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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浩劫(二)

我从不知道当一个人离去之后,会有那么多的身后事留给家人:死亡证明、吊销户口、遗体火化、墓地选择……这个过程繁琐而紧密,像是将一副巨大的多米诺骨牌逐一砌起,连一个简单的小环节都不能省去。每一个手续都是一次提醒,提醒他苏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消息。

沈弥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回家,晚上就待在办公室里。我关了手机陪他一起待着。我不敢想在说出“苏茹也出车祸了”的时候,他到底在想什么。可我一直期盼着他能哭出来、骂上几句、哪怕是迁怒于我都可以,这样至少他心里能觉得好受些,可是他偏偏什么都没有——

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坐在桌前,像个落魄的游魂。有时会拿出本子,写不了几行就收起来放在一边;几次我半夜醒来,总能看到他站在窗外的车棚边上抽烟,地上落满熄灭的烟头。

第三天的傍晚,他终于伏在办公桌前,睡了几天来的第一觉。我拿了西装披到他的肩上,沈弥猛然直起身子,直愣愣地看着我,说出的话却是:“回家陪爸妈去吧,老师现在顾念不了你了。”我蹲在他面前:“不用您顾念我,现在轮到我来顾念您,有什么要做的您都跟我说。”沈弥犹豫着从口袋里取出手机:“密码是零六零一。”那是苏茹的生日。他又拿出本子:“上面有名单,和通讯簿里的对应。”名单上大概列了二三十人。“本子上有段话,你群发给他们。”我翻了一页,上面果然用钢笔字写了一行字:

“吾妻苏茹于零八年九月二十八日离世,告别定于十月二日。苏茹生前天真爱笑,恳请诸位以笑相送,勿言节哀。沈弥跪谢。”

雅畅的行楷,几处被晕染开来,纸张微微凸起。我极力控制着眼泪,坐到不远处的办公桌前,开始编辑短信。打开通讯簿,第一行赫然写着“啊老婆大人”。我像被砸懵了一样地定着,拐杖的笃笃声响起,又消失在我的身后。我回身搂住沈弥的腰:“我想师母,怎么办老师,我想师母……”沈弥被我撞得一晃,继而伸手环过我的肩:“我都没哭,你难过什么。”他的手按着我的肩头,“苏茹明天下葬,所有的事都得我撑,你不能再分我的心了。”我用力地抱着他:“我不……不分您的心,我不分您的心,我不分,我和您一起撑着。”

苏茹下葬那天,天气晴朗。来者大多是她和沈弥共同的朋友,每个人都如沈弥所期盼的那样带着平静的表情站在墓碑前,仿佛是在参加一场庄重的、与死亡无关的远行仪式。葬礼结束,人们散了,沈弥却停着不走。他久久地注视着这处新墓——汉白玉大理石的双穴墓,苏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写在左侧,是灰色的;沈弥的名字写在右侧,被漆为红色。墓碑两旁新栽了两株合欢幼芽,高度不及墓碑的一半。

我注视着照片上笑得阳光灿烂的苏茹,眼前不禁浮现出和她认识四年来的点点滴滴:我被任命为课代表的时候,她微笑着冲我善意地挥了挥手;她叫我宝宝,叫我乖乖,她说想要一个我这样的女儿;她让我读了大学之后留长发,她说等我回来的假期一起外出旅行;她在听到沈弥和我的清华之约时灼热的眼泪……默片一般的时光从我的眼前纷纷闪过,我的耳边又出现了她夸张的笑声,她温柔的语气,我的眼前出现了她帮沈弥从车里站起来把拐杖递给他时认真的样子,她为了维护沈弥被刘婉婉气得浑身发抖的样子……沈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苏茹,今天的太阳真是好……这九年你也算是……你好好睡吧……”一阵哽咽,他说:“咱们走。”

我拦了计程车,和沈弥一同坐去后排。上车不久沈弥就睡了,我目视前方,他的身子忽然压向了我的肩膀。我慢慢地直起腰,想让他靠得舒服些,不料却弄醒了他。

“到了?”他的声音带着初醒时的含混。我说:“还没有,您睡吧。”沈弥重新靠回后座,没多一会儿便又重新倒在了我的肩头。我一动不动任由他的骨头硌着,他的呼吸轻得像个少年。

我哀矜他胜过哀矜苏茹。夫妻之间,先走的那个是有福的,因为一切苦痛,都必然由余下的那一个承担。看着他在我肩头睡去,看着他四天来难得的安详,我真希望这种平静的时间能够长些,再长些。宁肯让他在虚幻的平静中多待片刻,也不愿让他面对醒来之后长久而残酷的真实;我也希望这段车程能够长些,再长些,最好不断地向前行驶,永远不要有尽头。

妈妈说,在医院见过那么多的生离死别之后,她总结出一个规律:最痛苦的时刻,不是病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不是前前后后办理各种繁琐手续、不是追悼会上亲朋好友哭作一团、甚至也不是捧着骨灰即将下葬。而是在这一切之后——当所有的哀荣集体散去,所有的喧闹尘埃落定,空气中就会有一只无形的手伸出来,去推一下垒砌好的多米诺骨牌,让一切都溃不成军。

卧室还是老样子,双人床上摆着两个枕头,一床凉被。桌前堆满了习题,化妆台上摆满了乳液和护肤品。沈弥不声不响地坐在床边,我站了好一会儿,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才局促地走去隔壁。银色的星星依旧点缀在暗蓝色的被面上。高二那年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我就觉得是苏茹要把整片星空都取下来送给我。而如今,她自己已然变成了浩淼银河中的一颗星斗,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人世间。“师母,”我在心里悄悄地说,“你告诉老师,让他不要太难过好不好,请不要带走他所有的快乐。留一点,哪怕不多,但至少能支撑他平安地活下去。”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

我也睡着了。这一觉很沉,像进入海的深处。几次想要醒来,大脑发出指令,眼睛却迟迟无法睁开。终于,梦里透进一束光,我睁开眼睛,天色漆黑一片。我起身往沈弥的卧室跑,他埋着脸躺在床上,眼泪顺着内眼角往下淌,枕头湿了一大片。他的呼吸很急,我试了试前额,一片滚烫。

“我难受,苏茹。”睡梦中,沈弥忽然开口。“哪难受?”我本能地回答,全然不顾及询问的对象并不是我。

我的回答一定进到了他的梦里,“后背痒。”沈弥的声音很含混。我把手放到他指过的位置。沈弥的语调是我从没听过的委屈。“哪难受,还有哪难受您都告诉我。”我几乎要崩溃了。沈弥的侧脸摩擦了几下枕头:“都难受,活受罪。”“咱们去医院吧,我陪您去医院,啊?”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沈弥用力地摇头,发出哽咽似的的低哼。

床头柜里分门别类地放着三个盒子,每个上面都贴了字条:“腿疼就来找我”、“感冒发烧时的东西在这里”、“沈老师快来降血糖”。第二个盒子最上面是一张长字条,圆圆的笔体详细写着药的用法,旁边还添了几幅小插画,字条下面才是摆列整齐的胶囊和冲剂。我赶忙叫醒沈弥,他的神情里带着困倦与茫然,好像已经不认得这个世界,却坚持要自己服药。待他重新睡去,我打开了余下两个盒子:

“腿疼的时候要热敷,不是冷敷哦”、“热敷不管用再吃卡马西平,每次不能超过五片”、“胰岛素在冰箱里(咦?你自己又不会打,我告诉你这个干嘛)”

我胡乱抹掉满脸的泪水,用药棉蘸着碘伏在小腹左侧擦了几下,拿起注射器直接刺入皮肤。因为手抖,腹部隐隐作痛。我又换了一个注射器,吸了半支胰岛素。我一连进针几次,确认把痛感降到了最低,才将它慢慢地推进了身体。我的头很快就开始晕眩。我知道是低血糖来了,可我心里涌起的不是恐惧,而是成就感。在头晕和成就感的夹击之中,我忽然笑出声来——原来我这么能豁得出去,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能豁得出去。笑着笑着我又哭了。我想念苏茹的大眼睛,我更想念那个和她在一起时的沈弥,快乐而松弛。我知道一切再也回不来了,可我更怕沈弥自此之后只会守着这些回忆,在平静惨淡之中一日一日地消磨。

后半夜的时候,沈弥再次发起高烧。他拒绝吃药,嘴里含含混混地念叨,可我唯一能听清的只有苏茹的名字。我跑去客厅给妈妈打电话,说到一半又哭起来:苏茹刚刚下葬,沈弥又高烧不退,可是我的假期很快就要结束了——为什么刚读大学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妈妈在医院值班脱不开身,我照她说的翻出药棉和酒精,在沈弥耳边俯身:“老师,您又发烧了,我帮您用酒精擦——”“不行。”沈弥打断了我的话。“可是您在发烧啊。”“绝对不行,不行,”我猜是那声称呼进入了他的潜意识,沈弥固执地、死死地按着被子,“去找苏茹,你让苏茹过来……”

我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担忧,我试探着:“我不碰您的腿,您不让我碰,我就不碰行吗。”沈弥终于安静下来。他的身上有很多疤,大多是浅色的,有的只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左后肩直着向下的地方的一处疤痕最深。每看见一处伤疤,我都觉得自己身体相同的部位也在隐隐作痛。我没有碰他的腿,甚至连被子都没掀开。我对沈弥禁止的一切都没有窥探的兴趣。不是忍着不去好奇,而是我压根就不想越他的界,踩他的雷区。我只盼望他高高兴兴,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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