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安排在十一月中旬。毕竟是入校以来第一次正规考试，十一月不到，班里的气氛已经明显有了变化。课下与课上差不多安静，操场上打篮球的人数锐减，再也看不到班里你来我往交流题目的场面，甚至连手拉手去厕所的景象都见不到了。
课间十分钟通常会被我拿来背政治。我的背诵习惯已经比刚开始的时候好多了，多看几遍就能记个八 九不离十。唯一不变的是分享小组，学习再忙都不会削弱罗亚菲和其他几个女生对沈弥高涨的热情。只是面对我的目光已经从羡慕期待变成了冷淡的怀疑。
自从沈弥那次换课之后，她们就放弃了对我的信任。在她们心里，沈弥的每一次不知去向都应该从我得到解释，而我随后情绪变化的原因也都该如实上报。或许她们还会认为，我自始至终就没有她们那么坦诚无欺，不知道从哪个节点开始，我已经在按照她们讲述的程度和层次，挑出同样程度的事了——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如果换成她们，目睹了同样的事，也一定会三缄其口的。还好没人捅破这层窗户纸，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冲动到做不成朋友就去做敌人的。
周五体育课，老师放我们自由活动。男生们大多留下打篮球了，女生们则去教室自习。我不想回班，坐在操场上开始听沈弥的讲课音频。沈弥的每一堂课我都会录音，最开始是担心自己一遍听不明白，后来就成了习惯。沈弥的声音有点低，普通话字正腔圆，讲课时从来不打磕绊，逐字逐句都像是提前写了讲稿。
罗亚菲坐在不远处和其他班的死党说话，起初我没在意，直到听见沈弥的名字才调小音量。原来她在向别人转述沈弥请我父母吃饭替我解围的事。那是上次小组分享时我告诉她们的。没有添枝加叶，可她的语调就是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扭头看了一眼，罗亚菲灿然一笑：“对，我就是在说上次沈老师请你全家吃饭的事。怎么了尹渺渺，我说你沈老师碍着你用功学习了？”我不眨眼地瞪她，她踢了踢死党的鞋子：“看见尹渺渺了吧，看见了？沈弥就是她的，别人连提都不能提。”
我不打算卷入这场莫名其妙的迁怒，准备拿着东西回教室。身后的罗亚菲依旧没停嘴：“尹渺渺我正式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沈弥没什么了不起的了，你也别总拿自己当盘菜！不就是中午在办公室吃饭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种极品老师，尹渺渺也极品，当了课代表还考那么几分，就这样还好意思天天往沈弥办公室跑。不过还是沈弥更极品，尹渺渺都考成那德性了，见了面居然还笑脸相迎，真是……”
四百米的大操场在黄叶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荒凉。我埋着头一圈圈跑，胸口烧着了似的疼。半截拐杖忽然出现在我的视线中，砖红色跑道就像裂开了一道黑色的口子。我连忙抬起头，沈弥就扶着拐杖站在眼前。
“没事跑圈干什么，运动会又报项目了？”“没有，就是自己想跑了，”我避开他的目光，朝一颗石子飞起一脚。石子滴溜溜地滚了几下，顶多十米就停下不动了。“我不想当课代表了，罗亚菲成绩好，您让她当吧。”沈弥一愣：“怎么了，突然这么说？”“没事，”我本来不打算说，可他的目光一直停在背后，“我就是不想给您丢人，让您跟着挨说。”
“可我向来不爱用成绩评判学生。”沈弥的尾音里带着笑。“那您也不在乎课代表的成绩么。”“我在乎，”沈弥说，“但我不会拿一个标准给所有人划线。况且以你目前的学习状态，考高分是迟早的事。”
我脱口而出“沈老师我想抱抱您”，不等沈弥回应就从侧面将他紧紧箍住。沈弥撑住拐杖往后踉跄了一步：“精神上拥抱一下就可以了。”我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和他一同穿过操场。不时有学生跟他打招呼，他微笑示意，却不多说什么。这让我忽然觉得自己对他来说是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的。我暗自发誓再也不会把这种“不一样”讲给别人听了，不管是对谁。
“有电视台要来拍一个我和学生对谈，就是最近这几天的事，”沈弥说，“这是教育台的节目，对以后高考保送加分都有帮助。我觉得这是个机会，你觉得呢。”“他们会不会说您什么？”想起罗亚菲，我还是心有余悸。“这倒不会，教育台想拍学生帮我，怎么都得让你来，没什么好说的。”“那行。”我一口答应。高考加分对我倒是没什么诱惑，我只想和沈弥留下一段影像。
采访安排在周日下午，沈弥的办公室被清空了，只有两把椅子和围绕着它们布光调整机位的工作人员。我按照提纲的顺序把问题逐个抛给沈弥，前半部分有关他的成长经历，于是我也知道了沈弥是江苏人，父母都是高中老师，他山师毕业之后一直待在我们学校教书。
后半部分的问题大多围绕他受伤之后的事情展开，于是他那么坦然地讲起自己刚刚醒来时的迷茫，讲起长达两年的漫长的康复期，讲起第一次用轮椅时因为掌握不好平衡而跌跤，讲起得知可以回校上课时高兴得彻夜未眠，讲起了我对他的帮助；最后的最后，他还提到了病逝的男孩，说那是个好孩子，车祸之后还总来看望自己……
采访进行的非常顺利，五点不到就已经全部结束。编导和摄像离开以后，房间里突然增添了很多先前不曾觉察的寂静。夕阳从沈弥身后的玻璃窗里照进来，他的整个身子都起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看起来就像是要消失在光线里一样。
我把他的杯子接满温水，沈弥如梦初醒：“时间不早了，不回家？”“师母来了我再走。”沈弥笑笑，回了一下身子又顿住了。我问：“您找什么？”沈弥说：“办公桌还在外面。”
我立刻跑向屋外，半抱着它进了办公室，桌腿落下发出“咚”的一声响。我骄傲地仰着头：“办公桌来了，您找什么随便找。”沈弥从抽屉里拿了一本书递给我，居然是一本数学练习册！我说：“您信不信我再把桌子搬回去，我的劲儿还没用完。”沈弥笑了：“这是其他班老师推荐给学生的，我就让苏茹也买了一本。期中考试是区统考，努把力考到年级前五，给你爸爸和刘老师争气。”我说：“主要是给沈老师争气。”沈弥笑说：“那是必然，都不用提。”
我看习题的时候，沈弥就坐在一旁发短信。要不是因为形影不离的拐杖，真的看不出任何问题。我猜他当年一定是非常出色的学生，一路走来，求学工作，四平八稳顺风顺水。想起他从毕业到车祸不过区区四年，我的心里忽然就暗淡了一下。
耳边传来沈弥的声音：“苏茹说吃晚饭的时候带着你，你给家里打个电话。”我嗷得高喊了一声，沈弥单手塞起耳朵：“到时候别跟苏茹提下午采访，能记住吧。”“师母不知道吗？”“她知道。”“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能提？”沈弥唬着脸杵了一下拐杖说：“小孩儿别管。”
我不敢忘记沈弥的话，在苏茹面前对下午采访的事情绝口不提。好在苏茹也没问太多，一顿饭就这么相安无事。晚饭过后，沈弥急着回家备课。餐厅离他家很近，开车只要两三分钟。
沈弥下车以后，苏茹问：“你沈老师给你下封口令了是不是？”我立刻就承认了，苏茹笑得前仰后合，说要是把我放在革命年代肯定叛变得比谁都快，随口一问立刻就招。
我有点不好意思：“就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保密才保不住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苏茹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车顶，“我就是特别烦那些记者对沈弥问这问那。好好提问也就罢了，还总是哪儿疼往哪儿戳。沈弥刚出院那会儿，每次接受采访就两个问题，一个是第一次醒过来是什么心情，另外一个就是还想不想重返讲台教课。你听听这都是什么烂问题。”
我有点底虚：“师母，可那不是他们的工作么。”“工作有什么了不起。我当时直接跟他们说，这种没营养的问题以后都甭问，回去问问自己遇上了什么心情然后直接编上就行，怕担责任我给你们授权。还有记者要采访我，让我聊聊平时都是怎么照顾沈弥的，或者干脆就提出要来我家拍。我说这跟你有关系吗，我们两口子的事儿你好的哪门子奇。”
“师母你怎么也这么彪悍呀。”我全然想不出苏茹冲记者发火的样子。“也不是彪悍，”苏茹终于笑起来，“沈弥要脸面，有些事我得帮他对吧。爱一个男人，就是要让他体体面面。当他自己没办法顾及这些的时候，你就得拼了一切维护他。”她捏着我的脸，“现在还听不明白吧？等你长大点儿就知道了。只要遇上让你想要死心塌地的人，对女人来说这都是无师自通的东西。再说你沈老师这人，跟外人总是装那个好脾气，心里难受也憋着不说。我昨天还跟他说，你就告诉记者说那个学生自杀又能怎么着，反正他家里人都放话了，这么多年就你还顾及他……”
我没明白苏茹的意思：“什么自杀？谁自杀？”苏茹看着前方的夜色：“就是他救的那个钟凯，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我无法形容心里的震惊：“他不是病死的吗？怎么又成了自杀了？”苏茹苦笑：“他有抑郁症，自杀也算病死的一种吧。”“抑郁症怎么了？沈老师把他救回来了，他还有什么资格去死？”“我也这么想，”苏茹的声音低了很多，“沈弥出院以后，他爸妈带着他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千恩万谢。结果等到一回家，他转过头来发短信骂沈弥有病，说沈弥就是多此一举所以遭了报应……我当时真想去他家给他两耳光，可沈弥总劝我，说他还是个孩子，你跟孩子生气干什么……”
“师母你等等，”我打断了苏茹的话，“你是说，沈老师当年救他的时候，他其实正准备自杀？”苏茹点了点头，我忽然大哭起来：“他才有病！大海没盖跳进去多方便，干嘛要连累我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