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气流的颠簸,我睡了一路。最开始是在睁着眼想事,想着想着还是入了梦。大多数的梦已经忘记了,它们很快地出现在我的意识中又很快消失在潜意识的边缘,没有天花乱坠的流彩,也没有忽上忽下的飞翔。唯一有印象的发生在醒来之前,可是在梦里,我却全然没有意识到那是一个梦。
就像生活的延续,梦里的我慢慢地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踏踏实实地枕着沈弥的肩膀。他大概也睡了,头后仰抵着座位,脖子和座位中间留出一小片空当。我把脸慢慢地靠过去,沈弥忽然睁开眼睛,然后转过头注视着我。
“老师。”我没有探寻他的视力怎么恢复到了以前。现实生活中的愿望潜入梦里,总会变得理所应当。沈弥盯着我:“刚刚干什么呢你。”当目光可以重新交流,我却想要避开。因为对视的时候,隐瞒会变得极其艰难。“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短暂的考虑过后,我决定如实回答。沈弥的面色冷下来:“尹渺渺你过了,你太过了,你自己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哑口无言,从他目光锐利的眼睛里面我看到自己的脸,嘴巴半张,表情僵硬。飞机降落的广播就在这时闯入梦境,我挣扎着醒过来,沈弥无声无息地坐在一旁,眼睛很久才眨一下。我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的侧脸,花白的鬓角直直地扎向我的眼球。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
“有不少白头发了吧。”沈弥问。我本能地答:“没有。”沈弥说:“怎么能没有,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老了。”明明是伤感又悠长的一句话,却让我松弛下来。原来什么也没变,他依旧是沈弥,我依然是我。“老师您怕老?”“也算不上怕,就是不敢想太老以后的事。”我说:“不用想这么长远,等您老了还有我。反正我妈妈不在了,另外一个不用我养,空了两个位置刚好让您一个人补上。”
沈弥笑却不说话,我拉起他的手合在掌心里,忽然就想对着天空一拜再拜——谢谢老天让我成为还算理智的人,谢谢老天没让我在不懂事的年月被逮个正着,谢谢老天让我和沈弥走到今天,谢谢老天让我按时回来了,在我老师还没有吃太多苦,习惯太多不该习惯的事之前。
肖磊是在我们到家后的第三天把车从西塘开回来的。我从超市拎着晚饭的食材到家时,他正坐在沙发上和沈弥说话。“来了?”“来了。”短短的四个字就已经完成了所有的问候。我好像从来都不期待惊心动魄海誓山盟,这种简洁让我觉得更安全,它会让我错觉我们认识了很久很久,久到已经跨过了磨合和激情,只靠着平淡和默契就能维持余生。
“渺渺今天买什么了?”沈弥问。说起柴米油盐,他常常习惯在句首加上我的名字,如此就能让这句话本身显得不那么理所当然与一地鸡毛。“什么都没买,我打算让师哥饿死。”玩笑间我就把沿路买的鲜莲蓬放到桌上,拎着两个巨大的购物袋进了厨房。等我出来的时候,淡绿色的莲子壳堆满了小半个烟灰缸。肖磊正埋头剥莲子,每颗莲子都去了一半的壳,露出洁白的莲子仁儿,一捏就能塞到嘴里,新剥好的几颗被他一并放到了沈弥的手心。
我看得心里暖和:“师哥真会照顾人。”肖磊指了指身旁:“别忙忙叨叨的,赶紧过来给我老老实实坐着。”我笑着往肖磊旁边一窝:“以前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付出型的。”肖磊剥了几颗莲子放在我手心:“渺渺就爱打岔,沈老师您刚说什么?”沈弥说:“我刚是问,你跟以前那批老师还有没有联系了?”他的手心里攥着一小把莲子壳,我拨进自己手心丢去烟灰缸。肖磊说:“我这早不知道多长时间不联系了。”“那这次回来也不准备去看看?”“就别看了吧,见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尴尬。”沈弥说:“不见也好,留个念想。你还打篮球?”
“打。”肖磊又给沈弥递上莲子。沈弥笑道:“以为你这些年成文青了,看来还没丢了老本行。”“沈老师当年不也民谣篮球两不误么。”沈弥摆摆手:“我当年纯属瞎玩儿,多少年不打球,连姿势都快忘了。”他的口吻越来越像个看淡世事的老人,几乎要与屋外的夕阳融为一体。肖磊看着窗外:“我瞧着今天光线还行,您要是愿意,待会儿咱找个地儿投篮去呗?我确定位置,您投篮就得。”
“肖磊——”我弹簧一样地跳起来,“你不累吗你,坐着好好聊天不行?”我不知道如何让情绪准确无误,话一开口就成了关心。“不累,这才走了多点儿路。”肖磊果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你休息一下会死啊。”“我是真不累,只要沈老师想去就行。”肖磊一脸无辜。“渺渺,”沈弥清了清嗓子,“我也挺想活动活动的,让肖磊陪我出去走走好吧。”
沈弥家不远处有一小片空地,孤零零地立着一个球筐,下面围着几个孩子,对着一个篮球抢得不亦乐乎。肖磊上前说了几句,孩子们便交上篮球,乖乖地站去了一旁。沈弥在夕阳里微微眯起眼睛,把篮球用力地推出去。篮球撞击篮筐发出“咣当”一声响,绕了几圈又掉下来,高高低低地弹着,肖磊像个孩子似的跑去捡球。
我知道我该高兴的,就像我在飞机上那样真心诚意地感念老天厚爱;我知道我不该看到别人没有看到的那些,就踏踏实实地把此刻当做认识的头一天,让前史全部翻页。可我忽然不合时宜地怀念起以前的沈弥,或者说是怀念他身上曾经的锋芒。尽管这种锋芒的表现,是在某些光景里对自己的死不认同,可那至少会让我确信,他是在用力地活着,而他在生活中的一切,也允许他以这样固执的方式过活。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是往事了。他所有的固执和不坦然,已然成为陈迹。我是从西塘返程的路上才意识到这个事实。机场安检的时候,沈弥拿出残疾证递交给工作人员,随后我们就被带去了一个单独的房间。分明就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检查,我却觉得铺陈在面前的已经是满地的遗迹。走在候机大厅的路上,我用力挽着他,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不那么慌乱。我默默发誓自此再也不坐飞机,他却淡淡地讲起四月中旬曾因为腰疼去做核磁共振,摘掉了全身上下所有能摘的东西;他又提起苏茹,当年住院她总是帮他折裤管,护士提醒她可以把裤管剪掉,苏茹就跟护士结结实实地吵了一架;他说自己这么多年都被人迁就着,先是苏茹,后来又是我,他觉得不能这样了,因为除了给身边的人增添麻烦,这些事毫无意义……他始终平淡,我的心里却翻江倒海的难受。因为当我重新回到他身边的时候,我就已经下决心要接纳他所有理喻与不可理喻的脾气,维护起他不愿接受的所有。
我沉浸于往昔,直到听见沈弥说:“渺渺,渺渺你来。”我抱着膝盖蹲在他身旁,“怎么样,你老师水平还行吧。”他的眼睛里流转着夕阳的神采。我说:“我高一就想看您投篮,今天总算如愿了。”“灌篮高手。”沈弥又做了个投篮的姿势。我笑:“您今天高兴吗。”沈弥点点头:“你们都是好孩子,老师谢谢你们。”
——晚上吃饭的时候,沈弥反反复复地提及这句话,每一次都伴随着标准的长辈式笑容和举起的酒杯。我想,和某个年轻的男孩畅快地喝酒聊天,用“你们”把我和他限定在一起,或许是他期盼了太久的一件事。我不打算再抗争了,我不愿意再改变任何事,况且我也没有资格改变——为了缩短时间,肖磊放弃了读博。“我打算再去美国读个硕士,两年完事,回来就娶渺渺。到时候您给我们证婚呗?”“没问题。”沈弥笑着举起酒杯,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
肖磊走后,我陪沈弥去看了中医。他不让沈弥回去上课,沈弥自然不肯答应。最终中医妥协,改成假期卧床休息。我按方抓药,熬煮之后奇苦无比。于是我也给自己开了一副药方,每天陪着沈弥喝下苦汁,虽说起不到实质的改变,却也像是能为他分担。沈弥自然知道我的心思,直说人品攒得足够,接下去一定都是安宁日子。
六月底,高考成绩公布,文科一班的本科达线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五,加上艺术生体育生,林林总总竟也有了百分之七十多。接电话成了沈弥生活里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每一通电话都有雷打不动的几句回复:“考得漂亮”“肯定没问题”“我还不错,不用挂心”,说话时总会笑,眼睛弯弯的,那是独属于课堂上沈老师的笑意。
“再这么下去,您可真成接线员了。”一天午饭时我忍不住揶揄。沈弥一笑:“他们知道我回短信不方便。”想起这些天替他检查手机短信,的确连一条报喜的也没收到。
“学生懂事吧?”沈弥慢条斯理地搅着碗里的粥。我说:“还不是因为我训导得好。”沈弥说:“主要是学生好。”“好好好,他们都是您的小棉袄,夏天穿这么多棉袄也不怕中暑。”沈弥大笑:“多亏我把粥咽下去了,否则这桌菜都得完蛋。”
中考结束不久,学校给出了最终结果:九月开学,沈弥依旧会负责两个班,不过只需要上课而无需坐班。我将成为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协助沈弥教学的同时必须坐班并承担班级的管理工作。我清楚这是学校能力范围内开出的最好的条件了,不能也不该再强求更多。余下的不方便,我打算自己补救。
合同签完,我做了两件事:一是去学校附近的中介看房子。我订了好朝向的一室一厅,离学校只有几步路——课间送他回家根本来不及,单独坐车我又放心不下;二是买了一部语音手机和一整套读屏软件。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的眼泪一直往下流。在某些方面我永远没法做到肖磊那么坦然。我不想给沈弥买这些,我真的一点也不想。我总觉得他只是视力稍微有些不好而已。我不想承认它已经糟糕到了这步田地,我不想承认他已经看不见了。
沈弥背对着我坐在窗前,夏日里和煦的阳光在轮椅旁边温柔地画了一个光圈。我说:“您又把医生的话忘了。”“没有,是这地方看得清楚。”他正在剪指甲,断裂的声响都很犹豫。我接过指甲剪,沈弥问:“合同签完了?”我说:“指甲形状真好看,就是上面没有半月白……都是不好好吃饭耗的。”沈弥笑:“除了不能吃甜的,其他都不缺。我问你合同签完了没有,学校开的条件还满意?”我说:“俗不俗。”“这是什么逻辑,”沈弥说,“你在学校工作,学校自然该给你报酬。”“我给我老师干活,跟学校没关系。”我在新修剪过的指甲上吹了几下,“合同我没看就直接签的,要不然就跟把您卖了似的。”沈弥笑着叹气:“你是学理科的?”我说:“没错,可我老师是文科男怎么办。”沈弥拍拍我说:“孩子气。”我说:“我只对跟您相关的事才这样,其余的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我给新手机装了微信。沈弥问:“什么高科技?”“就算是语音短信吧,很方便。”“为什么不直接发短信?”“发短信要打字。”“那就打电话。”“万一想聊天怎么办?”沈弥一本正经地抱着胳膊:“那就回了家当面聊。”我扶了扶额头:“老师您还真……”“我年纪大了,接受不了新鲜事物。”沈弥一脸得意。我观察着沈弥:“可我们学校好多教授都在用微信哎,好多的老先生都用这个。”沈弥的表情果然起了一些变化。我把手机往他手里一塞:“我去客厅等您的微信,您不发我就不进来了。”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读屏软件的提示音,晃神。先来了几条空消息,片刻才是一段完整的文字。“渺渺:心里不好受就告诉自己,这些软件是在帮我变得更好,不是更糟。”紧跟着一条语音,像所有第一次用微信的人一样,沈弥的声音也带着局促和羞涩:“发了,进屋吧。”我也回了一条语音:“那我把你们班学生都加进来。”沈弥的声音立刻从卧室里传来:“不必了,人太多应付不来,有渺渺一个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