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我们高中的惯例,国庆节的前一天没有晚课,下午第三堂课以后的时间用于大扫除外加布置月考考场。沈弥向来不喜欢借机留下学生,所以四点半不到,他们班就彻底放学了。我俩窝在办公室。他的桌角堆满了零食:蔬果干、牛肉干、腰果……不用猜就知道它们和折叠床一样,都是苏茹放在这儿的。
我拆了一袋腰果,咔嚓声在寂静中响个不停。沈弥低头坐在一旁发短信。我问:“您吃不吃?”他盯着手机摇头。嗡嗡的震动声响起,他立刻拿起电话:“苏茹,”办公室里已经没有其他老师,可他依旧保持着很低的声音,“你下飞机了是吧,渺渺回来了。”他话音刚落,手机那边立刻传来一连串夸张的尖叫:
“渺渺——”苏茹的声音顺着听筒钻出来,时隔几个月再次听见她的声音,我立刻觉得重新天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宝贝?”她的语调依旧那么夸张。“我今天上午到的!师母你什么时候回来!”怕苏茹听不见,我也开始扯着嗓子喊。
“简直被你们吵死了。”沈弥干脆把手机丢给我,撑着拐杖走到办公室外面。“你快回来吧师母,老师又不高兴了。”“让他不高兴去,你不用管,”苏茹在电话里笑得格外明朗,我甚至能听见电话那端传来的独属于机场的呼啸的风声,以及那种有条不紊的嘈杂,“你过得好吗宝贝?”
“我过得好,特别好,就是天天盼着您和老师来看我。”“赶紧说给你沈老师听去,”苏茹说,“你沈老师就是习惯性纠结。你可不知道,你在清华这一个月,他一会儿怕你不喜欢物理,一会儿怕你恨他拦着你报法学。刚开始我还劝劝他,我说渺渺是你自己的学生,录取通知书都留给你当纪念了,你还担心什么?结果这老先生就是不听劝,我也干脆不管了……”看着门外的沈弥,我一阵百感交集。得知了那些不曾得知的真相,能给他带来轻松倒真像是老天的苦心安排。
我从书包里掏出政治思修课本递给沈弥,它是我这次回来唯一的行李,是我原本拿来防备和沈弥相对无言的工具,用来解决万一出现的冷场。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只想拿它告诉他,我什么都没有忘记,更不会背叛。
沈弥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就语气平淡地说道:“好好学专业,公共课差不多就行了。”它让我第一次发现沈弥骨子里的悲观,或许他早就认同了,当脱离了严酷的高考环境之后,这门功课就该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他一页页翻我的课本,正文总是一扫而过,用黑色中性笔记在一旁的笔记却看得分外认真,偶尔会在旁边补充几行字。他的身上仿佛有种奇妙的磁场,可以让人不再心烦之前,也不再担忧以后。我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无法无天一辈子,因为就算我把天捅个窟窿,都有他帮我补起来。
我看着课本傻笑,沈弥奇怪地问道:“什么事高兴成这样?”我举着课本:“您看咱俩的字。”沈弥的笔迹是规整的行楷,我却写了一笔歪歪扭扭的娃娃字,放在一起确实滑稽。沈弥叹气:“我们念书的时候,字都是门面。再看看你们,用电脑用的都快忘本了。”“字写得那么好看也没用,反正我又不想当老师。”
沈弥叹了口气,见扉页空空,又代我写下“尹渺渺”。我说:“我不喜欢我的名字,又难看又难听。”沈弥说:“很多名字企图心太强。你的名字不同,看得出起名的人没什么企图,就想让你当个普通小姑娘。”我说:“是我爸听说名字起得越普通孩子以后越有出息。我妈说他本来还想叫我狗剩,怕我恨他才忍痛放弃的。”沈弥忍着笑:“那你爸爸的愿望也算实现了。”我说:“我就是胸无大志,保送都是撞大运撞来的。”沈弥说:“这话咱俩说说就行了,别人听了肯定以为你犯狂。”“随他们怎么想去,”我说,“反正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考上清华该没出息还是没出息。”沈弥白了我一眼:“才几岁就说这种话?一辈子长着呢。”
听他说话真该闭上眼睛,明明是张年轻的脸,语气却总是老气横秋。“现在那群小孩也爱喊您老师吗?”沈弥说:“不,都喊我沈老师。”我说:“叫我渺渺的倒是多,可都不如您喊着舒服。”沈弥笑:“渺渺。”我连忙答:“老师。”“哎。”“老师。”沈弥依旧是不紧不慢:“哎。”“老师。”“哎。”“沈弥。”沈弥照着桌子一敲说:“不准没大没小。”我笑得直不起身:“开个玩笑嘛。”
我和沈弥一直坐在办公室里。直到窗外的照明灯染白了办公室的桌子,我们才惊觉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苏茹怎么还不来。都快八点了。”微弱的屏幕灯照亮了沈弥瘦削的下巴。他拿起手机放到耳边,又看了一眼屏幕说:“怎么打不通。”这不该是陈述句,可他偏用了陈述的语气。我说:“可能师母的手机没电了,过会儿就该到了。”沈弥说:“走,咱们出去等。”
走廊上没有灯,雾茫茫的夜色里,只有拐杖的笃笃声听得清晰。校门外是川流不息的车辆,车里的每个人都为了迎接七天长假的到来而换上了闲适的脸孔,只有沈弥面无表情地站在校门口,站在九月末微凉的秋风里。帕萨特驶过的时候,不论颜色,他都会看一眼车牌。手机也反复掏出来按亮屏幕,最后干脆直接攥在手里。嗡嗡的震动声响起,彩色的手机屏照亮了沈弥的掌心。如释重负的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却又在下一秒消失了。“您好……”他犹豫了一下,好像只要自己不开口,对方也就不会说话,好像只要问一句“您好”,这个世界就会天下太平。
然而,说完“您好”“我是”以后,沈弥很快就不说话了。车来车往,喇叭声依然响得肆无忌惮,我却觉得喧嚣在渐渐剥落,宽阔的马路像初霁后的荒原一样苍茫。一辆空的计程车从远处开来,沈弥一抬手,它就停在了路边。“去市立医院。”他笔直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我窝在后排,透过一根根防护栏盯着他的肩膀。“是医院的电话,苏茹也出车祸了。”沈弥没有回头,我从反光镜里看到他在望向天。
沈弥走得很急,步子跟不上拐杖递出的速度,一路踉跄得厉害。可是真的走进抢救室大厅,看见没有亮起的手术灯、做笔录的警察、缠着纱布的男人和站在手术室门口的医生时,他却伸手把我拦下。医生神色平淡地说了一句节哀,好像他等在这里,就是为了道出这一声轻叹。他的身影连同我的整个视线一起昏暗不明起来,我这才知道,原来“眼前一黑”不只是形容悲痛欲绝的戏文。
沈弥忽然向后退了一步,整个身子又是一个踉跄,我赶忙扶住他坐到椅子上。他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地面,眼睛微微地睁大,又慢慢地恢复了原状。一个头缠纱布的男人摇晃着走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在他失声痛哭的时候,一股浓烈的酒精味道从他的喉咙底部,那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里喷出。
这股酒精在我心里点着了一片一望无际的火,我上前撕扯那个男人:“你有病啊?你他妈有病是不是?!”沈弥拦住我,用手臂将我挡去了一旁。他把拐杖慢慢搁到地上,双手撑住椅子,身子一用力,整个人扑到男人身上将他死死地压住。许许多多的人从我的左侧和右侧冒出来,朝着沈弥的方向快步走去。我先他们一步挡在前面:“都给我走!不用你们管!滚!”
沈弥还在一拳拳地揍那个男人。我抓住他的手臂:“别打了,老师。老师您别打了,接下去还有很多事等您忙……”刚刚的嘶吼劈裂了我的声音,就像有两个人的声线交织着哀求。沈弥终于停下了,他的衣领撕开了两个扣,几缕落在额前的头发让他显出了罕见的狼狈。“不打了,去看苏茹。”没走几步,他又回头注视着鼻青脸肿的男人,“我不要你的赔偿,留着买口棺材给自己下次用吧。”
太平间的光线很冷,苏茹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张床上。她的身体被一块白布遮成了千篇一律的模样,手腕垂落下来,无名指上的戒指连同指甲上的光泽还在。我蹲在角落里哭,沈弥却不声不响地站着。他忽然扯住白布的边沿,小臂连同手腕都在微微颤抖,片刻还是放下了手:“留个好念想吧苏茹,留个好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