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家浜在哪里?
沙家浜在江南,在离苏州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在历史书里,在革命史料的图片里,在《沙家浜》的样板戏和电视剧里,在阿庆嫂、胡传魁、刁德一以及汪曾祺等名字的传奇里——去沙家浜以前,自思对沙家浜并不陌生,关于她的种种传说和人文风貌,都有或多或少的了解。可是,二〇〇六年五月真的踏上这块土地时,我才发现,自己对她其实还是陌生的。那天,下着细雨,颇有凉意,车一进入镇区,芦苇和水这两个典型的意象,就跃入了我的眼帘。有人说,沙家浜是水做的,确实,一眼看过去,沙家浜整个是在水中摇曳,江南的柔软尽显其中。芦苇则顺水而长,到处都是芦荡春水的景象。
我喜欢芦苇。它看似脆弱,实则柔韧,在水边漫无目的地生长,所透出的,却是压抑不住的勃勃生机。当我们的小船顺着河道穿行,两边的芦苇分开又合拢,它高出我们的头顶,不断地覆盖着我们的同时,也在我们耳边不断发出亲切的摩挲声。沙家浜真是芦苇的天堂啊,只要有水的地方,只要有那么一小堆土,它们就能在其上快乐地生长。人在其中,能感受到一种“菰蒲逸云,云烟苍茫”之美。
我知道沙家浜以前的名字就叫芦荡。如果不是后来走进沙家浜景区,在主人的引导下参观“革命历史纪念馆”,听他们介绍当年常熟的革命斗争,你很难想象,在这个静默而风情万种的芦苇荡里,居然也发生了那么多悲壮的故事。今天,在沙家浜这个水乡泽国,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每一丛芦苇,都用自己的轻柔,抚平历史的伤口,它们依旧选择默默地、低贱地活着。它们似乎在用自己的生命流转告诉我们,当炮声和喧闹过去,生活又会重新焕发出它自身的力量。
芦苇或许是低贱的,再贫瘠的地方,它都能活下去,而且活得很旺盛。而在《诗经》里,芦苇是高贵的植物,象征着爱情,即便是今天,很多人也还赋予沙家浜的芦苇以红色的神圣记忆。但我在沙家浜,更愿意看那些不受约束、肆意生长的芦苇,它们是低贱的,但充满生命本身的欢乐。我去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头一年没有割芦苇的缘故,许多的芦苇荡,新旧芦苇杂生在一起,有些已经发黄,有些正在吐出新叶,看起来并不整齐,但真实而繁茂。那些河道或许是人工疏通的,芦苇呢,则是任由他们自由生长,一些芦苇丛中,还栖息着野鸡或水鸭,远方,或许还有几个村民,在河边漂洗衣服。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江南水乡的日常图景!一起来的朋友们,个个流连忘返,北京来的批评家孙郁先生,向我念叨了好几遍:北京,缺的就是这个水啊。
一方水土造就一方人,一方人成就一方美食。走过景区那条石板小街的时候,贾平凹先生首先闻到了面香。他是西北人,走到哪里都要吃面。同行的苏童,是半个东道主,就拉大家在第一家小店,吃起了汤面和扁食。从来都没有吃得这么惬意过,或站或坐,咝咝作响。平常的面食,也吃出了回味和赞叹来,这大约就是沙家浜的魅力之一吧。其实,我们吃的哪里是面,吃的分明是一种轻松、静谧的心情啊。我现在回想起那条石板路,那青色的琉璃瓦,那在白墙壁下闲坐的老太太,还有那些干净的河道,灵巧的小船,这一切都掩映在广阔无边的洼地和芦苇荡中,就像一个梦,那么苍茫而虚幻。
这些回归自然、朴质美丽的村庄,迷茫的芦苇荡,弯曲的河道,有一天,它会消失么?
我明白,现在很多人都喜欢这幅水乡图画,很多人都希望它成为旅游胜地。但我的心里却有小小的担忧。旅游开发,会把沙家浜变成全新的,日日新,可以容纳更多的人,开发更多的景点,这对当地的经济或许是好事,但那个以前的、旧的沙家浜,若干年后,我还能看到她么?我当然希望,无论何时,我看到的每座房子、每条石板路的背后,都有一条长长的历史的身影,而不是全新的建筑。我尤其喜欢那种略微显得暗淡的外墙颜色,一看就知道是旧的,不抢眼,但沉着而稳重。不像一些城市,到处都是新得耀眼的墙壁,或者干脆整个外墙都用玻璃,让它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墙壁发光,在一些人的心里代表的就是进步和现代化。现在,只有被现代化忽略了的偏僻乡村,才能反抗时间的速度,在日日新的世界,为我们留下一片旧了。
我渴望继续看到沙家浜的旧。
你可以想象,一个村镇,通身都散发着旧的气息。历史的味道,古老的面影,这对于一个外来观光者而言,该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人对历史的兴趣永远比对现在的兴趣要浓厚得多。在江南的很多小镇,保存得好的,如周庄和乌镇等,仿佛都隐藏着几百年的岁月遗痕。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有基本经验、一个以不变应万变的村镇。这样的地方,在中国是越来越少了。今天主导中国的思想仍旧是追新,变化,“敢教日月换新天”。大家都怕不够新,怕变得不够快,于是,楼房建了又拆,拆了又建,道路修了再修,一切都全新的了。变了,领导和民众才会露出满意的笑容。
可是,许多的时候,文化总归是旧的,旧才是它的价值,而现代化要的是新,日日新才能吸引资本。整个中国,今天都在面临着这种新与旧的斗争和矛盾。沙家浜也不例外吧?离开沙家浜的时候,大家在“春来茶馆”喝茶,旁边有人小声哼起了《沙家浜》中的《智斗》,“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就在这时候,我注意到,服务小姐倒水时用的就是铜壶,我很想上去问她,这个铜壶是旧的么?我终于没问,因为我知道,整个沙家浜,迟早要变成新的。那个旧的、苍茫的沙家浜,就让它留在我的记忆里,慢慢地回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