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话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是那样的人吗?谁让我们是哥们呢!”佟宸说着,眼珠子滴溜儿一转,话锋随之一转道,“听说回去要改选班长,你们看孙一山合适吗?”
张毅高举着啃得残缺不全的鸡腿,含糊不清地说:“就冲这只鸡,也得是你当班长!”
佟宸假装严肃道:“我只是觉得孙一山不大合适,我想为班级出一份力。你们不要提这只鸡,就看我有没有这方面的才能。”
“鸡也许没有,但你肯定有。”我也跟着开玩笑。
“那你们得选我!”说一圈之后,佟宸说到正题。
“没说的哥们,孙一山那小子太虚伪,不如鸡呢。”张毅说。
“也不如鸭,不如鹅!”佟宸显得很兴奋,好像我们两个人两张票已经决定了改选结果一样。
“应该给晓倩拿点东西吃,发动一下女生。”我趁势提出。
“没问题,我现在就回去取。”佟宸起身,刚跑了两步,又转过头来说,“你得让聂晓倩和大家说清楚,东西是我给带的,别改选班长都投你的票。”
“你快去吧,”我笑笑说,“我当班长?不如给我两刀。”
越到军训末期,事情出得就越多。这一晚又出事了,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出事还就是两件,一件与我有关,一件与我无关,但是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又都与我有关。
晚上的训练时间本来是学唱军歌的,今天晚上却开起了誓师大会。因为军训还有五天就要结束,全营从明天开始以连队为单位,选出身材不是太胖的。身体不是太多病的组成检阅队伍,迎接军训最后的最重要的最光荣的任务:军训成果检阅。
朱营长说起来没完,已经站了一天的同学们本就身体疲惫,现在依然站着,怨声载道,又不敢明目张胆,脸上写满烦躁,嘴上小声念叨。
中国人一向具备不堪压迫的传统,关键时刻总会有人挺身而出。我们连队一个表演系的男生突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大有示威之意。
一时间,鸦雀无声,朱营长说:“刚才打断我的同学,请站到前边来。”
全营骚动,大家左顾右盼,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其实大多数同学是看不到肇事者的,无非是趁机活动身体。刚才咳嗽的表演系男生敢作敢当,勇敢地走了出来,站在队伍的最前边。
“为什么不喊报告?”朱营长怒斥。
“报告!生理反应,来不及报告。”男生回答。
“别人怎么没有生理反应?”
“大概我成熟得比较早。”
该男生此话一出,听到的同学笑成一团,没听到的同学也跟着笑成一团,再次活动身体。朱营长气得脸色发青,说道:“今天晚上因为他,所有人再站一个小时军姿。”
“和别人没有关系,为什么要惩罚别人?”男生怒目相对。
“一名军人,应该有起码的集体荣誉感!”
“可是我他妈不是军人!”
朱营长冷冷地说:“收拾东西,滚回学校去。”
“你凭什么让我滚?”
“叫你们辅导员来!”
朱营长发过脾气之后,全营站军姿,依然无人幸免。
大概过了十分钟,我忽然听到张毅一声怒吼道:“你他妈说谁呢?”
吼完,只见张毅几步过去,抓起旁边连队一个男生一记重拳,两边人群靠拢,旁边连队几个高大的男生推搡起张毅。我想都没想,跟过去就是一脚,正中对方的膝盖,对方立刻倒地。之后,两个连队的同学打成一团。
再之后,几名教官拉开我们,包括我和张毅在内的几个主要肇事者被请进了营长办公室。
事情的处理结果是:进办公室的所有人,教官除外,每人写一篇检查。之所以简单处理我们,是因为朱营长的怒气并没有随着这次打架事件而转移,最初与他发生冲突的表演系男生真的被送回了学校。
我们全连一致认为张毅没有错,他动手是因为旁边连队有个男生说:“影视学院没他妈一个好东西,演员导演都是一路货,男人和金钱的走狗。”
我们想来想去,起码我们不会是男人的走狗。
17
“你除了打架还会做别的吗?”第二天,晓倩质问我道。
“我是为了我们学院的尊严。”
“尊严?我们要用作品证明尊严,不是拳头!”
“哦,我用的是脚……”
晓倩生气了,我想是这样的。
之后几天,我再也没有见过晓倩,她没有接过我的电话,没有回过我的短信。我找过陈璐,无济于事。
八个连队分出了部分同学,身材臃肿者居多,装病逃避最后五天训练的人也不在少数,其余同学组成了最终的检阅队伍。
我和张毅跟随了检阅队伍。我们一致认为,军训虽然是我们不愿意参加的事情,已经被迫参加了,就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匍匐前进如此,检阅如此,军训如此,人生如此。
分出的同学接近一百人,男生居多,看来女生大多比男生诚实,也大多比男生重视自己的身材。
这一百人组成了新的连队,被我们戏谑地称为九连。九连没有连长,训不训练靠自觉,提不提前吃饭靠道德,总之与其他八连无关。九连部分同学得了便宜卖起乖,不知廉耻,更加戏谑地称自己连队为残疾九连,还编出口号——残疾九连,身健志残,隔岸观火,誓不训练!
有一次张毅在休息时对我说:“还好我们是去检阅,如果是上战场,我先把这些叛徒给毙了,还什么隔岸观火?”
“算了,都是自己同学。”我嘴上劝着张毅,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其实,我还是很希望在九连里看到晓倩的,不知她的脚好些了没有。
18
军训第十七天,上午考笔试,答案在昨夜已经拿到。十九年来,走过场的事情我经历过无数次,驾轻就熟。
上午的笔试顺利结束,我估计自己的成绩在九十九分至一百分之间,只是担心写了个别的错别字。中午我和张毅、佟宸三个人吃着方便面,在佟宸吃到第二根火腿肠时,我忽然想到了什么。
“想什么呢,小龙?想吃给你。”佟宸把手中的火腿肠冲我晃晃。
“我缺你一根火腿肠吗?”我说,“应该给教官买点什么,还有三天我们就回学校了。”
“就三天了吗?”张毅一声惊叫,翻身上床,惊起灰尘无数,灰尘下佟宸还在吃饭,表情麻木。十七天的军训生活让我们早已失去了卫生观念,今天傍晚的第二次洗澡远没有第一次洗澡时那么大的热情,只是觉得不洗白不洗。
张毅坐在床上,举刀连划墙壁数下,鬼附身一般。我和佟宸站起来,看着他,不知他怎么了。
“好几天没写‘正’字了,都忘了。”张毅看了看自己的劳动成果,平静地下床,继续吃面。
我暗自为自己而惊讶,现在照到镜子,已经完全不认识自己了。不止是杂乱的头发、破旧的衣服,还有我的心态。
午饭后,我们买了一箱火腿肠给教官送去。教官坚决不要,在与我们三人的搏斗过程中,手中的暖瓶不慎落地摔碎,所谓得不偿失,这是最好的解释。
教官说:“军人有军人的道德,军队有军队的纪律,我们绝对不可以接受学生的任何礼物。”我对教官说:“训练之外我们是朋友。”教官回答我道:“训练之外这里是军营,我还没有复员。”
复员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情,我就是铁下心去等,张毅他们陪着我铁下心去等也无济于事,火腿肠该过期得过期,是不可能铁下心去等的。
“一箱啊,一百根,我们都快回去了,不行退了……”佟宸提议说。
话音未落,走廊里一片嘈杂。
骂声响彻军营,我们听到且看到,窗外下起了倾盆大雨。
下午的训练取消了,我们第一次可以在宿舍休息一个下午,一百根火腿肠的难题也得以解决:我们宿舍六个人(有两个人在大雨中不知去向)打起了扑克,输了吃火腿肠,输一次吃一根。
我记得那天,我运气很差,输了近三十次。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吃了近三十根火腿肠。
我记得那天,我洗澡的时间特别短暂,过程却特别辛苦。
因为澡堂的厕所十分肮脏,而我又不得不来来去去好几回。
19
转天上午,我不幸被架到军营附近的医院,终于见识全了军营的所有建筑,离别无恨。架我去医院的是在扑克战役中赢我最多次的张毅。我是真的生病了,不相信的朋友可以去做和我一样的事情,我保证你们也会去输液。
听医生说,北京又开始闹“非典”了,虽然不是很严重,但人心惶惶。我和张毅在军营里生活了快二十天,如同山林中的野人,什么也不知道,原始社会的标准就是:没有新闻。
提起“非典”,我想起了高考前的一段往事。
2003年的愚人节失去了往年的魅力,我和一个女同学随口开了一句玩笑——我得了“非典”了。然后,这个女同学被我吓哭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每天翻开报纸,总会看到一条又一条的恐怖新闻,多少人感染了“非典”,多少人因“非典”而死。
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到看见那些不断增长的数字,我逐渐意识到“非典”的严重性。某人去北京转了一圈回到哈尔滨,还未离开机场便享受到软禁的待遇;某人不小心在大街上打了一个喷嚏,迅速被戴着白口罩、红袖标的大爷大妈押进医院;就连那些每天在街头徘徊游走的小混混,随身也带体温计了,稍有不适立马就地测量。灾难来临的时候,人人自危。
苏莱那时已经不再上学,她身体瘦弱,从小就经常感冒。苏叔叔觉得她免疫力低,“非典”病毒最喜欢光顾这样的人,还是在家里复习高考安全一些。苏叔叔每天三次在家中喷洒消毒剂,加上二十四小时不变的室内温度,苏莱俨然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温室花朵。
哈尔滨平时颇为喧闹的奋斗路一下子冷清了很多,星星点点的行人走过,大都来去匆匆,嘴上戴着口罩。我心想,这段时间的治安肯定不好,满街尽是蒙面人。
事实上,这段时间也是满街的美女,除了眼睛小得实在说不过去的、双眼皮手术严重失败的、身材臃肿过于明显的,谁和谁都差不多。
我找了一张石椅坐下,上边布满灰尘。我看着这个忽然陌生的城市,心里有些惆怅。人类在自然面前太渺小了,也许地球真的会有一天变作荒芜,所有的生命全面灭绝,废墟之上,更高层次的生命诞生,永恒因此而存在。
感慨之余,我点上一支烟,一位大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现,严厉地制止我说:“公共场所禁止吸烟。‘非典’时期更应该注意,罚款十元!”
我狡辩说:“电视上说,吸烟可以预防‘非典’,您没看到吗?平时我是不吸烟的,现在我觉得应该爱护自己脆弱的生命。”
大妈问:“你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