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昨日至今,春雨不断。下午起来,颇觉烦闷。前日从杂物中翻出两枚古钱,一为乾隆通宝宝川局穿上祥云穿下巨星,一为绍圣通宝。前者有改刻痕迹,后者四字类似勉强凿出。反复检视,不得其解。尔后读卡夫卡小说两篇,包括《一场斗争的描述》。《小女人》则没有读完。
上街,饮咖啡一杯,配核桃仁蛋糕一薄片,算是午餐。转入图书馆,借书九本,包括村上春树和莫迪亚诺小说各一,侦探小说三本,顾正秋回忆录一册,以及朱天心之《古都》。
图书馆书少人多,想找的书不易找。如今读书,基本上是拿到什么读什么,好在书中总能发现一些有趣的细节,即使这本书整体上并无太大价值。
很快买好晚饭的菜,回家。一路上走,忽然想起陶渊明的诗: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这几句诗结构上真是严密,中间的句子,全都承上启下,好似铁链上的环,一头接着前面的文意,一头引出下面的,或是深入,或是转折。作文的道理实在并不深奥,重要的是运用自如。
多年前在淮南教书时,曾有一次抛开教学大纲,用整整两节课专讲“悠然见南山”,天马行空,随意发挥,觉得十分快意。微雨中慢慢走,想起来,不禁展颜一笑。
可是纽约呵,尽管也有树,也有花,也有满街的小狗,陶渊明不会喜欢的。
细雨终日。窗外黑衣者持伞俯首,姗姗独行,弱不胜衣单体寒。空街残树,满目灰凉。渺远空中似有无限同情,不知施向何处。所谓上帝者,其虽老敝而不失韶华之心者乎?
大雨滂沱,心情反而平静。假如没有雨,也许会烦躁不安吧。有时想到,很多像王嘉那样的人,经年累月撰写《拾遗记》什么的,真不知道是何用意。事态一多,便容易乱,本来很明白的东西,忽然又糊涂起来。人总是很矛盾,一方面急欲逃离,待到逃离之后又不免怀念。苹果持在手中,甚至怀疑它是不是苹果。当然有可能它确实不是苹果,而只不过具有苹果的形状和色泽。相对于千万人对这苹果的认可,一个人的漠然不免带有罪恶的意味。
已经得到的,将要得到的,可能得到的,还有,应该得到的,是同一个苹果吗?
傍晚急促的阵雨,窗外椿树的叶子变暗了。防火梯的油漆脱落大半,锈迹斑驳。雨水淅沥而下,仿佛煮好的咖啡滤出,滴向壶中。
很遗憾,天热,喝咖啡的兴致褪色到发白。
街角正散发着沉闷的水汽,天地之间,忽如一个大蒸笼。
关上窗户,开启空调。机器的嗡嗡声顿时压倒了电脑中播放的曲子。努力去捕捉几个乐句,一曲未竟,虎皮色的阳光劈头盖脑地横扫过来,铁栏杆上晶莹雨滴的视觉凉意顿时被吞咽一空。本来就没有的风现在更没有了。
前些天朋友传诗来,还有另一个朋友的和诗,勉力奉和一首。与现实无关,靠想象弥补,说是“临风吹短竹,对酒舞长裾”,然而吹、舞之人安在?朋友说书带来好梦,可能他是在用宋朝皇帝的典故,也可能是调侃。我无梦,只能反其意说,“相携江海去,无梦竟何如?”这两句倒是实话。
书带来了什么呢?无梦竟何如?真拿这些书没办法。摊在雨里,洗去字迹,依然白纸一页,从头再来?
常常糊涂不堪。
下班的时候,出得楼门,身后的同事惊叫:下雨啦!我低头继续看报纸,风夹着雨丝吹过来,冰凉。同事又喊:送你吧。我说,没事儿,这么小的雨。
拐过楼角,风陡然大了十倍,雨似乎也不小。我回头,车已开走,还看见尾灯的一抹红色,天光却豁然亮起来:原来先前一直在两楼之间的篷盖之下,难怪雨若有若无的。
但这样也没什么,八分钟到车站,疾步而行,也许六分钟。
走上高速公路上方的拱桥时,等了好久的雨终于一转而为狂泻,猫狗齐下,石破天惊。前后左右一片开阔,无处躲藏。
跑到车站,人已湿透。拧干羽绒服衣角的水,擦擦脸和头发,巴士就来了。司机身后那位每天形影不离的不知是乘客还是同伴的家伙,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狼狈相,照样笑嘻嘻地打招呼:嗨,Mr.Smile!
冬天的雨毫无风度,雨前的兆头,是久久给人看脸色,连风都刮得不爽利。还是夏天的雨好。雨前肆无忌惮的狂风,横扫落花,乱卷湖水,吹飞农人头上的草帽,吹倒晒衣服的竹架,吹走鸡窝上铺垫的干草,惊得孵蛋的母鸡咯咯乱叫,鸭子们像橡皮的鸭子,快要被吹翻了。天地之间乱成一团,这种痛快淋漓的乱,可以借用《芜城赋》里的几句话: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
昨晚的雨中,隐隐夹着雷声。按时令,雷不该这么早来,不知是否听错了。如果真是雷,该是春天了,虽然目前还看不出春天的任何迹象。
绿的麦田,金黄的油菜花,紫色的苜蓿,一大片一大片。垂柳,碧桃,河边的菖蒲,一团团一丛丛。那时的伞,是木骨油纸伞,红色最多,也有黄色的,散发着桐油味。持在手中,厚实,紧密。
千万张黑布伞蘑菇一样开放在曼哈顿高楼夹缝中的街道,另是一种壮观。希区柯克电影中的经典场面,刺客在雨中杀人,随后消失在密密的伞海里。
连绵细雨中,都市街头的黑布伞,乡间田野的红纸伞,都是春天。
但冬天的雨厚着脸皮不退场,一直等到和春天的雨相接,弄得春天也令人起疑。
二〇〇六年二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