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弥一路上沉默无言。他的眼睛始终望向窗外，每一次眨眼都很慢很慢，以至于每当他合上眼睛，我都错觉他睡着了。他的快乐就这么潦草地收场了，比我预期的还要短暂，比我想象中还要不堪一击。
烟灰缸里栽满了烟头。冰箱空空，只有侧门放了一排胰岛素。我拿起钥匙去了楼下的便利店，看到无糖的零食就抓进篮子，还买了挂面鸡蛋和番茄。沈弥躺在沙发上，我端着番茄炒蛋面走出厨房。“老师，咱们吃饭了。”沈弥睁开眼睛说：“哎，好。”他撑着身子坐起来，看着堆满番茄炒蛋的面碗笑道：“不容易，渺渺现在能给我做饭了。”我把碗筷递到他手里：“我不是您班里那群小孩，不用您哄着陪着，您不想说话就不说。”沈弥叹了口气：“我在班里高兴不是装的，一忙起来就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那顿饭沈弥吃得很慢，好端端的一碗面条被他吃到泡软发涨，在碗里越攒越多。我说：“吃不完就别勉强了。”沈弥点点头，我收起碗筷进了厨房。操作台上没有一丝水迹，碗筷在柜子里摆放得整整齐齐，根本就不像用过的样子。只有角落的垃圾袋里都是烟头，散发着尼古丁燃尽之后奄奄一息的气味。沈弥站在门口说：“回家吧。”我说：“我收拾完再走。”沈弥说：“我先回屋了，茶几上的东西是给你的，走的时候别忘了拿。”说完便转身离开，拐杖和脚步声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单调。
我捏着茶几上的厚信封站在卧室门口。沈弥坐在床上抽烟，黑色的羊毛衫几乎要淹没在惨白的月光里。我问：“老师您干什么。”沈弥淡淡道：“偶尔抽几根，不要紧。”“我不是说抽烟，这个信封是什么意思。”沈弥回头看了一眼说：“这是机票钱，飞个来回太贵。”我说：“开什么玩笑，我是回来看我老师的。”沈弥摇头：“你以后赚了钱我就不给你了，但你现在花的是爸妈的工资。”
我靠着沈弥坐下，他看着窗外的月亮和树出神。我说：“我把零食放茶几上了，您想吃就出去拿。”沈弥说：“哎，好。”我想了想，去客厅抓了几袋放到书桌上。沈弥说：“放哪都行，不用麻烦。”我问：“您晚上都怎么吃饭？”沈弥说：“叫外卖。”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夺过燃了半截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沈弥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叹气。
一阵敲门声响起，我腾地弹起来，沈弥往回看了一眼说：“要是护士，就让她直接进来。”打开门，果然是一个穿着护士服的人，白色的医用箱和衣服一样晃眼。在我不明就里的时候已经进了卧室，把吊瓶干脆利落地挂到了床边。“你记得我吧沈老师。”沈弥抬了抬眼睛：“昨天不是您？”“我上次过来至少是两年以前了，怎么，太太今天没在家？”我心中一紧，沈弥却闭上眼睛淡淡道：“她出远门了，学生来看我。”“这个时候出远门啊，”护士从箱子里拿起橡皮管和碘酒，“昨天小孙来的是吧，她给你打的哪只手？左手是吧，那今天打右手……”
送走护士，我坐到沈弥床边：“这就是您说的外卖？光靠输液就能活着了？”沈弥抬头看着掉落的水滴：“要不是为了上课，连输液都不用。”他撑起身子叹了口气，“你说你，高一那会儿跟个假小子似的，怎么现在总掉眼泪。”我赶忙用手捂住脸，“渺渺，我挺好的。”沈弥微笑着。“好什么好，要是师母……”“跟我离婚多好，顶多就是难过一阵子，但迟早会各归各位，”他惨然一笑，“这些天我常想，老天让苏茹先走，大概也是看不下眼了，毕竟我这样实在太拖累她。”他的声音很低，“苏茹当过几年模特，我俩结婚以后她就改行设计衣服了，隔三差五地出国。我出事以后她什么都不要了，不管上哪都是当天的来回……有一回我俩看《影梅庵忆语》，里面有句话说‘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苏茹一看就哭了，直说冒襄可怜。我当时问，你准备陪我多长时间，她说怎么着不得七八个九年，留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我怎么放心得下……”
他长长地叹气，轻笑，仿佛刚刚感慨的不过是一段轻描淡写的岁月。我慢慢地收拾着哭泣和眼泪，在沈弥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跪在地上，搂住了他的腰。“不对，您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您还有我。”沈弥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起来，渺渺，地上太凉，你起来。”
他的心跳依旧平稳有力，从里面涌出的温热的血输送到了我的身上和脸上。我仍旧跪着，我甚至不敢抬起头，因为我的脸一定热得发烫。我害怕沈弥将我突然推开，那会让我自此无颜面对关于他的一切。可我也不想松手为自己寻找任何言不由衷的借口，因为当我感觉到沈弥心跳的瞬间，我的心脏也向我暴露了最为柔软而隐秘的部分。它悄悄地告诉我，这片柔软只会为他而停留。这个念头让我恐惧而茫然，我就像一只失忆的松鼠，坦然地享用着同伴的馈赠，却突然发现早已储存了整整一冬的口粮……
“起来吧孩子，地上太凉了，”这一回他拍了拍我的后背，每一下的拍打都是异常短促的，没有任何留恋的绵长。我想跟他说些什么，说我刚开学时度日如年的想念，说苏茹去世这些天来我撕心裂肺的牵挂，说我今天早晨的梦，我想告诉他别再把这一切当成尹同学对沈老师的挂念，这不是，或许很早以前就不是了。或许它来得比我想象的早得多，只是没有人提醒我这个，所以我就只能将错就错。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让我打了个激灵，妈妈的号码显示在屏幕上，接通以后，电话那端却传来了爸爸的哭声。“老师，”挂掉电话，我所有的念头都被斩断了，我的大脑变成了收割以后的麦田，“我妈妈晕倒了，我爸爸在电话里哭。”我站起来往屋外走，沈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渺渺你不要慌，等我一下。”一小半营养液正倒吊着，从瓶口处有条不紊地滴进塑料软管。我说：“我自己去就可以了。”“这不行。”沈弥拿过拐杖撑着站起来，麻利地拔掉了针头，针头连着软管垂在床边无声无息地摇晃了几下。
凌晨一点，医院的急救室外的走廊灯火通明。灰色长椅上，爸爸像电视剧里那些等待妻子手术结束的丈夫一样身体前倾，手指插在头发里来回地搅动。一墙之隔，我向来给别人做手术的妈妈正在接受手术。突发性脑溢血——当时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场手术，往更衣室走的路上，有人听见她随口说了句头疼。刚进更衣室，就倒在了地上。
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位叔叔低着头走了出来。我的心中忽然起了一阵没有出处的疾风——或许我真的该庸碌一生，所有的风光都是用我和身边人的运气换来的，否则怎么会前脚刚刚接受完所有人的祝贺，后脚就接二连三地站在抢救室门口送走我的至亲。护士阿姨们从急救室逐一走出，每一个的脸上都带着做了错事的表情。起初我闭起眼睛任由他们搂着，耳边隐隐的哭泣震得我耳膜发痛，然后我就用力地挣脱了他们的怀抱站在角落里，我希望这个梦就此醒来。可是目之所见依旧是默然垂泪的他们，还有嚎啕大哭不能自持的爸爸。恍惚中我竟以为自己坐在电影院，眼前所出现的一切，都是与我毫无相关的悲欢离合。
沈弥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旁。我能听到他轻声的喘息，还有那些隐隐的忧虑的目光。“难受就哭出来，老师在这儿。”这句话就像是一道解除了封印的魔咒，我几乎是撞到他的怀里。闷痛争先恐后地淤在胸口，起初我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嗓子里挤出第一声哀嚎，余下的才排起了哭的长龙。“老师，我没有妈妈了，我没有妈妈了……”我每哭号一遍，沈弥的左臂就会把我搂得更紧。一股巨大的力量忽然将我推开，我踉跄着摔在了墙上，爸爸像发疯的狮子一样冲过去拎起沈弥的领口：“我告诉你沈弥，你给我听好了，今后不准跟我女儿来往。你扪心自问，她为你做了多少，她是不是仁至义尽了……”我起身与爸爸撕扯，他回身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这一巴掌是给你的，我真是养了个好闺女，拿着我们的钱买票回来给外人过生日！”
“我就是回来给我老师过生日了，怎么了？”我被他理所应当的转嫁激怒了，“我老师生病了，我回去看他怎么了？老师陪我们从晚上待到现在，你一句感谢的话都不说，当着叔叔阿姨在这儿发什么神——”“你疯了吗你尹渺渺，”沈弥紧紧地拉住我，“那是你自己的爸爸，你分不清里外了？”爸爸看了看沈弥，忽然撇着嘴哭起来：“沈弥，沈老师，”他呜咽着，“算我求你了行不行，渺渺妈妈没了，我就渺渺这么一个女儿。你又不是救渺渺才残废的，她没义务这么对待你，你说是不是……”
急诊室外静默无声，沈弥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惨白，但他居然笑了：“我确实太耽误渺渺，耽误了您一家相聚的时间，抱歉。”他一字一顿，不带着丁点愤怒，却也听不出丁点的情绪。随后他朝爸爸深鞠一躬，转身进了电梯。短暂的沉默，我发疯一样地冲下楼，因为我听出了话里诀别的味道。“
夜风很冷，一辆计程车从我面前驶过。我跟在车子后面跑着喊着。快要驶出我的视线时，它忽然减慢速度，却最终疾驰而去。我坐在马路上哭，短信提示响起。“尹渺渺：中年丧妻，乃人生之大不幸。心中悲恸，绝非三言两语可言明，迁怒于旁人亦属常情。况且你父亲所言句句属实，我如今的废疾，并非你所造成。师生一场，你已仁至义尽。反而因为我的自私狭隘，处处耽误你的生活。宣传栏终究无甚留恋，广博的世界才是你的栖息之所。沈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