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京以后,我去驾校报了名。行动力超强是我们白羊座的特质。在以最快的速度通过科目一之后,我开始把上课之外的所有时间泡在训练场上。这件事很枯燥,太多不熟悉的人待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把的时间被白白浪费,只是为了等到练车的半个小时。
可是每当想起那句“我就等我们渺渺买车了”的时候,我就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心甘情愿;我也会挂念着我们那座北方小城的天气情况,如果天气预报显示变天,我就会很忧心——我怕沈弥打伞不方便,我怕公交车晚点,我怕他淋雨感冒;我彻底抛下了“不要时时以我们为念”,我买齐了清华的纪念品,一股脑地寄给他;我隔三差五地去寺庙烧香拜佛,每一炷香都求沈弥平安健康;每隔一天我就给沈弥打一个电话,我会特意搜罗很多笑话,编成身边的事讲给他,也会啰啰嗦嗦地叮嘱他吃饭喝水添衣服。沈弥的话总是不多,可听到他的笑声或是回一句“哎,好”,我的眼眶都会涨得难受。我不可能为我的老师驱散全部的悲伤,这我知道。能偶尔为他的生活注入一些微弱的光线,已经让我心满意足了。
十月二十日,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醒来之前的梦里,沈弥去世了。我不记得他的离开经历了一个怎样的过程,也不记得我出席过他的葬礼,可是我知道他的名字也变成了暗淡的灰,同苏茹的名字一样,诀别了世间所有的色彩。醒来之后我逃掉了公共课,拎着订好的蛋糕去了机场。
在弥漫着饭菜味道的教学楼里,夏彤抱着厚厚的一摞练习册从办公室走出,兔子耳朵的头花像两只小犄角一样长在粗粗的辫子上。我过去朝她的肩膀用力一拍,她扭过头:“咦?师姐你怎么又从北京回来了。”在被作业和升学重压的世界里,她也许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大学可以这样的散漫自由。“我回来给沈老师过生日。”我把手里的蛋糕向上一拎。夏彤双手攥成拳头举在下巴处:“哇猜对了猜对了,沈老师真的是天秤座,太棒了师姐我男朋友也是天秤!”我说:“小小年纪就有男朋友,我要告老师。”夏彤箍着我的胳膊:“不要啦师姐,我知道你不会那么丧心病狂。”我笑了:“给沈老师庆祝一下?”夏彤惊喜得一跳:“立刻布置!”
十二点半不到,教室已经被装点成了一个派对的现场。临时起意的策划让它难免简陋,但温馨的氛围是足够了——夏彤和几个女孩在黑板上写了“沈老师生日快乐”;文艺汇演用过的拉花挂在了灯上,班长特地买来大捧百合放在隐蔽的角落里。拉起来的窗帘遮住了太阳,昏暗的光线让它更加有了秘密和惊喜的模样。我下载了朴树的《在希望的田野上》,在教室里一遍遍地循环播放:
快些仰起你那苍白的脸吧/快些松开你那紧皱的眉吧/你的生命她不长/不要用她来悲伤/那些坏天气/终于会过去
人们都是这样地匆忙长大/那些问题从来没有人回答/就让他们都去吧/随着风远远去吧/让该来的来/我们在这里等待/我们就这样唱/唱/唱/唱
那些东西大麻都不能给你/那些风雨你也别想去逃避/就让它们都去吧/随着风远远去吧/让该来的来/我们在这里等待/我们就这样唱/唱/唱/唱
都会好的/都会有的/那些风雨/还有阴霾/关于未来/请你坦然/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午休预备铃响起,站岗放哨的男孩跑进来:“来了,老沈来了。”所有人迅速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可当沈弥走进教室的时候,班里还是起了一阵短暂的波动。沈弥用拐杖敲着讲台内侧:“拉窗帘了还不午休,你们想干什么?又准备把瞌睡留在下午政治课的时候是吧?欺负我脾气好,舍不得用拐杖敲你们是吧——”他注意到了黑板后面的字,转头看了一眼,又把整个上半身扭回去。几个孩子齐刷刷地拉开窗帘,和煦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打在沈弥的脸上,放大了他神情中所有的吃惊与笑容。夏彤用小女孩的嗓音唱起了《生日快乐歌》,班里响起了一片整齐的歌声。每个人都微笑着慢慢地站起来。
沈弥撑着拐杖静静地站在讲台上,意识到自己在晃神的时候,他会朝着某个注视自己的学生笑一笑。班长在一片尖叫声里捧着花束走上讲台:“这是我们全班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沈老师。虽然只认识不到两个月,但班里每个人都非常非常爱你。借着今天的机会,我想代表全班对您说,希望你好好地保重自己,陪我们度过未来的三年。”
班里又是一阵掌声,夏彤和几个女孩子揉起了眼睛。“谢谢,谢谢同学们。”沈弥捧着花束面向全班,“老师非常感动,今天时间来不及了,明天我买蛋糕过来。”“师姐把蛋糕买来了,”夏彤抱着蛋糕走上讲台,“你的生日也是她告诉我们的,就是不知道这个蛋糕有没有我们大家的份。”沈弥一愣:“渺渺?”我从后排几个高大的男孩中间露出脸,沈弥向后微微仰着头:“你啊,不在清华学物理,才几天就又往回跑。”“回来学政治也一样。”“你们看吧,我早说政治课的魅力,要进到大学才能体会到。”沈弥面朝全班笑得开怀。
班里的学生簇拥到了沈弥身旁,讲台被堵得水泄不通。几个学生嚷嚷着许愿,沈弥看了一眼冒向天空的细细的灰烟叹道:“像我这个年龄的人,早都没什么愿望了。”学生们笑他老气,笑着笑着就把许愿的事抛诸脑后。沈弥对着学生说了很多,都是不涉及内心,却让人听得受用的——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能在学生面前恰如其分地把握“沈老师”这个角色。他自始至终没有跟我多说一句话,没有道谢,没有感慨,没有当众夸我,甚至连切下来的蛋糕都是学生递过来的,可是我一丁点儿都不在乎。我就缩在一个角落里安安静静地打量他,从头到脚,一遍又一遍。经历了今天早晨那场噩梦,能够立刻飞回来看到他,已经是多么大的恩赐。
下午政治课,我照例坐在最后一排。温馨与热闹随着上课铃响渐渐退去,一切又都变回了原来的样子。沈弥依然一黑板一黑板地写着板书,班里的学生依然认真听讲,生怕有一丝遗漏。回到办公室,我把他的杯子兑满温水,然后就倚着办公桌站下。沈弥仰头看着我,他的目光里有种新奇:“这才多久就又回来了?我读大学那会儿,也就寒暑假能回家。”大概是中午的情绪延续到了现在,他的心情很好。我故意说:“您要是嫌见我见得频繁了,我就明年暑假再来看您。”沈弥认真地问道:“寒假呢?怎么,学校有别的安排?”“就是随口一说,您也太较真了。”我笑起来。“我就说么,”沈弥也笑了,“寒假我不用给辅导班上课,苏茹大概也就不忙了,到时候咱们可以一块儿——”
我吃惊地抬起头。几乎是在同时,空气中出现了一阵长久的静默。沈弥的笑容已经变成了惊慌,又渐渐地定格成凄惶。“刚才我还想,六点半了苏茹怎么还没过来。”他朝我一笑,笑容久久地定在脸上,因为强装出来的,所以也不确定何时收回。我紧挨着他蹲下。“走,吃饭去。”沈弥的声音有些发抖。我说:“回家吃吧,去您家。”沈弥说:“我家现在乱得进不去人。”我说:“我替您收拾。”沈弥说:“家里没什么吃的了。”我说:“我可以去楼下买,我会做。”沈弥想了一会儿说:“好,那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