。”
沈弥从阁楼上带下来一本相册。尽管他从来都没有避讳什么,我却依旧觉得那是隐秘的。我说的隐秘不是指相册里记录的岁月,而是沈弥的情绪。当包括我在内的太多人抱怨老天为他准备的磨难过于丰厚时,他却依旧按部就班地生活。可是总有一些不平常的流露,就像下雨之后的蘑菇,隐藏在这些按部就班里。
就像他的床。三年之后的今天,床上依然放着双人枕头,被子也依旧会铺展开盖住整个床垫。对他来说,这大概很理所当然,自始至终,苏茹都是他唯一的妻子,不是前妻,更不是亡妻。所以我常常怀念出国前的自己,傻里傻气到只懂得从他的表情里判断他是否又在想念苏茹,却不懂得直接从他的生活里打量。不像现在,看穿了却做不了什么,单听他说一句“现在除了你还有谁能这么信我”也会心酸得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我梦见了苏茹,那是她去世三年以来我第一次梦到她。梦里的一切就像我回国那天的情景再现,窗帘也是紧闭的,电视机里播放着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唯一的不同在于,当她语调夸张地喊过“沈老师我回来了”之后,沈弥忽然把遥控器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我正是被这声巨响惊醒的,起身去了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把整张脸都深深地埋进去,直到脸颊冻得失去知觉。我曾为回国那天他的心绪平然而宽慰,可这个梦提醒了我,假如回来的人是苏茹——假如她还能回来,沈弥一定会像梦里一样大发脾气,而不是用笑意掩饰一切的凄惶。
然后我就我打开了沈弥的卧室,在那片黑暗中坐在他的身旁。有风吹进来,窗帘会被短暂地掀开,借着昏暗的月光,我看到沈弥锁起眉头,“怎么办苏茹,”他忽然开口,“我眼睛看不见了,他们都不相信我。”我闭上眼睛,眼泪混着泼在脸上的水一同仓促地流下来。离开的时候我暗暗告诉自己,我要让伤害过沈弥的人,无论是直接伤害过他的,还是暗地怀疑的全部坐立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