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笑盈盈地接过衣服,起身去里屋找线盆儿去了。我在外面缓了一小会儿起身进屋,走到门口时又停了下来。我看见大姑抿细线头,对着针眼小心翼翼地穿引子,但是穿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慢慢地,有汗从她头上冒出来,晶莹地闪耀着莫名的紧张,好像是怕被发现什么。她越是穿不进,就越着急。
我在门口小心地瞧着,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姑妈你别着急,谁都不能急,我们都得退到后面去。
可是,大姑手中的针却掉了,一个闪影遁在地面上不见了踪影。大姑急忙跪在地上,靠着感觉在针掉落的区域里胡乱地抓摸着。直到她轻轻地“呀”了一声,我快步进去跪在地上,看见银针扎在她掌心的老茧中,安安静静地沉着,好像失去了所有的锐气。
我扶大姑起来,她一边看着我穿针,一边问:“我是不是老了,不中用了?”
我声音高了几倍地答道:“啊呀,不是,是线太粗,针眼太小。”我当着她的面又穿了几次针,也都没有成功。并不是为了刻意安慰她,而是我自己一直在抖。
后来,听爸爸说大姑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有些老了。她甚至实地考察了几家养老院,有的脏乱不堪,老人的颓态恐吓着她仅有的一丝憧憬。也有环境清幽、干净舒适的,她又舍不得那点积蓄,总想着一个垂暮之人花这么多钱不值得。
我想象着一个花甲老人背着小布包,骑着三轮车,穿着有些泛旧却熨烫得很整齐的的确良衬衫,干净而庄重地去试探那个未知的世界,带着孤独、好奇、不安和莫名的勇敢。一路上遇见琳琅满目的生活,她慢慢悠悠地穿越街道,穿过我们,穿过自己和别人的人生。没人知道她要去到哪儿,又要回哪儿去。你想走过去问问她,却又被她抢着答:“你们谁也别管我,我谁家也不拖累。”
拆迁队具体施工后,整个胡同就剩下大姑家孤零零的一个院子守在那里。经常有脸生的农民工跑到院子里来偷果子,有几次还差点被家里的狗咬了。大姑给工人们送了点苹果,告诉他们想吃不要翻墙进来偷,尽管来要就是,她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可那些工人还是改不了毛病,总是翻墙进来,再翻着出去。
有一次,大姑在院里拿着菜刀,默默地削一只苹果。一个工人翻进院子来正好看见手里拿着刀的大姑,吓得那工人往回翻时,又从墙上摔回到院子里来。大姑削下一半苹果递给他,工人也不敢接,踉踉跄跄地从正门跑了,留下大姑一个人在原地举着刀,还有苹果。
那天,她打电话和我说:“以牙还牙的年代过去了,以德报怨的时代还没有到来。”
房子拆到最后,大姑却意外地妥协了。我爸爸和负责拆迁的包工头沟通,他们总是在院子里算着院里的果树和旧房能得到多少拆迁款,原地给大姑要个多大的房子合适。大姑每天就在院子里挠狗、喂鸽子,数着这院子还剩多少日子。
搬走的那一天,大姑蹬着三轮车,把家里的鸽子送到市场卖了。家里的老狗陪着她一路慢悠悠地溜到市场,晚上又慢悠悠地回来。家具一件件地搬,院子一点点地空。大姑说,她是最后一个物件,她要最后一个走。
所有的东西都搬完了,大姑砍了果树的一根粗枝,说要留着做拐杖,还说砍了的果树她也要,留着以后做寿材。爸爸没多说,一切都依着她的意思。大姑又零零碎碎地收拾了一些破烂,好像她要把整个院子都搬走才满意。大门插上那一刻,她狠狠地摸了摸生了锈的铜锁,这个大门里过去的几十年,好像在那一刻全都涌向了大姑。她颤颤巍巍地远远看着,绕着院子走,小心翼翼地交付着。
住到伯伯、叔叔家的第三天,大姑就吵着要回去看看院子拆成什么样了。我爸爸没办法,就陪着她回去看了看。漫天尘土的工地里早已看不见任何建筑,他们只能凭着记忆和稍微残存的一点痕迹,勉强找到了院子的所在。拆得太快,大姑一时接受不了,她坐到坍塌的房砖上,俯视着破败的荒芜。这里曾经是她修建的院子,她在这里支撑过一个家庭。
就在爸爸想要催她走时,天空中忽然一阵鸣响,飘散的灰尘里出现许多剪影。等风刮去尘土,一群白鸽就这样盘旋着落了下来。大姑惊喜地叫喊着,说的是什么爸爸没听清,他只看见大姑挣扎着站起来举起双手迎着自己的鸽子。那些鸽子在她身边一只一只地落下来,有的落在她脚边,有的直接踩在她肩上,把她踩弯了腰。那些鸽子不停地咕咕叫着,大姑揉搓着双手,前后衣兜地蹭着,拿不出半点东西。她前后呼应着,闭着眼睛享受着簇拥,摇摆着尘土中的生活。
爸爸红着眼睛退到后面去远远看着。那天,我听他说,大概有几十年了,没见过大姑那样笑过。
新小区盖成后,大姑分了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很大,她自己住有些空。家里人就时常过来住,陪着她聊天、看电视、散步。小区里的居民楼都一个样子,有几次她走丢了,被邻居扶着回来。她都非常不好意思地请求邻居,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人。
那一年的元旦,我们全家在大姑那里过节。我从南方一路赶回去,最后一个到家。大姑偷偷从家里溜出来赶到小区门口接我。漫天大雪里,我看见她薄薄的一个人飘在那儿,就用大衣罩住她往家走。
我问她:“咱家是哪一栋,怎么走啊?”
大姑被问得一愣,不好意思地说:“多少栋我记着,怎么走,我又给忘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像个孩子,还是那种因为过早地懂事,而过分地克制着接受惊喜的孩子。看她这个样子,就好像认识了年轻时的大姑,仿佛瞧见了她一生的颠簸,摸到了她透明的手臂。黄色暖灯落下来,雪花一颗颗缓慢地回家。我们娘俩绕着小区,边走边聊,慢慢地找着路。
那天晚上聚过餐后,亲戚们都走了,我留下来陪大姑。凌晨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有些口渴,便起身找水喝,出了客房就听见厨房有动静。我悄悄挪过去,目光穿过饭厅,落在了大姑身上。我看见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挺直身子,用手中的扫把去敲打顶棚的灯泡。一下,一下,她累了就把腰蜷缩回去歇一会儿,然后再努力地直起身体,一下一下地敲起来。过了一会儿,灯泡就缓缓地亮了。
温润柔和的黄光洒下来,大姑站在黄光里退回到原来的身高,紧张的表情慢慢舒缓开,长舒一口气。我在客厅捂着嘴悄悄地蹲下来,周围的黑暗不断地涌向我,可我还是不知道该怎样躲起来。
姑妈(三)
去年夏天,爸爸给我打电话,让我劝一劝大姑。他说大姑老是往养老院跑,谁家都不去,伯伯、叔叔们都爱面子,事情传出去好像兄弟们没人情,不照看她。我尝试打了几次电话,大姑不怎么给我说话的机会,问我天气、日常,问到心满意足就要把电话挂掉。
等我想开口问她时,她又抢着说:“长途贵,留着钱买肉吃,我一切都好。”然后就把电话挂掉了。
事情往回顺,前年刚入秋时,大姑想买一点秋菜储存起来,便一个人背着布包去了市场。弯弯绕绕的一条小马路,她走得很绕,凭借以往的经验,准确地找到了市场的切入口,径直去向蔬菜市场大棚。在回来的路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叫住了她。
“亚芹,亚芹啊。”
大姑愣在原地,久久不敢回头,时间后退回她熟悉的年代,一切事物都还跟得上。她们穿着深蓝色的厂服在轰鸣的机器前碰碎年轻的汗水,辫子在枕头下面,一个口号就叫起了所有人。只有在那个时候,才有人这样唤她,就像是唤醒一份期待。大姑眼含着泪回头,身后是她年轻时最好的朋友、同事——车间张主任。
空旷的马路上只有两个老人定在那儿,她们相遇在菜市场附近的一个养老院门口。这个养老院现在是张主任的家,她时而从院子里溜出来,挤进外面的世界;时而坐在院门口,搭着这个世界的边儿,跃跃欲试地守着剩下的时间。
张主任比大姑年长几岁,年轻时非常风光,工资高,人好看,嫁了个高中老师。她和大姑同一届下岗后便搬到了城东住,她们的联系也就少了。两个人攀谈几许才知道,张主任的丈夫已去世多年,儿媳身体不好,需要照顾,亲家来了,家里的老人变多了。她自己晚上睡觉又偶尔头疼,总是起身,影响家人休息,便主动来了这儿。
刚来的时候,年轻时的心气儿还剩那么一点儿,总是闲不住,每天出去遛弯,到了饭点再回来。有几次出去还想找点活干,可是没有地方愿意雇这个年纪的人,也没有适合她的工作。
有一次,院里一个不能自理的老人,在洗澡时吐了一浴室。张主任有点嫌弃,便到外面的澡堂去换洗,却误打误撞找了个女浴搓澡的活儿。每天干上几个小时,赚一点散钱自己攒着,盼望能给儿子帮上点忙。
有几次节假日,浴池人特别多,她还把大姑叫上了。两个人满头大汗地干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蒸得脸色煞白,赶上关门前坐在休息室里聊天。
张主任说:“这收拾一个人才十块钱,还要被澡堂扣一点,太少了呀。”
大姑歪歪头,满不在乎地说:“嘿,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工厂效益不好,工资少,不够家用,咱俩就结伴去肉类加工厂给鸡拔毛。跟现在这个活差不多,也是过热水,蜕一层皮。”
说完,两个老太太嘿嘿地笑了起来。
大姑又接着说:“但那时候,咱俩干一个晚上就挣八毛钱。偶尔还能分一两个鸡爪子,拿回去剁碎了炒个菜,给弟弟、妹妹们解馋。后来,你不干了,我自己又坚持干了半年。有一天下雨骑车回家,摔倒了,鸡爪子甩了出去,有几个小孩捡起来就跑了。我当时疼得起不来,也追不上,坐在原地哭得哇哇的。”
听到这儿,张主任没那么难过了,反倒心疼起大姑来,她蹭过来捋了捋大姑的白发,问她冷不冷,要不一起早点回去。就这样,两个老人帮彼此穿好衣服,再携手揽腕地从浴池走出来,慢慢溜回院里去。
那一天,她们一共挣了一百五十块钱。中午吃了两份盒饭,花掉十六块钱,晚上回去时,两个人买了一块烤红薯,花了四块钱。晚上的她们还剩一百三十块钱。
看着张主任把零零散散的纸币用皮筋套在一起,放进小盒中,装满被需要的期待,再满心欢喜地放好,大姑心里却装满了难受。从那以后,大姑便成了养老院的常客。她经常来这里陪着张主任聊天、做活,或者出门一起打零工。
有一次,大姑临时有事,没有陪张主任去浴池出工,张主任便自己去了。前一晚,张主任头疼得厉害,没有睡好,当天干活也是力不从心、疲惫不堪,突发状况昏倒在了浴池,被人送去了医院。在医院醒过来后,大夫问她家人的联系方式,张主任死活都不肯开口,最后却把大姑叫了过去。
大姑去医院后,张主任就抱着大姑哭,她说:“想帮孩子忙,不想给他们添麻烦。这要是让孩子知道了,准又得责备我。我老伴儿又不在了,折腾你一回,算姐姐欠你的。”大姑又难过又生气,数落着老朋友,攒钱也得有适合的攒法,没必要为了这点钱,把身体、性命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