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次夜里梦见下雨。
最近的一次,是昨天晚上。
天气并不热,只是有点闷。床上铺了竹块串成的凉席,虽然没风,虽然不断有过路的车吵嚷,还是个睡觉舒适的夜晚。
但我没想到,这么好的夜晚,竟然失眠了。折腾了大半夜,把能想的、值得想的事都想完了,后来连不愿想的、不值得想的事也想了,就是睡不着。天快亮的时候,觉得窗外椿树的枝叶间隐约起了风,点滴的风从重叠的枝叶间漏进来,有些凉意,清爽。车声也变了。车轮发出粘滞的嘶喇声,显见地面已积了极薄的一层雨水。可是没听见下雨呀。
这样又过了很久。看看表,已是五点。树叶忽然哗哗啦啦地摇动起来。逆着风,叶片急剧地颤抖,由于颤抖而互相拍打。紧接着,雨哗哗地飘然而至,风的凉爽一霎时淹没了所有的房间和空间。
我惊喜莫名,轻轻跳下地,走到窗前。路灯像个烂橘子,昏昏地闪着,两边各色汽车夹着的街道,显得狭窄而拥挤,但此刻没有人,也没有车。我细听,没有任何声音;眯着眼对准了街灯看:哪里有什么雨!
难道是在做梦?不是一直睡不着觉吗,怎么会做梦呢?
以前有一次也是这样。
那次梦见约集了几个朋友去爬山,到了山顶,阳光灿烂的晴天一下子黑云密布,片刻之间,大雨冲着人恣意地倾泻下来。山上无遮无拦,我们又措手不及,顿时被雨打懵了。短暂的沮丧之后,有人忽然大声唱起歌来,而且很奇怪,他用外文唱,我们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不过够豪放的。虽然如此,衣服湿透了,迎风挺立,身上不免阵阵生寒……
不知怎么的,忽然意识到是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睡觉,可是……确实有人在唱歌。就在这里,就在身边,就在床前。惕然一惊,立刻醒了。睁开眼,坐起身。屋里没有人,但歌声仍在。
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了。临街的窗户,窗外是防火梯。绿叶阴翳的防火梯上,一个身材矮胖的墨西哥人正在刷油漆。歌声就是从他那里飘进来的。我下床,走过去。房里很暗,隔着纱窗,他没有注意到我,或许是他太专注了,根本想不到大白天会有人在家睡觉,仍旧一边刷,一边唱,声音很低很轻,有一句没一句的。他的歌并不像常听到的墨西哥歌曲那样热情豪放,只是音节欢快,似是爱情民谣。
我在椅子上坐下,长舒一口气。刚才爬山的梦让我很沮丧。窗外斜照的太阳干瘪焦黄,苍蝇一样令人烦心。
干完活,墨西哥人走了。这个好奇的小伙子,临走时把我晾在窗台上期望沾些雨水长出绿锈的两枚古钱捡走了。那是两枚最普通不过的古钱,但对于他,应该很新奇吧。
雷·布莱德伯里的短篇故事,有一篇《从今以后永远下雨的那一天》(The Day It Rained Forever),写的是沙漠里的一个小旅馆。旅馆衰败不堪,正如整个世界。日子漫长无聊得如神仙一般。故事中的人物,一个旅馆老板,两个房客。那地方已经干旱了几十年,他们每天都注视着山那边的天空,盼着下雨。故事开始的那一天,较年轻的房客收拾好行李,打算到爱尔兰去,因为爱尔兰里“每个月有二十天都在下雨”。老板苦口婆心地劝他再等等,起码等过当天午夜,因为按过去多少年的规律,这一天必定有雨。
傍晚,一位老妇人的车在旅馆门前抛锚,随车还有一架竖琴。那辆车经过检查,证明是彻底不能动弹了,老妇人只得在旅馆安置下来。老妇是退休的音乐教师,那架竖琴不是普通的竖琴,老人的手一拨弄,琴弦上发出的,正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雨声,而且带来了——实实在在的雨。
我一直喜爱布莱德伯里,他的很多故事,仅看标题就够迷人的,如《一百万年的野餐》、《世界的最后一夜》、《二〇〇四年的夜会》,内容也绝不会让人失望。我印象很深的一篇,如今记不起题目了,是真正写雨的一篇:记得就是一群人在遥远星球黑夜的雨中穿越密林,不停地走啊走,要找到一个“圆顶的大房子”才能休息。黑夜漫无止境,丛林漫无止境,那淅淅沥沥的热带雨也漫无止境。大概就是这么个故事。
我想不起来我着迷的是故事中的什么,要猜,只能是雨。
我喜欢雨,理由简单。第一,是不习惯空气的干燥。从小生活的环境,温润多雨,长大到北方,皮肤嘴巴全都不舒服,尤其是秋冬两季。第二,是来美国后新染上的花粉过敏症,从五月到七月初,两个多月的发病期,喷嚏不断,双眼红湿,只有下雨天气才好受一些。
但从前喜欢雨,并不如此复杂。很多人都写过古人爱听风吹白杨树的声音,因为那声音像极了雨声,盛夏的夜里听,顿生凉意,初秋时候听,觉得一种快意的萧瑟。古人爱在墓地周围栽种白杨,看到白杨,不免兴起人生无常之类的感喟。刘宋时的萧惠开,所住斋前本来花木很美,他偏要尽数铲除,腾出地方,种上成排的白杨。他的说辞是:人生不得行胸怀,虽寿百岁,犹为夭也。等于把住处当做“活死人墓”。再后来的雨打芭蕉,雨打枯荷,雨打梨花,雨打纱窗,意思就小气多了,倒像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似的。
一个人能在枯燥的生命中常常梦到雨,是可喜的事。雨的象征再明白不过:水润泽万物,养育生命。有了水,即使是在布莱德伯里故事里的沙漠,只有孤独的四个人,生活也终于可以忍受下去。
二〇〇四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