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的日子依然难过。我们的军营地处北京山区,白天比海南热,晚上比黑龙江冷。我和张毅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熄灯前争夺到了一个水龙头,我洗脸他刷牙,忙得不亦乐乎。这样说丝毫不夸张,一层楼十二间宿舍,九十六个人在两个卫生间一共十二个水龙头之间亡命争夺,平均八个人用一个。其实这还不是最艰苦的,最艰苦的事情是——每层楼只有四个便池可供方便。
下午张毅休息时摘过帽子,换来了一头发土的代价;晚上,他又过分高估了水的温度,伸着脖子就对着水龙头冲水,冻得他牙根打战,说道:“小……小龙,这、这、这他妈是、是井水!”
睡觉之前,我看见张毅用瑞士军刀在墙上划了一道。
“怎么了?”我对他破坏公物的行为颇为不解。
“写满四个‘正’字,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张毅淡淡地说。
我没有说话,心里酸酸的。我想到了哈尔滨,想到了苏莱,想到了我们小时候那些快乐的日子。我一生也没有经历过今天这样的生活,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去经历这样的生活,我忽然间充满了离开的欲望。
突然,宿舍里漆黑一片。
“还没洗完呢!”
“还让不让人活了!”
“***!谁准许你投胎的?”
楼道里骂声一片。
我翻了一下身,床板阵阵脆响,好像要塌了一样。
“哥们,你别翻身行吗?”睡在我下铺的佟宸无奈地说。
我没有说话,在这一瞬间我决定,我是一个男人,我要坚持。当年爸爸一个人闯荡深圳,面临的困难要比我多很多。有一次,爸爸外出办事遇到了麻烦,三天没有吃饭,一个月没有洗澡,硬是把一个重要的项目拿了下来。我怎么了?如果我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如何面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我是不了解别人的苦楚,没有经历过任何生活的磨难。我能想到的仅仅是我的Boxster还静静地停在学校的角落,他的主人正在承受煎熬。
总要给自己一些希望吧?不能当逃兵,我对自己说,但是,没有希望,往后的十九天如何度过?
对了,我要去找聂晓倩。
张毅的呼噜声阵阵传来,这一天真的太累了。
在入睡前,我依然想着,明天我要去找聂晓倩。
11
军训第二天,我在起床与自杀之间选择了前者。
的确,在冰冷的大山里凌晨五点半起床需要的是和自杀一样的勇气,而且,我感冒了。
凌晨三点,我被从窗子挤进来的冷风吹醒,当时我太累了,翻个身又继续睡了。早知道如此,我宁愿睡在下铺吃灰尘。
起床五分钟不到,教官便来到了宿舍。今天的训练提前开始,我们要先学叠被子,这件看似简单的事情实则比站军姿更有难度。军营的被子必须叠得有棱有角,豆腐块那样才算合格,恨不得边缘可以划破手——这当然是开玩笑的,豆腐块怎么能划破手呢?玩笑之后,我们八个人在宿舍里挥汗如雨,与各自的被子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斗争,最终只有一个叫柳风飞的同学勉强达到了教官的要求。这个名字颇具乡土气息的同学来自某县城,往后的十九个日日夜夜,他为了每天吃完饭可以不去洗碗而吃苦耐劳,早晨叠八床被子。其实我和张毅也从来没有洗过碗,并且为此付出了代价,这是后话。
早饭是我们一天之中最为正常的一顿饭:鸡蛋、花卷、米粥。虽然在米粥中吃出了几件大米的外衣,我们依然很知足。
上午的训练依然是站军姿,只不过时间有所增加,四十分钟、五十分钟,直至午饭前站了一个小时。我的状态比起昨天下午稍有好转,因为我顿悟出配合的真理:站二十分钟动一下罚蹲十分钟,再站三十分钟装晕倒休息十五分钟。张毅对我颇有怨言,因为他装晕之前,我提前晕倒。另有一次他想装肚子疼去厕所休息几分钟,不料被前排同学抢先放出一个响屁,理由被用过,且用得响亮。张毅痛恨自己的屁没有别人酝酿得快,只好老老实实站着。
中午休息时我和张毅直奔食杂店,店里人声鼎沸,看来拒绝食堂的同学不止我们两个人。挤了十分钟,我和张毅购得方便面两桶、火腿肠两根、饼干两包。除此之外,我们还明白了有时候金钱不是万能的、世界上存在想花钱也花不出去的地方等等几个道理。
匆匆吃过午饭,我出外寻觅聂晓倩的踪影。女生一共五个连队,经打听,我班女生被分到了六连,寻找范围缩小了80%,但寻找工作却没有丝毫进展——午休时间大家并不以连队为单位休息,这点起码的自由在军营里也是存在的。每个人统一穿着,除了部分男生光着膀子抽烟,部分女生穿着睡裤打热水——这导致我很难分清谁是谁。在连续认错了两个人之后,我忽然意识到,这样的寻找是极为徒劳的,聂晓倩未必会在午饭之后游荡在营地大院里,也许她和大多数同学做出了一样的决定:午睡,毕竟军训是万分辛苦的一件事情。想到这里以后,我也回宿舍睡觉,爬上床时,宿舍里其余七个人已经鼾声如雷。
因为中午休息不足,下午我明显比其他同学疲惫,又因为没有吃药而导致感冒加重,此时我如坠云里雾里。好在训练不再单调,除了站军姿以外,开始练习报数和齐步走,大喊了几声之后,我顿感嗓子冒烟。训练场地高温依旧,尘土飞扬,我发展到头痛不止,眼冒金星,距离真正的晕倒近在咫尺。因为上午已经装晕一次,我只得咬牙坚持。
一声冲锋号响,男生一共三个连队紧急集合,朱营长和三名连长表情严肃,站在队伍前方。
“脱帽!”朱营长用上了广播喇叭,终于不必再去挑战声带的极限。
一阵杂乱无章的脱帽声,大家纷纷摘下迷彩绿帽子,露出被汗水浸湿的两日未经梳理的头发。
三名连长进入队伍,叫出来大约三十人,其中包括我和张毅。
“三个人一组,去大院门口的理发店,把头发剪了。”朱营长说。
“我们是来军训的,不是来参军的!”我被感冒折磨得失去了理智。
朱营长走向我,上下打量着,忽然表情一紧,严肃地说:“有意见可以提,不过要先打报告,我讲过的。”
“报告!我们是来军训的。报告!我们不是来参军的。报告!我们是学生。报告!我们不是囚犯。报告!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天天报告!”
“不用说那么多次,这是命令,必须执行。”朱营长转身离去,不再理会我,丢给连长们一句话,“你们监督执行,我明天检查。”
朱营长走远了,连长们叫来所有的教官道:“你们监督执行,我们晚上检查。”
三个先驱者率先奔赴前线,其他人回归队伍之中,一边站军姿,一边等待召唤。教官在这期间走到了我的身边,真诚地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军训结束之后,你们想留多长的头发也无所谓。”
我感动地点点头。
等待的时间没有多久,我和张毅,还有另一个长发中人被叫出队伍,去往理发店。
我们来到理发店门口,里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头不抬眼不睁地说:“每人三块,谁先来?”
我和张毅双双不自觉地后退一步,留下那个男生站在前边。与此同时,中年妇女回过头,对他说:“主动点儿好,你过来吧。”
我看到,中年妇女拿着一把沾满了各色碎头发的手动推子,按住那个男生的头,从两边的鬓角开始向上推去。刹那间,男生头顶的头发依旧,鬓角处已是一片青色,表情痛苦至极。紧接着,推子又游走到他的后脖子处,依然是向上推进。不到一分钟,男生的中长发已经变为我国上世纪30年代进步青年的发型。我顿感头皮一麻,看了看旁边的张毅,他的脸早已扭曲。
男生哭丧着脸,拿出五块钱。中年妇女找给他两枚一块的硬币,示意他可以离开,又看向我们说:“你们两个谁先来?”
“我们没带钱,先欠着行吗?”张毅灵机一动。
“不行,没带钱回去取去,再不行借去。”果然不出他所料,中年妇女拒绝了他的要求。
“那您等会儿!”张毅转身跑出理发店,我也跟了出去。
“再叫三个过来!”中年妇女的喊声在我们身后隐隐传来。
我和张毅玩命般逃窜,头也不回。在这十几秒钟的时间里,我已经有了主意。我们偷偷溜进食杂店,买了一卷透明胶带,把鬓角和后面的头发贴着头皮粘了上去。虽然粘得不结实,但在戴上帽子之后,和已经剪发看不出区别。
当天晚上,我们发现这个办法已经被很多人采用。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四天过去,也没有营长、连长来检查我们的头发。第五天,我们不再用透明胶带粘头发、之后的几天,也曾经邂逅营长、连长各几次,他们除了无奈地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已经剪发的同学们后悔不已,往往在早晚洗漱时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得魂飞魄散,不能自已,尤以孙一山为甚。之后他们中的多数,最终推了光头,为此又付出了三块钱的代价。
在我眼中,头发长一些最多看着像个颓废青年,而光头则与地痞流氓无异,一定要选择的话,前者似乎和军人的形象稍微接近一些。
也是在当天晚上,我们宿舍中有六个人的手机没了电。我们遍寻宿舍各个角落,竟然没能找到一个电源接口。绝望爬满我们全身:难道往后的日子里,我们连与外界最后的联络工具也要失去了吗?
而我越发想念的聂晓倩,也一直没有消息。
12
军训第五天开始,疲惫击倒了我们每一个人。早晨起床,大家都感觉身体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全身酸痛,抬抬脚都痛苦万分。
多日没有洗澡,身上已经脏如乞丐。大家从最初的厌恶到现在集体选择接受,疲惫让我们每天不分时段躺在床上都能安然入睡,无论鼻前充斥什么样的混合味道。
我依然没有聂晓倩的任何消息。我知道,我们每天在同一个院子里训练,我们每天在同一片土地上流汗,只是我们无缘见面。
张毅从晚上刻墙改到了早晨刻墙,到了今天,已经刻好了第一个“正”字。我们好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其实等待我们的是更加残酷的十五个日日夜夜。除此之外,我们在佟宸的带领下一起钻研法术,每晚在宿舍里求雨,结果是越求天越热,越求天越闷,雨没求来,风求没了。
我每天要吃至少两盒方便面,视体力消耗而定,于是体内聚集了各种厂家生产的防腐剂。我每天只抽五支烟,残酷的现实逼得我必须节约——在食杂店买烟不仅需要熟人介绍,而且需要高价限量购买,同时还要躲避连长的搜查,被抓到的结果就是全连示众。
说到“示众”这个词,还真有一个故事。昨天一早,八个连队集合,三连的一个男生因为在被子里放进八张DVD支撑被拉出来示众。该男生抱着被子低着头站在全营同学面前,接受朱营长举着广播喇叭的批评教育。前排眼尖的几个同学意外发现那八张DVD中竟然有一张是港版三级片《玉蒲团》,还好朱营长对香港电影研究不透,没有发现,否则这罪过就更大了。
另有一位同学,在每次训练休息期间都会被拉出来单练,原因是他走路顺拐。教官喊“左!右!左!右!”的时候他表现正常,齐步走与别人无异,换到喊“一!二!一!二!”,他的左手就会陪伴着左脚起落,右边同理。
教官不可能带着全班同学喊“左!右!左!右!”,也不可能因为小脑有问题就对该同学实施惩罚,此事只得不了了之。倒是站在他左右和后边的同学吃尽了苦头,不是被他带顺了拐,就是两个人的胳膊撞在一起。
有一次朱营长突击检查训练成果,亲自喊口号,意外发现该同学在队伍中的奇特表现,脑袋一晕看歪了半个侧面,一脸惊讶地问:“怎么有个同学飘在队伍中呢?”
军训第五天,出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我和张毅每人吃到了一个处分,理由是我们拒绝洗碗。我们本想辩解,因为不在食堂吃饭所以不在食堂洗碗,后来想想,还是不要辩解为好,天知道不在食堂吃饭又要承担什么后果,弄不好也要示众。这件事情我们很快就解决了,柳风飞同学除了每早要叠八床被子之外,每吃八顿饭还要洗两次碗——他自己本来是不需要洗碗的,因为他要叠被子。作为补偿,我们还要给他更多的好处,他现在每天早晨可以吃三个鸡蛋,日食蛋量直逼美国游泳巨星菲尔普斯。
第二件,孙一山当选我们导演班的男生班长。小人得志的感觉油然而生,以前每天最后一个起床的人是他,现在他却成了每天第一个起床的人,并且屡次教育我和张毅应该去食堂吃饭,与大多数同学在一起。
第三件,我和张毅终于找到了可以为手机充电的地方,就在食杂店旁边的平房里。食杂店老板想要扩大经营,买下旁边的土地盖起了房子,现在还没有开始装修,可以借给学生们使用。
可见他以军训为契机挣了多少钱。
晚上的训练结束,我和张毅经过商议决定,每人去一天,为两部手机充满电之后再回来睡觉,第一天我先去。
晚上九点,我来到平房,里边已经驻扎了不下三十人,墙上的电源插口连出了一个接线板,从接线板上连出了若干个接线板,再从每个接线板上连出了更多的接线板,更多的接线板上连着数十个手机。近五十部手机聚集在房子里,一时间短信声、电话声此起彼伏,发张图片能诱惑出无数个蓝牙等待接收。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两个位置,为手机充上电。房子小人又多,压抑无比,我求附近的女生帮忙照看一下,自己出去透透气。在我起身的一刹那,我忽然看见房门旁边坐着两个女生,其中一个特别眼熟。
是聂晓倩,毫无疑问,我不会认错的。
我终于见到她了。
她没有看到我,和另一个女生说着话。我走过去,站在她面前说:“晓倩,我找了你好久。”
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吓了聂晓倩一跳,她猛然抬起头,看到是我,笑了笑说:“又见面了,没想到何大公子也会来军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