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捕快抖开铁锁,向万归藏当头套下。陆渐心叫不好,正要挺身阻止,铁锁呼地转回,势如怪蟒摆尾,将持锁的捕快打得脑浆迸出,铁链脱手飞出,正中捕头面门,打得他面目全非,倒地气绝。铁链浑如一件活物,连杀两人,去势不减,又向第三名捕快飞去,那人吓得呆若木鸡,连躲闪也忘了。
“咻”,陆渐忽地伸出筷子,拈住铁链末端,铁链抖了两下,丁零当啷落在地上。
万归藏轻哼一声,陆渐却若无其事,掉转筷子,夹起一块醋溜排骨放进口中,嚼得嘎嘣作响,又见众捕快痴痴呆呆,扬声说道:“还等什么?还不快走?”众人如梦方醒,争先恐后地逃下楼去。
“小子!”万归藏口气冰冷,“你又插手我的事情,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陆渐笑道:“吃饭杀人,败人胃口,等我吃完,再杀不迟。”万归藏道:“人走光了,还杀什么?”陆渐道:“我不是人吗?等我吃饱了,你杀我不就得了?”万归藏看他一眼,笑道:“何必等到吃饱?”陆渐也笑:“做饱死鬼比较痛快。”
他面对天下第一高手,睥睨生死,谈笑风生,一边的掌柜酒保无不心折。万归藏也点头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说罢拂袖起身,“走吧!”陆渐道:“上哪儿?”万归藏笑道:“南京得一山庄!”
这六个字落入陆渐耳中,胜过天下任何武功,他张口结舌,“啪嗒”,手中的筷子落在桌上。万归藏笑道:“堂堂金刚传人,连筷子也拿不稳吗?”陆渐定了定神,咬牙道:“万归藏,凡事冲着我来,不要牵连他人!”万归藏笑道:“是么,陆大海和商清影也是‘他人’?”
陆渐面无血色,双手微微发抖,吸一口气道:“万归藏,你身为西城之主,有本事,堂堂正正地将我杀了,威逼我的家人,又算什么本事?”
万归藏漫不经意地道:“随你怎么说,得一山庄我去定了,你若不来,我也不勉强!”说完袖手下楼。陆渐呆了呆,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两人向北进发。陆渐害怕万归藏伤害祖父、母亲,一路上食不甘味,睡不安寝。万归藏却是潇洒自若,抱膝长啸,吟赏风月,如果不知底细,还当他是一位游方的名士,决料不到此公杀人如麻,乃是天字第一号的杀星。
“黑天劫力”十分奇妙,与“大金刚神力”互为功用,还没未到达南京,陆渐的内伤痊愈了大半。万归藏看在眼里,也是暗暗称奇,要知道,当年鱼和尚的内伤与陆渐相差不多,终生未愈,因此死在东瀛。陆渐的心中也打定主意,万归藏若对亲人不利,只有与他以死相拼。
这一日,到了得一山庄,万归藏看了一眼庄前对联,冷笑道:“天地清宁?呵,沈舟虚阴谋有余,智量不足,眼里的天地实在太小!”陆渐忍不住冷冷讥讽:“大言不惭,天与地摆在那儿,在谁眼里不是一样?”
万归藏摇头道:“天地可大可小,常人看到的不过是头顶一方,脚下一块,沈舟虚眼里的天地稍大一些,可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没什么好炫耀的。”陆渐反唇相讥:“你眼里的天地有多大?”
“天地?”万归藏笑了笑,“万某眼里,没有什么天地!”陆渐道:“鬼话连篇!”万归藏笑道:“小子你懂什么?万某眼里,天不能覆,地不能载,不生不灭,有无同参。”陆渐呸了一声,又骂:“故弄玄虚!”万归藏微微一笑,并不反驳。
庄丁看见二人,入内禀报,五大劫奴赶出,看见陆渐,不胜惊喜,又见万归藏,又是莫名骇异,全都立在门首发呆。陆渐看见五人,大声问道:“你们回来了么?”
莫乙苦着脸说:“回部主,我们找不到你,只好回庄等死,天幸部主无恙……”说到这儿,想要干笑几声,可是一瞧万归藏的脸色,却又胆战心惊,面颊一阵抽动。
万归藏一言不发,走入灵堂,陆渐一皱眉头,也快步赶上。
时过月余,沈舟虚的遗体已经下葬,堂上仅有牌位供奉。商清影闻讯赶出,看到陆渐,不胜惊喜,欲要上前,忽见陆渐连连摆手,商清影心中奇怪,问道:“渐儿,你怎么了?”陆渐绷紧面皮,一言不发。
万归藏上前一步,拈起一缕线香,看了一会儿牌位,忽而笑道:“沈老弟,鄙人三十年不曾向人折腰,今日为你破例一次。”举香过顶,深深一揖。
商清影欠身还礼:“敢问足下尊号?”万归藏笑道:“不才姓万,名归藏!”商清影脸上血色尽失,不由得倒退两步。
灵堂里一片死寂,突然间,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渐儿!”陆大海从后堂奔出,一把搂住陆渐,没口子叫道:“臭小子,你上哪儿了?几个月没有音讯,差点儿急死我了。”
陆渐叹道:“爷爷,我没事。”话音方落,忽听万归藏说道:“陆渐,今日就此作罢,九月九日,你也要来么?”陆渐不料他前来山庄,只是祭奠亡父,心中一时说不清什么滋味,听这一问,冷冷道:“我当然要去!”万归藏点头道:“我这人不爱废话,你跟我作对以前,好好想一想此间二人!”说到这儿,他看看商清影,又瞧瞧陆大海,笑了笑,大步出门。
陆渐发了一阵呆,将母亲、祖父扶至后堂,说了这些日子的遭遇。二老各各叹息,陆大海说:“莫乙他们一回来就哭,说你多半遭了不幸,我心中一急,顿时病倒。还是你娘支撑得住,自己明明难过,还要照顾我这老东西,她说你福大命大,保定无事。我还只当她有意劝慰,如今看来,终归是亲生母子,哪怕相距千里,悲喜祸福都有感应。”
陆渐苦笑道:“全怪孩儿不孝,连累二位长辈挂念。”陆大海拉着他唉声叹气,商清影也叹道:“人都说万城主无情无义,但他没有杀你,又来祭奠你爹,足见传言未必是真。”
陆渐摇头道:“妈,您不知道,他恨我不肯向他屈服,明说是来祭奠,实是向我示威,将来再与他作对,您和爷爷必有凶险。”陆大海道:“这么说,你不惹他,不就没事了吗?”
“爷爷,你没听他临走前说的话么?”陆渐长叹了一口气,“九月九日,论道灭神,这一次,万归藏非灭东岛不可。谷岛王死了,谷缜身为东岛少主,十九与岛偕亡,我不惹万归藏,难道眼睁睁地看他杀死谷缜么?”
陆大海叫道:“那怎么成?”陆渐苦笑一下,抬起头来,盯着屋顶发愣。
“渐儿!”商清影幽幽开口,“谷缜只有你一个兄弟!”陆渐应声一颤,回头盯着母亲,心中涌起一股酸楚,低声说:“妈,我明白!”商清影怔怔望着他,眼里闪过一抹泪光:“我与陆伯你不用担心,到了明天,我就带他去乡下躲避,如论如何,不让万归藏找到我们。”
“找到了也不怕!”陆大海一拍大腿,豪气顿生,“小老儿七十多了,人活七十古来稀,再活几年,也没多少兴味。渐儿,你要救兄弟,尽管高高兴兴地去救,万归藏要杀我,也随他痛痛快快地来杀。将来到了阴曹地府,我就跟阎王老儿吹嘘吹嘘,我陆大海百无一用,却有一个义气深重、英雄了得的好孙子。说不定阎王老儿一高兴,将我遣送到好人家,下辈子当富翁、考状元!”
陆渐听了这话,心中越发难过。商清影见他衣衫褴褛,处处见肉,知他这些日子吃尽了苦头,不容他再说,连声催促他沐浴更衣。
陆渐更衣出来,遇上五大劫奴,一个个鬼头鬼脑,似乎有话要说,陆渐问道:“你们找我有事?”
莫乙用力一推薛耳,说道:“我没事,他有事!”薛耳脸红筋胀,不胜忸怩,期期艾艾地说:“我的事就是大伙儿的事,你们……你们不能不管。”秦知味道:“我……我们怎么管?人……人家认定了你和鹰勾鼻子,我……我们,哈,想管也不行?”
“你幸灾乐祸。”薛耳一边说,一边泪花乱转,俨然受了莫大委屈。莫乙、秦知味均笑,燕未归斗笠乱颤,似乎也在发噱,只有苏闻香搓着双手,踱来踱去。
陆渐心中奇怪,正要详细盘问,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道:“还是我来说吧。”随这声音,月门内转出两个绝色夷女,陆渐认出是兰幽、青娥,吃惊道:“二位如何在此?”
二女走到近前,冉冉拜倒。陆渐大惊,闪开叫道:“二位姑娘这是何意?”兰幽道:“还请陆大侠为我姊妹作主。”陆渐心生忐忑,迟疑道:“莫非……我这几位朋友冒犯了二位?”
兰幽摇头道:“不是,小女子是想陆大侠答应两桩婚事。”
“婚事?”陆渐更奇,“谁的婚事?”兰幽脸一红,和青娥对视一眼,幽幽道:“一桩是我与闻香,一桩是青娥与薛先生。”
陆渐又惊又喜,又觉难以置信,沉吟片刻,目视薛耳、苏闻香笑道:“此话当真?”苏闻香的大鼻子碰到胸口,一脸的无可奈何。薛耳面皮涨紫,结结巴巴地说:“小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们突然找来,说要成亲,无论我们怎么说,她们就是不听。”
这等美人逼婚之事,陆渐闻所未闻,他哑然失笑,想了想问:“兰幽、青娥,你二人为何要嫁给苏、薛二君?”
兰幽道:“小女和青娥自幼情意最笃,我醉心香道,青娥痴迷音乐,各自都有心得。当年我二人自视甚高,曾经对月发誓,将来所嫁男子,必要在香道与音乐上胜过我二人。谁知放眼世间,竟然没有一个男子足以匹配。时过多年,本来已经绝望,不料天可怜见,此来中土,竟然遇上了闻香与薛先生。我对闻香固然一见倾心,青娥对薛先生也倾慕不已,是以不惜背叛主人,找来此处。但不知为何,料是二位先生嫌我们貌丑微贱,始终不肯收纳,后来又说,不得陆大侠准允,决不成婚。”
陆渐苦笑道:“苏、薛二君与我关系特殊,二位知道‘黑天劫’么?”兰幽未答,青娥抢着说:“此事我们已经知道,陆大侠是劫主,薛先生、苏先生是劫奴,无主无奴,劫奴生死系于劫主。”陆渐奇道:“二位知道了,还是愿意下嫁么?”二女齐声道:“还望陆先生成全。”
陆渐大为感动,扶起二女,转向苏、薛二人道:“你们说了,不得我准允,决不成婚,那么只要我答应,你们就肯成婚吗?”苏、薛二人目定口呆,薛耳苦着脸道:“部主有令,薛某断无不从,只是……”陆渐打断他道:“二位姑娘情深意重,冒险前来,算是瞧得起你们。既然你们断无不从,那么就由我作主,选择吉日成婚。”
兰幽、青娥大喜,面露笑意。苏闻香、薛耳闻言,心中百味杂陈,忽地齐齐拜倒,苏闻香叹道:“部主,这事还是不妥。”陆渐道:“怎么不妥?”苏闻香道:“部主都未婚配,做属下的哪能婚配?”薛耳道:“说得是。”
“一派歪理!”陆渐又好气,又好笑,“若我一生不娶,你们也做一辈子光棍吗?”
“对。”二人齐声道,“部主不娶,我们也不娶。”兰幽、青娥听得焦急,与薛、苏二人并肩跪下,泪如走珠,滚落双颊。
陆渐望着四人,心中波翻浪涌,起伏间尽是姚晴的影子,他怔了半晌,摇头说:“你们……唉,就不要为难我啦!”也不多说,默默回房去了。
回到房中,忽见商清影在坐,书案上热腾腾摆满菜肴。陆渐心中一暖,叫了声“妈”,商清影含笑起身,见他头发润湿,取棉布给他拭干。陆渐自幼流离,忽得母亲关爱,颇有一些不惯,低头耷脑,满脸通红。
擦干了头发,商清影叫他用饭,陆渐吃了两口,连道好吃,又问明是商清影亲手所做,更添食欲,风卷残云,一扫而光。抬头时,见商清影微笑注视,不禁苦笑道:“我吃相难看。”商清影一边收拾碗快,一边笑道:“哪里话,在我眼里,这样子才好呢,难道说,装模作样的才好看么?”陆渐挠头直笑。
母子二人难分难舍,秉烛闲聊。陆渐说起苏、薛二人的婚事,苦笑道:“妈,你说,他们成婚就成婚,干吗拉扯我进来?”商清影含笑听完,说道:“你们的谈话我也听见了,苏、薛二君说得对,你也该为自己想想了。”陆渐一怔,掉过头去,注视那一点烛光,心里涌起莫名的感伤。
商清影叹道:“渐儿,妈与你相认太晚,要不然,我一定教你书画诗文,琴棋经传,没有王孙公子的风调,也不失为书香弟子。倘若这样,姚小姐也不会瞧不起你了。”
陆渐心知姚晴的症结不在这里,可也不愿向商清影挑明,附和道:“妈,你要教我本事,现在也不晚,你现在教,我马上学。”商清影道:“好啊,你先写几个字给我瞧瞧。”
陆渐汗颜道:“我的字可不见不得人。”当下写了名字,的确形如涂鸦,叫人不能辨认。商清影一时莞尔,接过笔,也写下“陆渐”两字,骨秀肉匀,神采飘逸。陆渐笑道:“还是妈写得好看。你教教我好么?”
商清影笑道:“怎么不好?”起身走到陆渐身后,把住他的手说,“练字先要明白如何运笔,卫夫人在《笔阵图》里说:‘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坠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说罢逐句解释,陆渐忍不住问道:“这卫夫人是女子么?”商清影道:“她不但是女子,还是‘书圣’王羲之的老师。”
陆渐油然而生敬意,心想:“谁说女子不如男儿,不止这卫夫人,娘亲、阿晴、宁姑娘,地母娘娘、仙碧姐姐,都很了不起。”
思忖间,忽觉商清影手指颤抖,几乎无法下笔。母子连心,陆渐猜到母亲的心思,胸中一阵剧痛,强笑道:“妈,你怎么了,还不教我写字?”商清影涩声道:“好,好,我教,我教你……”口中如此说,手指仍是颤抖,清泪点点,滴在宣纸上面,洇染出大团墨迹。
陆渐搁下狼毫,握住商清影的手,将她搂入怀里,商清影再也忍耐不住,攥住陆渐的衣衫失声痛哭。陆渐叹道:“妈,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将谷缜带来,和他一起侍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