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沈弥的那期节目很快就播出了。妈妈特地和同事调了班,爸爸也没去补习班代课。在通知了所有亲朋好友之后,他俩心满意足地窝到了沙发上。
与此同时,我正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将耳机的声音开到最大。我不想再接触这期节目的任何消息了,尽管我明白,在这个夜晚结束以后,爸爸妈妈会再度成为同事中教子有方的典范,学校里好事的女生也不会再议论纷纷,可我就是恨死了那个定义——帮助——所有美好的情感一旦归结到它身上,就会即刻黯然失色,仿佛那不过是世间最为无奈又平庸的交汇。
期中考试终于来了。我在考场门口遇到了刘婉婉和班里的几个女生。据说这是刘婉婉的一贯作风,每次考试之前都要挨个考场叮嘱班里学生认真审题,好像她的叮嘱是灵丹妙药,听了就能万事大吉。
我的座位在靠墙一排的角落,从窗外看进来是绝对的盲区。头顶的窗户半开着通风,忽然听到刘婉婉说:“我说你们担心什么嘛,家长那边我替你们说,还担心什么?难道怕数学补不回来?”我直起腰想把话听得更清楚,但却只听见快速离开的脚步声。
卷子随着预备铃一起发下来,前几道选择题本该是送分的,可我只做了第一道就看出了陷阱。我放下笔趴在课桌上仔仔细细地研究每一个选项,余光里却瞟见其他几人已经开始涂卡了。联想起墙角里的窃窃私语,我突然茅塞顿开。我狠狠地瞪着那些人,一眼又一眼地瞪,可是监考老师却朝着我的方向咳嗽了几声。
窗外的树木越来越萧瑟了,沈弥孤零零地坐在桌前。他是这次的出题人之一,虽然不必参加监考,却也因此增添了许多不可避免的孤单。
“你怎么来了?”他仰头看着我。以罗亚菲为代表的几个女生总是热衷于第一时间找沈弥对答案,一是因为确实想要知道答案,二是想和沈弥搭讪。如今办公室空无一人,考场上的闪念再次遭到印证。
我故作轻松。“考完就来了呗。”桌上摆着这次考试的卷子,上面已经用红笔答过了一遍。我问:“您答着不嫌无聊?”沈弥笑了笑:“总比一个人坐着有意思。”“倒也是,”我快速地浏览着答案,“我这次还行,应该能上八十五。”沈弥拿过卷子:“出题点都是再三强调的,你们班问题应该不大。”我说:“那是,我都八十五了。”想起今日考场门口发生的一切,心中又是一阵窝火,她们的嘴脸让我恶心。
我从没像这次一样期盼成绩公布。走在路上,我开始主动和刘婉婉打招呼,以判断她是否看到了我的数学卷子——我只用五分钟的时间蒙完了选择,所有的大题全部只写了第一问。我满心期待她把我抓到办公室痛骂一顿,我希望看到她愤怒酱紫的脸。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自己所有的疯狂达都到了预期,我通过惹恼她为沈弥报了仇。可刘婉婉从来都是笑盈盈的模样。
成绩陆陆续续地出来了,我被通知去公室取卷子。我的卷子就放在最上方,右上角清清楚楚地写着“90”。“是第一吗?”我问。沈弥点了一下头,我期待着从他的脸上看到喜悦之色,可那其中只有深深的愁云。成绩条丢在一旁,我们班在第一考场的几个人大多只考了六七十分,刘婉婉的拥趸也全部低于往常。整体下来,平均分一栏就变得极其惨淡。
沈弥把成绩条塞进抽屉,拿起一支香烟点燃。他一手扶着桌沿,后背弯成一个弧。“你先回去吧,”他抬起眼睛看着我,“让同学改错,不懂的及时问我。”教室里,白花花的数学试卷已经铺满了我们的课桌。投影仪的最上方是我的数学成绩,和我预想的差不多,五十五分。
妈妈在医院值晚班,爸爸去给我开了家长会。对我们家来说,这绝对是破天荒的大事。开门声和他的怒吼几乎同时响起,我来到客厅,迎面飞来一沓卷子,砸向我的肩膀之后又齐刷刷地落回到地上。然后就是劈头盖脸的臭骂。我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不算数学,我的成绩是全班第一,加上数学,就被拽到了四十名开外了。而除了政治单科排名年级第七以外,我们班其他成绩全部稳稳地包揽了前三。
临睡之前,我在被子里叹了一口气,呵出的气体弄湿了我的鼻子。我忽然就委屈得想哭。仅凭一己之力果真无法力挽狂澜——明明我已经把数学考得那么差,却依旧没有改变什么;而沈弥,他显然不可能只为我一个人的成绩高兴。
耳边隐约传来爸爸的声音:“我说,咱们都是当老师的,你也得理解我一下。你别总让我女儿学你的政治了行不行,平时不做题也就罢了,你看看她这次数学掉成什么样。你说会考重要,行,那我们听你的,可也不能拆了东墙补西墙吧?再下去不光保送完了,高考也得完……”
我冲出去想把电话夺过来。爸爸吓了一跳,本能地抬起胳膊把听筒举到高处。“沈老师您别听他乱说!”我朝着话筒大喊。爸爸敏捷地拔下了电话线。“沈老师招你惹你了!你们好歹一起吃过饭,说这种话你不觉得——”“跟他吃饭是因为觉得他对我女儿有帮助,算我看走眼了!”
我替沈弥心凉:“刘婉婉是你什么人,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她是我以前的学生,学生当然好过外人。她怎么了,不就是让几个理科好的孩子少学点政治,把时间多放在主科上吗?她家长会的时候跟我们道歉了,所有人都理解。怎么就你各色?你班主任还能害你不成?”“可是——”“可是什么可是!”爸爸指着我,“我一直不爱跟你说,自打认识沈弥以后你就越来越不像话了。先是顶撞我,现在又想污蔑你婉婉姐姐,再这么下去你可给我小心着点!”
月亮升上来了,把我的屋子染成了一片银色,也把屋外的空地照得一片荒凉。地板森森的凉气好像能直接进入到心脏的最深处。我的大脑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吸尘器,试图搜罗那些零星散落在各地的尘垢。最终我绝望地发现,最错误的冲动并不在于我做出了一张五十五分的卷子,而是决定报复的同时,我没有为自己留下任何的后路。换句话说,在决定考出这个分数的时候,我忘了留下一份认真写出的答案,来证明这不是我的真实成绩。
于是我决定将这件事的真相隐瞒下去——我不想给沈弥添麻烦,我也不想让他在知道这件事之后平添不痛快。我宁可他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成绩下滑,没有阴谋,没有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