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也没有办法,那时过于年轻的他甚至并不觉得一定要卖掉养了这么久的咩咩。双方相持不下的时候,大姑从里屋走出来了。她默默地向墙根儿走去,一步一个脚印,穿过低矮的菜架,绕开没有长开的小苗,干净利落地站在了墙根儿下。这是她修建的院子,没有大理石和好看的瓦片,破败得更像是一个家庭,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里。
大姑站在墙根儿底下,头发一丝不乱,好像刚刚梳理过。她微微举起双手,朝着咩咩的方向喊:“听话,下来。”
咩咩就这样叫喊着从刚才上去的地方又下来了。它焦急地扑在大姑脚边紧紧地贴着,一直不停地叫,好像在说:“你放心,他们抓不住我,谁也抓不住我。”
大姑也是一样,沿着刚才走进院子的轨迹,又一路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沾带着最少的泥土和最重的脚步。她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咩咩——无比信任着大姑的咩咩,无论大姑走到哪儿,它都会在后面一直跟着。直到咩咩跟着大姑走到院门外,它也丝毫没有任何察觉。
大姑把咩咩哄上了货车,在车上找了根绳子拴好咩咩,然后下了车,扳上挡板,就一个人走回到院子里去,留下身后惊恐着喊叫的咩咩。这一次的大姑像是迷路了一样,她跌跌撞撞地进了院子,撞响了好多物件,直到回到屋里,声音也没有停下来。
胖子把钱交给我爸爸以后,三个人上了车心满意足地走了。汽车的发动声过于张扬,好像宣告着最后还是他们打赢了这场战争。爸爸回到屋里,发现大姑把晚饭后的盘子洗得叮当响。他不敢过去看姐姐,只是留在原地猜,到底是车的发动机声音大,还是这碗碟的声音大。
小姑和小叔拿到了自己的书本费,但是他们一样非常伤心,各自在院子的角落里哭了起来。洗好碗的大姑从屋里走出来想把他们哄回去睡觉。
小姑突然就反悔了,她抱着大姑的腿说:“姐,我不去上学了,不去了,我想要咩咩。”
大姑好不容易忍住了刚才与咩咩的分别,却在小姑这儿收不住了。她抱着小姑低着声说:“姐现在知道卖毛衣的时候你有多难受了。姐错了,姐的心头肉也没了。”
这是大姑修建的院子,没有大理石和好看的瓦片,没了跳跃的白色和动听的叫声,它仍然破败得像是一个家庭。
弟弟、妹妹上学以后,大姑就松了一口气。但她还是怕弟弟、妹妹在学校被欺负或者吃不好,有时候她闲着就中午跑回家做点吃的送到学校去,自己的午饭就在路上边走边吃解决掉。
那时的小叔比小姑早懂事,如果大姑今天不送饭,他就跑到学校旁边的小树林里找一些野果吃,省下午饭的那几毛钱。20世纪70年代,结核病曾一度闹得人心惶惶,学校里组织大家接种卡介苗。小叔和小姑以为疫苗要很多钱,说什么也不打。某一天赶上大姑给他们送午饭,小叔忽然闹胃疼,可能是因为长时间不规律的饮食所导致的胃病,疼得让他难以忍受。
偏偏又在这时候,老师和大姑说了小叔拒打疫苗的事情。对弟弟、妹妹近乎病态的关心让大姑瞬间就崩溃了,她背起弟弟一路跑到医院就诊、输液,又重新接种了疫苗,这颗心总算放下了。虽说没事了,但大姑还是不肯让小叔沾地。她用自己瘦弱的后背背起同样瘦弱的小叔,两个人并在一起像一个人,默默向家里走去。
在医院不远处,有一个西瓜摊,来往探病、陪护的人们围在那里挑西瓜。摊主掰开一个瓜,声音清脆得让人一听就觉得是沙瓤的,颗粒般的晶莹,让人远看都觉得肯定汁甜可口。大姑路过时,小叔扭着头看了一会儿瓜摊,吞咽了许多口水。他的前胸紧紧地贴在大姑的背上,信号传达到大姑那里后,大姑停下来顿了一下。她转身看了看瓜摊,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慢慢往前挪动。
走着走着,大姑就开始哆哆嗦嗦地喘气,心里非常不舒服。后来大姑说,她口袋里是有一些钱的,只是当时她舍不得,实在是舍不得。
背上的小叔似乎察觉到了大姑的委屈,他在背后摇晃着大姑的肩膀说:“姐,我不馋,我不要,你别难受。”说完,小叔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零散散的钱,一毛、两毛,花花绿绿。大姑用一只手托住小叔的屁股,用另外一只手接住小叔放过来的零钱,那些团着的、带有汗液和褶皱的钞票在大姑的掌中慢慢张开、长大,开成一朵朵漂亮的花。
大姑看着手里的花,蹲下来就哭了。
多年以后,大姑生病了,小叔背着大姑在医院里跑上跑下。巧合的是走出医院时,他们又遇见了一个西瓜摊,在小叔背上的大姑非要小叔把她放下来,然后自己歪歪扭扭地走过去,挑了一个西瓜。回到家后,大姑把西瓜切开,舀上一勺白糖,拍着桌子豪气地说:“弟,你吃,你吃啊。”
小叔坐在旁边,笑得泪也止不住地往外流。
姑妈(二)
我小时候非常调皮,父母上班很忙,没什么时间管教我。那时,他们也经常吵架,带着彼此给的情绪与疲惫,实在没精力再与我打个加时赛。有段时间,妈妈经常出差,爸爸做的饭像是饲料,我就每天都跑到住在同一个院里的大姑家蹭饭。
东北夏天的黄昏很软,我穿过街道和小巷,带着狂欢过后衰弱的快乐跳进院子。汗水和灰尘混在一起,薄薄的一层腻子贴在脸上,自己却浑然不知,还理直气壮地站在灰石板上喊:“大姑,我饿了!”
大姑在厨房里,透过窗户就开骂:“小兔崽子疯够了才回来,快去洗脸,准备吃饭。”
我三步并成两步跨到水缸前,先玩一会儿缸里的西瓜,直到大姑风风火火地从厨房里出来抓着我的手放在水里揉,然后再看着我洗脸。
年纪小不懂什么叫耐心,我三两下就把脸上的腻子刮了下去,瞪着湿蒙蒙的眼睛看大姑。大姑指着我的耳朵说:“哎,你是猴子啊?只顾脸中间那一块儿,把旁边也洗洗,耳朵也渴了,给它一点水啊。”
她也不是很有耐心,看我洗不好,就伸手过来揪着我的耳朵一遍遍过水,直到我疼得喊出声来。
我们这一辈的孩子相继出生后,大姑才稍微轻松了一点。兄弟姐妹们长大后工作的工作,成家的离开家。他们从一个炕上下来,走到院子里不同的房间去,后来又纷纷搬离院子,住到市区去,剩下大姑带着弯腰的奶奶守在老房子里。
忙活完了弟弟、妹妹,伺候了这么多年老娘,大姑发现自己一转眼已经是“老姑娘”了。逢年过节时,家里人催她赶快找个伴儿,再生个孩子,走上世俗中的人生轨道。大姑性子急,被催烦了就指着屋里我这一辈的几个孩子说:“我不需要伴儿,我有五个儿子呢。”我们冲出来围在她脚边喊:“姑妈,大姑妈。”她浮夸地一声声答应着。
已经不需要再为生计发愁的大姑,一点也不着急找伴儿,但还是放不下奔波操劳的习惯。她把空出的房子拆掉,重新拾掇了院子,拔掉了蔬菜、拆掉养鸡的栅栏,种下了樱桃树、苹果树,又盖了一个鸽子笼,养了一条狗,真正地过上了城市里的田园生活。
有时候,弟弟、妹妹们忙,就让大姑和奶奶帮忙看孩子。每天清扫过院子以后,大姑就追着几个娃娃来回跑。我们听她管教、骂街、唱调子,听她讲上学时候有多风光。
我在院子里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在父母吵架、奔波以及被“流放”的童年里,那些不安因素丝毫没有影响到我的快乐。白天,我在院子里爬树摘果子、抱抱家里的大狗。傍晚时,鸽子群回来了,我在院子里喂食、过数,奶奶在屋子里准备晚饭。我们在安逸、沉静的黄昏中,等待着下班归来的大姑。
我小时候妈妈很抠门,给我买的玩具都是些塑胶的美国大兵,几块钱一袋,让我摆满一地,谁踩坏了,我要急很久。看了邻居孩子的玩具汽车,也吵着和妈妈要。妈妈没给买,还打了我一顿。大姑转身就去给我买了一个,那台车在我童年的廉价玩具记忆里,简直就是外交撑场面的。小学毕业时,大姑又给我买了一块皮带手表,套在我手上逗着我说:“哎哟,四侄儿是大人了,都戴手表了。”
有时候,奶奶不忌讳,当着我们的面就训斥大姑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要攒一点钱为自己的以后想想,工资本来就不多,又都花在这几个孩子身上了。”大姑嘴上答应着,却还是忍不住给我们买东西,好像非要还上心里欠下的什么东西。
后来,伯伯、叔叔们为了孝顺,把奶奶接走了,得出空闲让大姑休息休息,谋划谋划自己。她倒也相处了几个男人。有的人不错,但是脾气不太好,和大姑对冲;有的脾气好,但是又讲究多,不喜欢鸽子、不喜欢狗的,也被大姑请出了院子。
最后,有钱难买自个儿清静的大姑仍然是一个人。她养鸟、遛狗,晚上无聊时坐在门口端着线盆儿,给几个淘气的侄儿补裤子。
我上高中后开始住校,课业繁重,很少回家。那时候给大姑打电话,她甜滋滋地问我:“学校吃得好不好?成绩不要在意,可以慢慢来。”我询问她最近的状况,她又埋怨又得意地说:“你奶奶离不开我,又回到我这儿住了。就得我伺候她,谁家都待不了,我上辈子欠她的啊。”
奶奶回来后,大姑又重新修缮了院子,坑坑绊绊的地方她全部填平,台阶障碍之间衔接顺畅,简直称得上通用设计的典范。奶奶虽然上了年纪行动不便,但是慢走在院子里却丝毫没有障碍。老院子总是被大姑收拾得干净又合理,她像治理一个小国家一样,把院子安排得井然有序。
后来,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老院子附近又没有医院。小叔想把奶奶接到自己市区的家里,这样有事照顾起来也方便一点。大姑有些不愿意,既然剩下的日子不多了,那就应该尽量活得舒服点。小叔住的是高层,楼上、楼下不方便,在屋里闷着更容易生病。他们在相持不下的争论中,将这件事搁置了下来。
后来有一次,大姑出门,奶奶在家忽然就晕倒了。正好赶上我爸爸去看奶奶,他一进门就看见奶奶倒在院子里,爸爸背起奶奶拦了车就向医院奔去。因为抢救得及时,奶奶一点事儿也没有。大夫说住院观察一下就可以走了,但是大姑还是在医院门口哭得脸都紫了。
即使是这样,她也还是不肯把奶奶送到“高层监狱”里去,但是她总有自己的办法。隔了没多久,她淘了一辆二手三轮车,隔三岔五地骑着车,载着奶奶到医院检查一下。
那段时间,奶奶的身体状况确实有所好转。除了每天都能被大姑带着出去转转,胃口也比以前好了,以前一顿饭吃不了多少东西,后来竟然开始向大姑点菜了。大姑每天换着样地给奶奶做饭,两个人简简单单的伙食也吃得有滋有味。就这样,她们母女终于摆脱了现实紧逼的步伐,有过一段轻松相处的光景。
次年夏末的某个傍晚,奶奶突然让大姑帮她梳头。那满是虫洞的木梳老是挂在奶奶稀松的白发团上,扯不开这些年的纠葛过往。奶奶梳好头后特别年轻,她们并排坐在桌子前不像是母女,倒像是姐妹。大姑做了很多菜,她们却谁都不动筷子。大姑听奶奶唠叨完了儿女,又唠叨了一遍孙子,唠叨到最后没劲了,大姑轻轻地说:“妈,吃饭吧。”这声音一出口,轻得大姑自己也吓了一跳,好像她怕稍微用力一点,就把奶奶吹散了。
奶奶拿起筷子,刚往嘴里送了一口饭,就歪着头倒在椅子上走了。大姑“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送奶奶入殓的时候,大姑坚持要自己给奶奶擦身,孝敬母亲最后一次。擦的时候,大姑发现奶奶大腿底下全是褥疮,她难受得哭昏了过去。她又把责任算在了自己头上,后来的很长时间,她总是把这件事挂在嘴边。
奶奶走以后,院子好像迅速地就空了下来。有时候,我去看大姑,总是远远地望见她坐在院子门口,看着过往的行人,漫不经心地敲打着自己的腰。叔伯们也觉得大姑一个人住这儿太空了,都想接大姑到家里待些日子。她却哪儿都不去,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天天嚷着说:“退休金够我花了,院子也离不开人。你们谁也不用操心我,等我动不了,就去养老院。”
就这样,她一个人住了很多年。后来,城市扩建,开发商到我们家院子转了一圈,邻居们就开始商量着回迁和搬家的事了。已经上了年纪的大姑却哪儿都不去,认认真真地当起了钉子户。开发商好说歹说就是不管用,后来还有相识的人找了我爸,让我爸去劝劝大姑。大姑狠狠地骂了我爸一顿。她恶狠狠地警告着所有让她离开院子的人说:“这儿就是我家,谁也别想让我走。”
那年暑假,我回去看她,正好撞见她坐在地上干活,腰疼得直不起身来。我扶着她坐在床上,然后帮她慢慢按压后背。渐渐缓和过来一些后,她拍着我的手说:“我没有你奶奶有福气啊,她还有我,可我还是只有我。”
我说:“你有我啊,这么多侄子,都是你的儿子。”
大姑说:“你们都得去外面,可别留在家里守着,会让人笑话。”
我说:“那我就买个三轮车,去哪儿都带着你。”
大姑捂着嘴笑,过了一会儿才停下来。一只麻雀正好落在窗边,看着屋里的姑侄儿俩,歪歪脑袋,又飞走了。
大姑突然开口说:“你说,我要是在家像你奶奶一样昏倒了,应该会有人发现的吧?”
我一时语塞,几近泪下,强忍着情绪慌慌张张地打马虎装没听清,大姑便不再问了。我翻出从学校拿回来的衣服,指着上面的洞说:“还得是你帮我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