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清影靠在陆渐胸前,听得这话,忽觉两月不见,这儿子越发刚毅,站在面前,好比一座大山,遮风挡雨,足堪倚靠,不由心想:“姚姑娘有眼不识真金,她不嫁给渐儿,只是她自己福薄。”于是抹泪坐回原处,叹道:“渐儿,你不知道,谷缜跟你不同,从小时起,他就不爱定性,厌烦教条,喜欢新奇,就如一阵清风,锁不死,拦不住,真要他陪着我这老太婆,不将他活活闷死才怪!”
陆渐笑道:“你是老太婆,天底下的女人也没几个好活了!”
“近墨者黑!”商清影白他一眼,“你这孩子,也学你弟弟油嘴滑舌啦!”陆渐道:“这可不是油嘴滑舌,这是我的心里话。”商清影哑然失笑,她一向不大在意自身容貌,平生为人夸赞无算,几乎不曾放在心上,唯独此时儿子的赞美让她心甜如蜜,伸手抚着陆渐鬓发,久久凝注,说不出一句话来。
九九之期越来越近,众人只恨光阴短促,越发珍惜眼前。次日午后,大家在后院聚坐,陆渐端茶侍水,陆大海胡吹海侃,商清影明知此老大吹牛皮,也不说破,搂着谷萍儿含笑聆听。
这时燕未归进来说道:“仙碧小姐求见。”陆渐心头一喜,问道:“就她一个?”燕未归道:“雷帝子也来了。”
陆渐大喜迎出,仙碧、虞照正在前厅等候,三人久别重逢,喜不自胜。虞照眼利,一见陆渐,点头笑道:“好家伙,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来来来,废话少说,咱们先找一个地方,较量一下酒量。”
仙碧瞪他一眼,说道:“你想是认错人了,这话当与姓谷的小子说去,我这次来,可有正事。”虞照被她训斥,老大没趣,摸了摸鼻子,长叹道:“喝酒也是正事啊!”
仙碧不理他,说道:“陆渐,论道灭神,你去不去?”陆渐点头道:“非去不可。”仙碧没答,虞照拍手道:“看吧,我就说了吧!”顿了顿又说,“陆渐,你去了,打算帮谁?”陆渐不假思索,张口便答:“我帮谷缜!”
虞照拍手大笑,高叫道:“好陆渐,跟我想的一样!去他妈的东岛西城,老子这次去,就是给谷老弟助拳的!”陆渐心中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仙碧却说:“虞照,你是雷部之主,谷缜是东岛少主,形势未明之前,不要感情用事。”虞照哼了一声,冷冷道:“娘儿们就是废话多,老子看人,顺眼就成。”
仙碧正色道:“雷部死在东岛手下的不知凡几,就算你肯帮谷缜,雷部弟子也未必答应。”虞照皱了皱眉,沉默不语。
仙碧转向陆渐道:“万归藏发出‘周流令符’,号令西城,倾城而出,攻打东岛,八部若是抗命,罪与东岛等同。陆渐,你是天部之主,接到令符没有?”
陆渐摇头道:“他根本不想我去!”仙碧想了想,又说:“家父母就在海边,海船也已备好,陆渐,你要去东岛,可与我们同行。”陆渐心头一沉,点头道:“容我拜别家母。”
他转入后堂道别,商清影心中悲苦,拉着他的手叮嘱几句,又一同来到前厅与仙碧、虞照见过。虞照一向脱略形迹、不拘礼数,但知道商清影是陆渐、谷缜之母,居然也恭恭敬敬作了个揖。
商清影慌忙还礼,说道:“虞先生、仙碧小姐,渐儿往日多承庇佑,此去大海微茫,凶险难测,还请二位多多关照。”仙碧笑道:“哪里话?陆渐神通盖世,只怕到时候还得他关照我们。”商清影微微苦笑,看了儿子一眼,心中的担忧又添了几分。
除了天部弟子、五大劫奴,兰幽、青娥也执意随行。陆渐与母亲、祖父挥泪而别。虞照一边看得皱眉,待到走远,说道:“陆渐,不是为兄说你,好男儿志在四方,离家一次落泪一次,家门前的眼泪还不流成河了?”
陆渐满脸羞红,仙碧却骂道:“什么话?你当人人都像你,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虞照道:“是啊,你们都有妈,我是个无爹无妈的人,无爹无妈,哈,就是痛快。”
原来虞照的师父修炼电劲,不能生育,虞照是他拣来的孤儿。仙碧话一出口,就觉后悔,沉默时许,偷眼瞧去,但见虞照神色自若,才知他并不放在心上。
时已秋凉,天气高肃,远近丘山半染黄绿,带着几分萧索,道边长草瘦劲,在微风中抖擞精神,几朵红白野菊将开未放,淡淡芳气随风飘散,阡陌处处皆有余香。俄而长风转暖,迎面拂来。陆渐一抬头,忽见远岸长沙,碧水微茫,几张白帆冻僵了也似,贴在碧海青天之上。
海岸边男女不少,可在陆渐眼里,却只容得下一人。
姚晴就在不远,抱膝坐在一块礁石上面,白衣如云,满头青丝也用白网巾包着,面对天长海阔,越发素淡有神。
姚晴侧身独坐,瞧也不瞧这方。陆渐心中伤感,神思恍惚,不觉温黛夫妇走近,温黛连叫两声“陆道友”,他才还醒过来,红着脸行礼:“地母娘娘安好。”
温黛说道:“临江斗宝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听说万归藏也去了?”陆渐道:“是啊,这一个多月,他一直跟我纠缠。”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动容,温黛问道:“交手了吗?”陆渐默默点头,温黛急切道:“谁胜谁负?”陆渐苦笑道:“那还用说吗?”
“奇怪!”仙太奴拈须说道,“万归藏没有杀你?”陆渐摇了摇头,困惑道:“不知怎么的,他好几次都要杀我,结果到了最后,还是没有下手。”
仙太奴双眉一挑,冲着妻子说道:“果然!”温黛点了点头,也道:“果然!”
两人眼神交会,言语古怪,陆渐忍不住问:“果然什么?”温黛正色道:“陆渐,你曾用‘分魔大法’助万归藏脱劫,对不对?”陆渐点头道:“这有什么关系?”
温黛道:“分魔大法,并非万归藏首创,乃是前代地母悟出,记在《太岁经》中,防范弟子走火入魔之用。使用这一法门的两人,必须修为相若、境界相当,故以万归藏之强,只有炼神高手,方能为他‘分魔’。当年万归藏归隐之前,曾向我询问过‘分魔大法’,当时我不敢隐瞒,大体的法子都告诉他了。只不过,有一件事,我有意无意,并没对他细说。”
“什么事?”陆渐心生好奇。
温黛叹道:“精气神人之三宝,分魔大法,要旨不在于精、气,而在于其中的‘神’。神者意也,关乎心性灵智,微妙不可言说。万归藏的心魔是一种神意,你助他抗拒心魔,用的也是神意。分魔之法,艰险万端,双方的神意交会如一,容不得半点儿差池。万归藏是着魔之人,你是分魔之人,他的修为又高过你,故而分魔之时,必是他采取主动,调和心性,迎合你的神意,无形之中,把你的神意纳入了他自身的神意。
“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万归藏克服了心魔,你的神意却在他的神意中盘踞下来,所以在你二人之间,生出了一种极其微妙的联系。也即是说,万归藏跟你在一起,有时会迷失心性,错把自己当成是你。这时间,如果他要杀你,本我中你的那一部分神意,就会拼命抗拒他的杀机,叫他出手之时生出种种顾虑!”
她说到这儿,只见陆渐一脸糊涂,不由苦笑道:“这样说吧,经过分魔,你二人的心性都起了变化,你的一部分变成了万归藏,万归藏的一部分变成了你。万归藏如果杀了你,无异于否定了他自己,此人一生自信,断不能容忍此事,所以他杀得了天下人,独独很难杀得了你!”
仙碧忍不住问道:“义父很难杀死陆渐,反过来说,陆渐也杀不死义父?”仙太奴点头道:“想来大抵如此,不过后者缺少依据,万归藏武功太高,陆渐没有杀他的机会。”温黛叹道:“这件事不可对外宣露,万归藏天纵奇才,一旦知道原由,难保没有克制之道。留下这个破绽,一来陆渐可以保命,二来,将来你们生死较量,这一个破绽,没准儿会决定最后的成败!”
这一番话十分玄虚,陆渐听得半信半疑,这时左飞卿走上来说:“地母,西风起了。”温黛闻言,召集弟子上船,陆渐回头一瞧,礁石上空空如也,姚晴已经不知去向。
陆渐不胜怅惘,默默率众登船。地部海船的通体青碧,造船的木材均为粗大的原木,尚未刨制不说,还有许多翠绿枝丫,与其说是船板,不如说是大树。树木间不用铁钉榫头联结,只以藤蔓缠绕攀附,登上甲板,直似身入丛林,绿树丛中还有若干小花,星星点缀,清香迷人。
陆渐惊讶道:“莫乙,这样的船,海浪一打,不会散架吗?”莫乙笑道:“部主多心了,这艘‘千春长绿’模样奇怪,其实坚固得很。”
“千春长绿?”陆渐不解。莫乙道:“那是这艘船的名字。如今是秋天,要是春天更妙,满船树藤开花,姹紫嫣红,仿佛一座百花盛放的小岛。”陆渐默默听着,不觉有些神往。
温黛见兰幽、青娥均是夷女,心生亲近,将二女叫到舱中询问,得知情由,与仙太奴啧啧称奇。仙太奴说:“因香结缘,因音乐而生爱恋,这两段姻缘若能成就,当是我西城的一段佳话!”温黛笑着称是。
兰幽机灵,见温黛和蔼可亲,心念一转,深深拜倒。温黛讶道:“你拜我做什么?”兰幽笑道:“这两段姻缘能否成就,还需地母娘娘相助。”温黛大奇,详细询问,兰幽便将苏、薛二人的志愿说了。
温黛夫妇面面相对,温黛道:“老身又能做什么?”兰幽笑道:“我见地部中美人如云,敢请娘娘为我家部主物色一位才貌双全的姐妹,部主既得佳偶,我二人也能得尝心愿,岂不是一举三得的美事?”
温黛不觉苦笑,说道:“孩子,陆道友心里原本有一个人,只是……”欲言又止,终究默然。兰幽不便多问,却由此留了心。
借着西风,三艘海船联帆而进,身后落日西坠,余晖如火,前方一轮明月跃出海底,玲珑皎洁,清辉飘飘洒落,千里海波霜凝雪铸,化为了一片银色世界。
陆渐无法入睡,登上甲板,眺望大海,心中十分矛盾,既盼早早赶到谷缜身边,与他并肩对敌,又隐隐盼这三艘海船永远也不能抵达灵鳌岛。
站立良久,晚风吹来,凉意漫生,忽听有人脆声说道:“不好好睡觉,来这里做什么?”陆渐应声一颤,回头望去,姚晴坐在船边,目似秋水,凝注远方,海波荡漾,银光浮动,投在在少女身上,忽蓝忽白,变幻无方,有如一片水幕,将二人远远隔开。陆渐如在梦境,望着姚晴呆呆出神。
“又傻了么?”姚晴轻哼一声。陆渐道:“我……我……”姚晴又道:“话也不会说了?结结巴巴的真讨厌。”陆渐吸一口气,苦笑道:“阿晴,你怎么来了?”姚晴冷冷道:“不想见我么?好啊,我现在就走,免得弄脏了陆大侠的眼睛。”说完起身就走,陆渐心急,一个箭步抢出,抓住姚晴的皓腕。
姚晴一挣未开,怒道:“陆大侠,你本领大了,就敢欺负女孩子吗?”陆渐电也似的缩回手去,苦笑道:“阿晴,你明知道我的心意,又何苦还要说话伤我?”
姚晴沉默时许,忽道:“这次论道灭神,你有什么打算?”陆渐道:“我这次来,一为帮助谷缜,二是消解东岛西城多年的恩怨。”
姚晴冷冷道:“就凭你么?”陆渐汗颜道:“说得是,我不自量力!”姚晴道:“你知道就好,此去灵鳌岛,我劝你不要逞强!”
陆渐叹了口气,闷闷说道:“我不逞强,谷缜一定会死。”姚晴掉头看来,两眼出火,冷冷道:“你为了他,连命也不要了?”陆渐叹道:“阿晴,为了你,我也一样!”姚晴啐了一口:“谁要跟臭狐狸一样,他是他,我是我,你再把我俩相比,休怪我翻脸无情!”一拂袖,转身走了。
陆渐站在船头,吹了一阵海风,心中稍稍平静。他返回舱中,正要上床,忽觉身边有异,慌忙弹身跳起,大喝一声“谁”,可是无人答应。他燃起蜡烛,烛光所至,照出一张秀美无俦的脸庞,双目紧闭,似已昏迷。
“阿晴?”陆渐大惊失色,伸手欲抱,忽觉被衾之下,姚晴一丝不挂,温香软玉触手可及。陆渐的心子一通狂跳,四处寻找衣衫,却是一件也无,无奈之下,只得用衾被将她裹起,催动内力,透入姚晴体内。
真气数转,姚晴呻吟一声,口鼻间呼出一丝甜香。香气入鼻,陆渐的头脑微微晕眩,慌忙运转神功,才将眩晕驱走。忽听嘤咛一声,姚晴秀眼张开,看到陆渐,先吃一惊,继而发现自身窘况,又惊又怒,一扬手,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挥手,衾被滑落,春光乍泄,陆渐看在眼里,不觉心湖生波,双颊滚烫,定定看着姚晴,一时忘了挪开双眼。姚晴见他眼神异样,又气又急,慌忙掩住身子,大声叫道:“臭陆渐,你再瞧,我……我杀了你!”
陆渐还醒过来,匆匆扭过头去,只听姚晴寒声道:“陆渐,你把我弄到这儿来的?”陆渐忙道:“跟我无关,我一进来,你就在这儿了!”
“谅你也不敢!”姚晴气头一过,平静下来,“我刚才进入船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时以为是妆台上的香膏,不料躺在床上,忽就没了知觉。陆渐,你老实说,是不是你让‘鬼鼻’合了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