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想细细打量一下这座城市,占据着视野的总是那汹涌的车流,总是一种正在匆匆离去的状态。那疯狂旋转的车轮似乎不是碾压在路面上,而是在从一个个人的躯体上驰过,我分明听见了一阵阵来自大地深处的沉重喘息……但很惭愧,我无力去保护它,我也只能是眼前这座城市的匆匆过客。我不属于它,它也从未曾属于过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找寻当初想要的东西。而为了这想要的东西,我背叛了自己的故乡。此刻,我明白,即便得到了自己当初想要的东西,却也失去了我并不想失去的东西。永远。
过客的尴尬让我再难以放下对于故乡的牵挂。故乡不只是孕育了我,也孕育了我的理想,但正是这理想拉开了我同故乡之间的距离。理想渴望着高飞,渴望着远行,在选择了理想的那一刻,其实注定就是选择了一种无情。始终不会忘记那一个又一个夏日的黄昏,放学之后却不想回家,总喜欢来到江边坐看夕阳的缓缓坠落。夕阳离我很近,但我清楚它其实离我很远。我爱上了那江畔的夕阳,就像爱上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她在远方。因为她,从此,我不再属于自己,更不再属于我的故乡。多年之后,才算明白,在最深邃的爱里往往隐匿着最令人心痛的无情。
夕阳终于沉入了江水,暮色四合,一个人背上书包,孤寂的心头掠过一丝哀伤;想哭,因为不想回家,因为想去继续追寻那水里的夕阳。这时,还太年轻,还根本没有学会向后看的那么一种前进方式。
自以为很爱很爱自己的家和故乡,但对异乡的憧憬和痴情又怎能不时时冷落着这样的爱呢?为了一种爱,去伤害另一种爱,所以,爱并没有让我学会真正地去爱。所以,在如愿离开故乡之后,便再也没有返回过那里。去过宁夏、山东、贵州,还去过安徽和江西等许多个地方,最后,来到了北京。当有一天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故乡去生活时,我试图开始重新确认自己的故乡。但是,无论在哪座城市生活过多少年,就是无法完成这样一种确认。我,始终只是一个异乡人。
我,明白了,背叛一经作出,便再也无法获得救赎。
哦,我是多么钦慕那位伟大的美国画家安德鲁·怀斯啊,这个一生不曾离开过自己的故乡小镇,却得以将自己的艺术创造到极致的大师,他才是一个真正领会了艺术与生活双重真谛的人啊。是他告诉了我,你要用一生的时间向自己挺进,而非朝向外面的世界。生活不在别处,它就在你心灵的故乡。于是,我开始常常梦回故乡,但情景却只有一个:那垂垂老矣的我,躺在窗边,聆听着江涛对沙岸的呢喃细诉,开始谦逊地学习起如何才能入眠……
记得刚上大学时,那些来自乡村的男生介绍自己都喜欢说上这么一句:我就是《人生》里的高加林。其实,高加林远没有他们那么幸运,他最终还是被迫回到了那片让他纠结的土地。不过,从背叛这个意义上说来,他们同高加林倒的确是一致的。但是,我们又有充分的理由去指责他们的背叛吗?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已经先行背叛了他们呢?那么,他们的背叛是否应属于一种可以原谅的迷失呢?
一生中来不及说出的那些话
中国人的含蓄是出了名的,含蓄得令外国人总是摸不着头脑。比如,宝黛之间的爱情。那样的痴心,那样的缠绵,但彼此的心扉至死都不忍向对方敞开,死死守着,最多也就是一个虚掩;宁肯让它在半明半暗中寂寞纠结,直至枯朽。
曾有一位英国朋友突然问我,宝玉为何不对黛玉说“我爱你”呢?我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支吾了半天才说,也许是不习惯吧。那位英国朋友又说,你们中国人一生中很少说“我爱你”,也很少说“谢谢”。听得出,他的话里似乎有几分指责的意味。虽觉不快,却也得承认这是事实。
当然,我还知道另一个事实,即英国人可能是这个世界上说“我爱你”或“谢谢”最多的。但,这又能够说明英国人就比中国人更懂得礼貌和真情吗?我不以为然,于是回应他说,我们中国人所看重一个人的,不是说什么而是做什么。
所以,黛玉从不期待宝玉会说“我爱你”。倘若宝玉真的说出了这样的话,那也定会羞煞黛玉,讨得她一句“好没意思的话!”这样的无趣来。不由得,便又想到了朱自清《背影》里父亲蹒跚着穿过铁道,爬上月台,去为远行的儿子买些橘子的情景。那样的深情,重得几乎不堪承受,一句“谢谢”抑或“我爱你”又怎么能够了得?所以,只好沉默,甚至不敢正视对方,仅把那终于消受不下的眼泪悄悄留给自己。此时此刻,眼泪便是那说不出,也道不尽的千言万语啊。
还是个小学生时,看见一个拉煤的师傅正在吃力地爬坡。那是一道又长又陡的坡,令师傅几度僵持,寸步难进。我立即冲上前去,用尽浑身力气总算帮师傅征服了高坡。师傅停下来,甩去套在身上的绳索,顾不上擦满头大汗,赶紧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递给了我。然后,对我憨憨一笑,俯下身来继续赶路。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苹果就是那些拉煤师傅整整一天用来解渴的东西。他没有对我说“谢谢”,事实是他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可我却终生忘不了他给我的苹果和微笑。
不过,这些年来,我也常在反思那位英国朋友说过的话。我们过于深邃的含蓄是否也有点儿像西方哲学的晦涩了,以至于它有时可能严重影响了我们相互间的交流,甚而导致了误解和猜忌的滋生。或许,我们有时不妨也可直率一些,好让许多不必要的误会就此避免。重要的是,我们谁都不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遗憾。
想到这里,不禁想起自己已故去多年的祖母。祖母曾和我相依为命,然而,我却从未对她说过一次“我爱你”,也不曾说过一次“谢谢”。要是祖母此刻还在的话,我真想为她,也为自己补上这样的话。可惜,这样的话我已经来不及补上了。在我和祖母之间,这种遗憾是永远注定了的。
但是,因为这种遗憾而深感不安的我还是有些不甘心,总想努力一下。于是乎,就决定下次去为祖母扫墓的时候,一定要亲口对她说上一声:“奶奶,我爱你!”“奶奶,谢谢你!”
这年的春天,我再一次来到祖母的墓前。凝望着祖母的墓碑,忽然觉得其实有许多本该说的话都没有说出,而那些话的分量丝毫也不轻于“我爱你”和“谢谢”。结果,在心里酝酿了许久的话终究还是未能大声说出。遗憾本身大概就是无法弥补的吧。
离开祖母的墓地,依然在为没能说出的心愿难以释怀。但没想到的是,当天夜里的一个梦却让我见到了祖母。终于,当着祖母的面,我说出了沉沉积压在心头的话语:“奶奶,我爱你!”“奶奶,谢谢你!”
听到我的话,祖母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点点头,说:“孩子,我知道。”
祖母没有说“孩子,我也爱你!”祖母没有说“孩子,也谢谢你!”是的,这同样也是祖母一生中从未对我说过的话啊。然而,这就是我同祖母间多年保有的一种真情默契;什么都不必说,只需默默牵挂着对方就好。
《爱情故事》中的詹妮芙不是对奥利弗说“爱永远用不着说对不起”吗?我想,爱也永远用不着说“我爱你”,永远用不着说“谢谢”吧。爱就是彼此心灵间无需说出的那份默契和感动,正像祖母所说的那样: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