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山丘,山下不远,是一条蛋白色的大道,透过密密匝匝的橡树、榆树、梣树,隐约可见远处山冈上巍峨高耸的古堡。古堡的屋顶尖细笔挺,穿透淡薄的烟云,直指苍白的暖阳。
姚晴靠在陆渐肩头,把玩一片落叶,说道:“陆渐,你知道么?在西城,地部有一个很大的花园,种了许多的花和树,有中土的,也有异国的,一到春天,园子里像着了火,姹紫嫣红。一到夏天,又郁郁葱葱,好看得很。可是啊,我们顶怕秋天,秋风一起,花凋了,叶也残了,偌大的花园,一副枯朽衰败的样子,大家都怕进去……可又避不过,秋天终归要来……过了秋天就好了,一到冬天,就会下雪,花树上堆满了积雪,亮晶晶,冷冰冰,也很好看。陆渐,你说,要是没有秋天,只有冬天,那该多好。”
陆渐道:“有没有秋天,都是上天的意思,我们说了又不算。”姚晴沉思一阵,点头道:“是啊,我们说了不算,秋天总会来的,那真是寂寞得很。”陆渐越听越觉奇怪,说道:“阿晴,你说什么,我……我不太明白。”
姚晴望着他,想要微笑,眼泪却流下来:“傻子,你还不明白?秋天来了,树叶就要凋谢,花就要枯萎,就像……今日的我一样,好在这秋天也要过了,我的冬天也不远啦。”陆渐听得胸中大恸,泪水滚来滚去,恨不得伏在这山坡上大哭一场,他猛地吸一口气,压住哭意,大声说:“阿晴,你不会死,莫乙说了,下一个线索不远了,走得快,三天就到。”
姚晴叹道:“你只会说一些傻话,下一个线索是‘鲸踪’,后面呢,还有‘猿斗尾’、‘蛇窟’。为了‘马影’、‘鲸踪’,这么拼死赶路,跑死了多少马,累死了多少骆驼,可也花了一个多月,这猿和蛇又会花多久呢?只有天知道!”
“阿晴!”陆渐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将姚晴紧紧搂在怀里。姚晴叹道:“傻子,你力气好大,抱痛我啦。”陆渐忙又将她放开,边哭边说:“对不起,阿晴,对不起……”姚晴微微一笑,攒袖拭去他眼角的泪水,说道:“傻子,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倒是我有许多地方对不起你,可没法子,我就是这个样子,想改也改不了。方才我和你说了那么多,无非想说,人生一世,草长一秋,人死就如秋来,避也避不过的。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要太难过,人死了,就像冬天的雪花,纵然冷清,倒也一尘不染,了无牵挂。”
陆渐呆了一会儿,忽地抹去眼泪,咬牙道:“阿晴,我就算拼死,也要找到潜龙。”姚晴气道:“你这人,怎么像头犟牛?”陆渐道:“你说我是犟牛,我就是犟牛。”姚晴气得两眼发黑,几乎昏了过去。
突然间,陆渐直起身来,凝视远处,姚晴缓过气来,问道:“你瞧什么?”陆渐道:“方才没有留意,那条大道两边的林子里藏了人,唔,还有马匹。”姚晴道:“那有什么奇怪,或许有人在林子里打猎散步。”陆渐道:“要是打猎,这林子太安静,要是散步,人马又多了些。”姚晴失笑道:“你呀,心眼儿越发多了。”陆渐叹道:“哪里会呢,我心眼儿再多,也及不上你一个零头。”姚晴将脸一板,说道:“好呀,你骂我心眼儿多是不是?瞧我怎么教训你。”说罢挣身欲起,却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陆渐看她一眼,蹲下身来,拿起她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叹道:“我代你教训好了。”二人四目相对,目光脉脉来回,姚晴突然扑哧一下笑了出来,骂道:“浑小子,越来越滑头了,都是臭狐狸教坏的。”
说笑间,远处传来人马嘶叫,却是一行人马从山上的古堡出来,绕过山脚,沿着那条白色大路徐徐行来。
队伍前锋均是一色乌骓黑马,毛片乌黑,不染杂色,马上骑士执矛带剑,羽甲华美,为陆、姚二人西来所罕见。黑马骑士之后是一乘马车,车身镶金,由四匹白马拖曳,马车后则是带盾剑士、弓箭手,盾牌银光闪闪,和箭筒中的鲜丽羽毛交相辉映。
姚晴撅嘴道:“这人排场不小,是那城堡主人么?”陆渐道:“好像是的。”忽见一个年轻骑士越众而出,赶到马车旁边,俯身向车中诉说什么,边说边笑。那骑士甲胄华美,眉目俊秀,一头长长的金发披在肩上,宛如波浪起伏。
姚晴笑道:“陆渐你猜,车中人是男的还是女的?”陆渐道:“他藏在车里,我怎么猜得出来?”姚晴笑道:“我打赌是女的。”陆渐奇道:“为什么?”姚晴道:“那金发骑士的眼神,只会是看到心爱女子才会有的,他那说话的样子,也是逗心上人开心才会有的。”陆渐仔细看去,也瞧出些许端倪,笑道:“阿晴,你说得对。”话音方落,忽听“啪”的一声锐响,一名黑马骑士应声而倒,嘴里惨叫,双手捂着脸颊,鲜血从十指间汩汩流下。
一时间,火枪声炒豆一般响了起来,马上骑士要么中枪落马,要么马匹中枪,将主人颠了下来。护卫马车的骑士虽多,但枪声乱鸣,全不知从何而来,就是没中枪的,也一个个勒着马缰团团乱转。
两轮枪声响过,密林中又嗖嗖嗖射出一排羽箭,羽箭至为强劲,众骑士身着重铠,亦是一箭贯穿。骑士中的头领发出阵阵咆哮,陆渐虽然不知其意,也猜到是约束部众。果不其然,持盾骑士甘冒箭雨,应声上前,在马车四周围成一面人墙,箭镞射中铁盾,发出铮铮急响。
那一轮箭羽狂暴短促,右方密林中黑影闪动,奔出几十名蒙面剑士,左手持盾,右手持剑,举盾挡住卫兵刀剑,举剑对准众骑士马腿乱砍。待到骑士落马,再剑盾齐下,狠下杀手。只是双方铠甲极厚,外有硬铠,内有软甲,刀剑极难刺入,卫兵们纵被劈倒,也难马上致命,在地上挣扎一阵,复又爬起,双方刀来剑往,杀成一片。
卫士人数居多,又都是百里挑一的武士,蒙面剑士眼看抵挡不住,且战且退。金发骑士见状掣出剑来,举剑向天,呼叫一声,持盾卫士哗然散开,以那金发骑士为首,大声呼喊,奔腾而出,数十精钢大剑抡圆,劈出之时,恰似一弯上弦月变为浑圆。蒙面人举剑一挡,无不刀折剑飞,数颗头颅随那重剑扫过,跳跃飞起,下方喷出道道血泉。
姚晴瞧得心跳加速,连吐舌头,陆渐却道:“上当了。”姚晴道:“谁上当了?”陆渐道:“卫兵。”说话间,骑兵阵已如一股旋风,杀到蒙面骑士前方,勒缰转马,金发男子长剑一指,众骑兵分为两翼,左右包抄,欲要将这群刺客统统围住。
姚晴笑道:“快赢了,哪儿上当了?”陆渐将手一指,说道:“你瞧。”姚晴移目看去,悄无声息间,东南方山坡上的橡树林里闪出六条黑影,均是盔甲漆黑,面罩拉下,胯下的马匹也以黑甲笼罩,手中的粗重的铁枪黝黑闪亮。突然间,六马齐嘶,黑盔骑士纷纷纵马飞出,平举长枪,向着马车俯冲。此时众卫兵追杀刺客,马车身边的卫兵少了多半,只剩稀稀拉拉四个人护在四周,见状夹马迎上。但来敌马力蓄足,力量惊人,二马一交,卫兵连人带马竞相翻倒。黑骑士来势不减,顷刻间与那马车仅隔数丈,此时卫士中的骑兵精锐都被蒙面剑士引到远处,就算马胁生翅,业已不及赶回。霎时间,百十人眼望黑骑士逼近,人垂剑,马停蹄,俱如木石,僵在当地。
“咻”,马车中突然射出一支羽箭,准头奇绝,从当先那名黑骑士的面罩隙缝中钻了进去,那人应弦滚落马下。黑骑士还没还过神来,帘幕间精光一闪,又是一箭,依旧从面罩缝隙钻入,射中一个骑士面门。那人身形后仰,不觉扯紧马缰,战马“咴”的人立而起,幕中人第三支箭早已射出,不偏不倚,正中骏马后腿,那马一个趔趄,带着黑骑士轰隆栽倒。后方两名黑骑士马蹄正急,不意突遭阻碍,收束不住,前蹄一绊,齐齐翻倒,其中一人铁枪脱手,嗖地掠过马车顶篷。
众卫兵又惊又喜,喝彩声已到嗓子边上,忽见剩下的两名黑骑士勒缰夹马,跳过同伙躯体,铁枪尖锋,距离马车不及一丈,众卫兵见状,又是目瞪口呆。
两名黑骑士眼看得手,忽觉马匹一沉,突然止蹄不前。二人莫名所以,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服装奇异、容貌古怪的年轻人,背负一个少女,双手一左一右,各自攥住一只马蹄,竟凭一人之力,将骏马冲突之势硬生生拉住。
来人正是陆渐,他眼见车中人势危,背着姚晴从山丘上奔了下来,赶到时已是间不容发,当下奋起神威,拽住马蹄,沉喝一声:“给我回来!”神力转动,扯着两匹骏马连连后退。
黑骑士何曾见过如此神通,呆了呆,双双扭转身形,举枪向陆渐乱扫乱刺,不料陆渐的身子左一扭、右一扭,仿佛漫不经意,来枪却是一一刺空。陆渐脚下如风后退,硬将两匹战马扯离马车十丈,眼看护卫骑兵赶回,方才放开马蹄。
黑骑士功败垂成,惊怒万分,不及再向陆渐报复,挥枪勒马,向远处狂奔而去。陆渐无意伤人,任其去了。
护卫骑士一去一来,回头瞧时,蒙面剑士逃得一个不剩,急要回头追赶,忽听马车中人叫了两声,立时勒住马匹。那名年轻的金发骑士催马赶到陆渐面前,神色欢喜,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似乎询问什么。陆渐、姚晴都不懂此国语言,陆渐胡乱答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辈本分,阁下不必在意。”姚晴咬着他耳朵道:“傻瓜,你说这些,他又不懂。”陆渐道:“管他懂不懂,做个交代,我们就走。”背着姚晴便要转回客栈。
金发骑士见状,露出焦急之色,将马一横,拦住二人去路,一边口沫飞溅,大声诉说,一边舞动手中重剑,剑锋在陆渐面前挥来挥去,似乎不容二人离开。姚晴瞧得生气,大声道:“陆渐,把他的剑夺下来。”陆渐一挥手,伸出二指,将那剑尖钳住。金发骑士一惊,运劲回夺,却如蚍蜉撼树,倏尔虎口一热,剑柄离手,一眨眼的工夫,落到了陆渐手里。
金发骑士瞠目结舌,愣在马上,一时间不知所为。陆渐笑了笑,掉过剑柄,交还给他,金发骑士愕然接过,满脸迷惑,忽地跳下马来,冲陆渐鞠了一躬,又大声说了几句。
陆渐摇头道:“你说话,我们不懂。”金发骑士涨红了脸,连比手势,陆渐仍不明白,这时忽听远处有人笑道:“陆渐,他请你去见女王,你怎么不去?”陆渐回头一看,谷缜一行走了过来,说话的正是仙碧,原来客栈中人许久不见二人,甚是担心,前来寻找。仙碧走到三人之前,微笑着向那金发骑士说了几句,金发骑士盯着她,神色惊奇,忽地翻身上马,飞也似的奔向马车。
陆渐道:“仙碧姐姐,你会说这一国话?”仙碧笑道:“是啊,我们去见一见那位女王。”于是众人来到马车前,就看车帘一动,一名体态修长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一头金棕色的秀发,高高盘在头顶,下颌尖尖,使得白皙的脸颊颇显瘦削,碧眼转动之间,流露亲切光芒。令人吃惊的是,她左手握着一张金色大弓,当作手杖拄在身边,弓身长得出奇,几与主人头顶相齐。陆渐寻思这张长弓便是这位女王自救毙敌的利器,但却想象不出这纤弱女子拉弓射箭的样子。
女王扫视众人,目光落在仙碧身上,一时间,二人一问一答地交谈起来。兰幽、青娥均为众人通译。那女王先问:“你们从哪里来?”仙碧笑道:“从中国来。”女王一怔,急切问道:“马可波罗书里的中国吗?”仙碧道:“热那亚的马可波罗吗?我听母亲提到过他的大名。”女王的眼里闪过一丝神采,说道:“那么忽必烈汗的子孙还好吗?”仙碧摇头道:“忽必烈汗的子孙已被赶出中国了。”女王露出吃惊神色,低眉说道:“原来鞑靼人也衰败啦!”一会儿又抬起头,问道,“中国很远吗?”仙碧道:“很远,有高山沙漠,还有无数的盗贼。”
女王流露怅然之色,叹道:“你是中国人,怎么会说我国的言语?”仙碧道:“我的母亲温黛,来自贵国。”
“温黛……”女王皱了皱眉,低声道,“这与我的一位姑母同名,她很小的时候就失踪了。”仙碧从怀里取出一枚红宝石戒指,说道:“女王陛下,你认识这个吗?”侍女接过戒指,转交给女王,女王审视片刻,神色迷惑,半晌注视仙碧道:“这枚戒指有都铎王室的家徽,倘使你没有说谎,那么这枚戒指的主人就是我的姑母,我是亨利八世的女儿伊丽莎白。”
仙碧道:“我是温黛·都铎的女儿仙碧。”女王露出喜色,徐徐下车,伸出手来说道:“欢迎你回到英格兰,我的表姐。”仙碧也伸出手来,与她轻轻一握,欠身道:“我们为了一件急事途径此地,见到女王,真是天意。”
“是的。”伊丽莎白说道,“这是上帝的安排,带我的马来。”一名卫兵牵来一匹雪白的牡马,伊丽莎白跳上去,将长弓横在马鞍上,说道,“给我的表姐一匹马。”一个卫兵首领突然上前说道:“女王,这里可能还有刺客潜伏,骑马太过危险。”伊丽莎白道:“你知道刺客的来历吗?”首领道:“被俘的刺客里有苏格兰人,我们在林子里还发现了西班牙人的火枪。”
伊丽莎白道:“这样说起来,那个漂亮的玛丽·斯图亚特和我的姐夫菲利普结成了同谋。我这次出来狩猎是很秘密的,他们却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沃尔辛厄姆,我想你应该把内奸找出来,而不是关心我是否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