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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绝域英王(1)

这一路翻山越岭,好容易出了昆仑山,又见戈壁茫茫,狂沙漫天,沿途人马骨骸,叫人触目惊心。

众人日夜赶路,筋疲力尽,谷缜却似精力无穷,一边赶路,一边为众人打气,还不时还说些笑话儿,粗俗的,文雅的,层出不穷,众人听之忘倦,不觉走出百里。姚晴见不得谷缜大出风头,纵在病中,也不时出语刁难,这么一来,二人又免不了斗嘴吵架,谷缜擅长诡辩,姚晴输多赢少,她心中不服,怒气冲天,就连梦里也想着如何胜过谷缜。

陆渐瞧得担心,一次趁姚晴睡熟,央求谷缜不要与她斗口,谷缜还没回答,仙碧却接口笑道:“斗一斗也好,晴丫头天性好斗,若是无精打采,身子坏得更快。她这么挖空心思和谷缜作对,反倒能激起她体内的潜能。这样骂来骂去,比‘亢龙丹’还要强呢。”仙碧精通医术,陆渐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是日,苏闻香闻到水汽,循之前往,找到一片绿洲,众人上满清水,又向牧民买了几十头健足驼马,商议在绿洲中歇息半日,再行赶路。是夜,众人围着篝火,薛耳奏起“乌里哇啦”,青娥吹起红玉长笛,秦知味则将一只肥羊烤得金黄香嫩,勾人馋涎。

众人在荒山戈壁行走数日,好容易见到绿水碧草,人马均是兴致极高,连姚晴也小啜了一口马奶酒。她身子虚弱,酒一入喉,双颊浮起两抹艳红。只有虞照嫌酒太淡,一边喝一边骂:“这也算酒?他奶奶的,比尿都不如!”他骂一句喝一碗,待到骂完,一坛酒闹了个底朝天,只觉仍未解馋,又去抢谷缜的酒喝。

两人就一只酒坛拉拉扯扯,一个道:“老弟,可怜可怜为兄吧。”一个却道:“我的酒虫也在闹呢。”一个道:“老弟,你不仗义。”一个道:“老兄,别的让你,唯独这玩意儿不能让,要不然酒虫造反,我拿什么去镇压?”

仙碧瞧得又好笑又好气,索性掉头不看,询问左飞卿当日被擒经过,左飞卿方要回答,宁凝忽道:“左师兄,我有几句话跟你说。”说罢起身,走向远处。

左飞卿稍一迟疑,对仙碧道:“我去去就来。”忽见仙碧眼神怪异,不觉双颊发烫,叹了口气,仍随宁凝去了。

二人到了僻静处,宁凝说道:“左师兄,我求你一件事……我爹死的事情,你别跟其他人说。”左飞卿怪道:“这是为何?”宁凝凄然笑笑:“爹爹生前作恶多端,这里一半人都是他的仇敌,就算不是仇敌,打心眼里也瞧不起他,要是知道他的死讯,嘴上不说,心中也会十分欢喜。左师兄,你知道的,爹爹是为我而死,不论他生前有什么过错,我也不愿他死后受人轻贱。”

左飞卿本想说:“你瞒得了一时,又瞒得了一世么?”话到嘴边,眼见宁凝凄苦神情,又不觉把话咽了下去,说道,“也好,我就当玉禾谷的事情从没发生过,人家问起来,我就说你我是在西天门山顶被万归藏擒住的。”

宁凝悲喜交集,颤声道:“多谢左师兄……”话音未落,眼泪已流下来。左飞卿叹一口气,取出一方雪白手巾递到宁凝手中,宁凝揩完泪水,交还给左飞卿道:“左师兄,你两度受伤,伤势可好些了么?”左飞卿道:“不妨事,服了仙碧的丹药,加上本身内力,这点儿伤还镇压得住。”

宁凝点头道:“爹爹教给我一个治疗内伤的法儿,很是有效,闲若无事,我为你疗伤可好?”左飞卿道:“求之不得。师妹若有什么难过的心事,不便告诉他人,大可说与左某,左某不善言辞,但会听人说话。”宁凝不觉莞尔,两人都是孤寂之人,身世也相仿佛,三言两语之际,只觉大为投缘。

回到驻地,秦知味的全羊筵做好,烤全羊、爆炒羊肝、摊煎羊脑、羊杂碎汤、羊肉泡馍……无不鲜美绝伦。众人抢着吃喝,闹哄哄一片,除了仙碧,倒也无人留意二人行踪。

次日启明星起,众人重又启程,渐出大漠深处,沙盗寇匪日甚一日,但这一行人聚在一起,武力之雄,不下于一支大军,任是多少贼寇,遇上了都要自认倒霉。谷缜做得更绝,一旦遇上盗匪,不但杀人,而且越货,每每抓到盗贼头领,就逼众匪交出身上的珠宝金银。他平日谈笑无忌,叫人如浴春风,整治起这些盗匪来,却是花样百出,狠辣之处,直叫虞照、左飞卿这些身经百战之人也不寒而栗。

虞照忍不住说道:“谷老弟,我瞧你长了两张脸,一张脸是观世音座下的善财童子,一张脸却是阎罗王殿下的无常老鬼。”谷缜笑道:“虞兄你有所不知,我这是跟孙武子学得,叫做:‘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好人讲德行,我就跟他将德行;恶人崇拜武力,我就跟他讲武力;奸人阴谋算计,我就跟他阴谋算计。什么以德服人,我是万万不做。”虞照摇了摇头,只是苦笑。姚晴却说:“什么兵啊水的,分明就是见了人做人,见了鬼做鬼,见了王八做乌龟。”

谷缜笑道:“乌龟二字不可乱说,乌龟上面还有乌龟兄呢。”

“乌龟兄?”姚晴一怔,脸涨通红,骂道,“臭狐狸,再敢胡说,敲你的牙,拔你的舌头!”说罢偷偷瞟了陆渐一眼,见他若无所觉,这才放下心来。

出了沙漠,不久进入丰都大邑,谷缜将从匪寇处抢来的钱财用来购买马匹,疏通关节。兰幽、青娥生长西方,又随艾伊丝日久,不但通晓多国夷语,而且知道许多商家人脉,故此都成了谷缜的左膀右臂,既做通译,又做向导。得二人之助,谷缜买了三十匹上好的大食马,除了供众人骑乘之外,均作从马更换。至于使钱开路,却发觉天下乌鸦一般黑,此间官吏贪贿成风,不在大明朝之下,谷缜金银一撒,所向披靡,各国关卡均如虚设。

忽忽十余日,众人快马加鞭,伊斯坦布尔的宏伟城墙已被抛在身后。其时间,欧罗巴诸侯众多,小国林立,长年征战,每寸土地均被鲜血洗过。百姓肮脏不堪,穷愁困苦,盗贼蜂起,剽掠成风,骑士重盔铁甲,成群结队,既有本国武士,也有雇佣士兵,谷缜等人穿行国中,不时遇上麻烦。谷缜一手使钱,一手动武,在当地土著眼中,这群人一身神通,有如精通魔法,长枪重铠又哪是敌手,一旦动起武来,便不死伤,也吓得抱头鼠窜。

尽管一路畅通,陆渐心中的忧虑却是日甚一日,姚晴越来越虚弱,先前还有气力和谷缜斗嘴,渐渐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整日昏睡,偶尔醒来,也是神志迷糊。陆渐携带的人参所剩无多,姚晴所以苟延残喘,全赖“大金刚神力”支撑。其他人也看出不妙,均是心中黯然,唯有谷缜斗志不衰,使出浑身解数,尽力鼓舞同伴。众人疲惫之余,几乎将万归藏忘记,唯独谷缜偶尔睡梦之中,突然梦见此人,惊醒过来,心中别扭难言,总觉有甚不妥,却又想不出不妥在何处。

这一日,众人急奔一个昼夜,忽听前方传来滔滔水声,薛耳侧耳一听,说道:“到大海了。”众人催马上前,果见碧蓝无垠,惊涛万里。谷缜问道:“这是什么海?怕是《山海经》里也没提到过。”兰幽道:“这是一道海峡,我们站立的地方,曾是诺曼第大公的故地,海峡那边,就是英格兰了。”

仙碧忽地叹道:“当年威廉王就是从这里出发,征服了英吉利。”兰幽、青娥均是心头一凛,目视仙碧,吃惊道:“仙碧小姐,你也知道这个掌故?”仙碧微笑不语,陆渐接口道:“仙碧姐姐的老家就是这个英吉利。”兰幽笑道:“失敬失敬,无怪我看仙碧小姐不似寻常的西域人,不曾想来自如此远方。说起来,我姊妹随主人行商,也只到过法兰克,那隔海之国却从没去过。”仙碧笑道:“我也没去过,只是自幼耳闻罢了。”

谷缜皱了皱眉,回望莫乙,见他正凝视紫微仪,掐指心算,过了半晌,大声叫道:“我们要过海!”众人心头应声一沉。多日来昼夜赶路,几乎很少合眼,纵然内功精湛,也都疲惫不堪。但目下看来,前途仍是无穷无尽,况且海中不比陆地,陆地上纵有沙漠高山,恶徒盗匪,却也奈何不得这群高手。海中风波变化,飓风一起,便有灭顶之灾,任你武功再高,也无用武之地。有时天公不作美,遇上逆风,航程更会大大减慢。姚晴又是这般样子,就算没有飓风海啸,日子一长,也能将她活活拖死。

这些念头众人嘴里不说,却都不知不觉流露脸上,陆渐看得分明,心底涌起深深绝望。忽见谷缜沉默一阵,嗖地跳下马来,几步走到海边,伸出食指蘸了蘸海水,送入口中咂了咂,闭眼摇头,品位良久。虞照瞧得馋涎欲滴,跳下马来,喜滋滋地道:“老弟,这海里是酒?”谷缜也不做声,仍是一副陶醉模样。虞照两日不闻酒味,按捺不住,伸手掬了一捧,咕嘟嘟灌进嘴里,但觉又苦又涩,哇地吐了出来,瞪圆两眼,气乎乎叫道:“谷缜,你小子骗人,都是海水,哪儿是什么酒?”

众人见他神情,均是愁绪顿减,放声大笑,谷缜张眼笑道:“虞兄不要胡乱怪人,我可没说这海里是酒,你自己要喝,我有什么法子?”虞照仔细一想,谷缜确然没说海中是酒,不由悻悻道:“既不是酒,你尝它做什么?”谷缜笑道:“我是看看这里的水和东海的水谁更咸些。”虞照奇道:“结果如何?”谷缜笑道:“这里似乎咸一点儿。”仙碧听得皱眉,忍不住说:“谷缜,这当儿你还有心胡闹,到底过不过海?”这些日子里,众人已将谷缜看作领袖,无论大小事宜,全都交他处分,此时过海与否,自也由他决断。

谷缜扫了众人一眼,笑道:“过啊,怎么不过?为山九仞,岂能功亏一篑?”仙碧叹道:“就怕才两仞三仞,那才叫人绝望。”谷缜笑道:“大伙儿如何我管不了,但在我谷缜眼里,从无绝望二字。纵是呆在九幽绝狱,不见日月星辰,吃着馊臭饭菜,我也没有绝望。人生在世,大不了一死,纵不能青史留名,也要叫这天这地记得我谷缜。”说到这里,谷缜深深看了陆渐一眼,翻身上马,高叫,“谁跟我去找船?”青娥道:“我去。”薛耳也道:“我也去。”谷缜笑道:“你们两口子妇唱夫随,真是叫人羡慕。”青娥微露笑意,薛耳且羞且喜,脸上好似蒙了一块红布。

不到两个时辰,三人带了一艘两桅帆船回来,船只狭小,仅能容人,不能载马。众人只得弃了马匹,任其自去,那些马匹从波斯奔跑至此,均已十分疲瘦,况且日夜相伴,骑手与坐骑生出情谊,分别在即,不免怅恨。几个女子望着瘦马身形,双眼都是微微泛红。

船上的水手多是法兰克人,见这群乘客形貌古怪,华夷混杂,心中均是好奇。中土众人奔波多日,疲乏欲死,也乐得借此时机,睡觉打坐,恢复精力。

谷缜领着兰幽与那船长攀谈海峡对岸的情形,兰幽从中通译,船长是个五旬老头,见了漂亮姑娘,谈兴大起:“你问那边啊,近来老玛丽死了,给她妹子——那个小小的伊丽莎白丢下个烂摊子。小伊丽莎白是新教徒,不是天主教徒,法国的王和南边儿的菲利普都不高兴,罗马的教宗也不高兴,他们喜欢苏格兰的玛丽,不喜欢这个小伊丽莎白,看来要出大乱子了。西班牙的战船像群流氓,天天都在海边晃荡,这个月我已经看到第七艘了。看吧,要出大乱子了,小伊丽莎白要下台,苏格兰的玛丽会坐上她的王位。”

谷缜听得一头雾水,详细询问,始才明白,海那边并非一国,而是英格兰与苏格兰两国。两国各有一个女王,苏格兰女王是天主教徒,英格兰女王是新教徒。可是海这边的法王和西班牙王也都是天主教徒,这两种教派信奉的神明虽然差不多,教规仪式却大有不同,如今新教徒做了女王,海这边的王自然生气,要找伊丽莎白的麻烦。

船长老头见识有限,谷缜问不出多少名堂,所幸对海那边的情势有了数,于是让他自便,又吩咐兰幽回舱休息,自己则到船舷,举目四望。前方海水茫茫,漫无涯际,身后海岸悬崖耸峙,将日色拦在身后,一片海滩黑黝黝、阴森森,仿佛阴森鬼影。海水也是暗沉沉的,由蓝而灰,渐至漆黑。谷缜望着至深至黑处,凝如石像,静静沉思,直至帆船抵达彼岸。

歇息一日,众人精力恢复不少,陆上的行程也多了几分生气。莫乙日夜观测紫微仪,猜测目的地就在陆地的西南方,走得快,三日可到。众人得此喜讯,心怀均是一畅。

次日,众人在一座客栈歇足,姚晴这时苏醒过来,料是少了骏马颠簸,此番醒转,精神好过往日。询问陆渐到了哪儿,陆渐答道:“这里是英吉利。”

“英吉利?”姚晴喜道,“不是师父的家乡么?快带我出去。”陆渐迟疑道:“阿晴,外面风大,还是屋子里暖和。”姚晴眼圈儿一红,嗔道:“你要我闷死才甘心么?”陆渐见她可怜神气,无法可想,只得将她背起。

出了客栈,两人沿一条浅红色蜿蜒小径,边走边看。姚晴兴致极好,不时哼一些不知名的小调,伸手采摘道边的叶子,拂去上面的霜花,放在眼前,看得津津有味。

异国的天空高远澄净,泛着淡蓝色的幽光,路边是一大片橡树林,林子边缘被秋霜沁染得紫意深沉,林子里时而掠出一片寒鸦,像一片小小的乌云飞过。地上长满了许多不知名的花草,有的已经枯败,有的尚且鲜嫩,姚晴认出一些,指点道:“陆渐你瞧,那是千叶子,那是金雀花……”才说两个名字,一阵晕眩袭来,不由闭上双眼,泪水淌过眼角流了下来。陆渐忙道:“阿晴,你累啦?”姚晴道:“我不累,你看,那边有个山丘,我们去那里好不好?”她一向撒娇弄嗔,极少用乞求的口气与陆渐说话,陆渐听在耳中,却无半分喜悦,反而生出无限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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