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来,这声音在梦中萦绕千回,突然亲耳听见,陆渐只觉悲喜交集,双脚停伫门外,仿佛呆了一般,嘴唇微微颤抖,却吐不出一个字来。直待谷缜在他肩头拍了一下,他才还醒过来,喃喃说道:“阿晴,真……真的是你?”
姚晴半喜半嗔,没好气道:“你是聋子么?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陆渐听这埋怨,只觉不胜亲切,仿佛又回到了海边的树林,林中空地上,少女手持木剑,对着自己笑骂娇嗔。陆渐双眼滚热,几乎儿落下眼泪,颤声说道:“我……我听出来啦,只是不敢相信……”姚晴听了,沉默一下,轻轻叹了口气。
陆渐跨上一步,来到禅房之前,但见门未上锁,当即一推,那门被一股大力从内抵住,陆渐情急之下,忘了“不可借力”的训诫,以“大须弥相”猛力一撞,门户狠狠一晃,门内的姚晴发出一声惨叫。
陆渐听得惨叫,一发急,又欲冲撞,谷缜忽地拉住他道:“不可莽撞,这门里有古怪。”陆渐愕然收势,谷缜抚摸那门,神色怪讶,忽道:“你来摸摸看。”
陆渐伸手一摸,但觉门上似有一股潜力,稍一运劲,手指便被弹开,不觉奇道:“怎么回事?”谷缜绕着禅房转了一圈,说道:“这股力道密布四周,莫非房里有人守卫?”
忽听姚晴有气无力道:“没人守卫,这……这潜力是……是我的真气。”房外二人大惑不解,谷缜皱眉道:“你自己困住了自己?”
“这个法子是风部神通,名叫清风锁。”姚晴顿了顿,轻声说道,“左飞卿将我的真气引到禅房四周,布成屏障,你要救我,先得破去我的真气,可是真气一破,我也一定没命。哼,左飞卿这臭贼可恶透顶,不费一绳一锁,让我自牢自困……陆渐,你这傻子,方才一撞,几乎儿害死我了……”说着中气不足,轻轻咳嗽起来。
陆渐急道:“阿晴,你受伤了?”边说边在门上摸索,指望找到缝隙,忽听姚晴怒道:“都怪你这傻子……”陆渐羞愧悔恨,可又束手无策,向谷缜道:“你有法子,对不对?”眼巴巴望着谷缜,眸子里满是希冀。
谷缜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是我夸口,不管铁锁铜锁,明锁暗锁,只消是有形有状、有模有样的锁具,我一根乌金丝在手,均能打开。但这‘清风锁’以真气为锁,看不见,摸不着,分明是一种武功,你也知道,提到武功,小弟的能耐十分有限……”
姚晴冷笑道:“陆渐,你别信他,他贼头贼脑,你狠狠揍他一顿,他就说了。”陆渐啊了一声,心中犹豫,姚晴催促道,“呆什么,快动手!”陆渐道:“这个,揍哪儿啊?”姚晴道:“蠢材,哪儿痛揍哪儿。”陆渐偷偷看了谷缜一眼,低头支吾起来。谷缜却微微一笑,说道:“好毒的婆娘,落到这步田地,还想公报私仇?”
陆渐奇道:“你和阿晴从没见过,谈何私仇?”谷缜笑道:“你还不知么?她就是……”姚晴忽地喝道:“臭贼闭嘴。”谷缜道:“闭嘴也成,你还揍不揍我?”姚晴哼了一声,闷声不答,陆渐见她不再催促,大大松了一口气,心里十分庆幸:“阿晴真要逼我,倒也难办,谷缜是我的生死之交,我怎能打他?可不打他,就是不听阿晴的话!”
姚晴不闻动静,焦躁起来,叫道:“喂,臭狐狸,你想到解锁的法子没有?”陆渐不胜惊奇,心想阿晴怎么也叫谷缜“臭狐狸”,这调子跟丑奴儿差不多。可将姚晴花容月貌和丑奴儿一比,又是大摇其头,心想:“也不知丑奴儿去哪儿了,她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怎么生活?”
正为丑奴儿难过,忽听有人笑道:“要破‘清风锁’么?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陆渐、谷缜应声回头,仙碧不知何时,到了二人身后。姚晴恨恨道:“是你?”仙碧笑道:“姚师妹,你好!”
姚晴冷笑一声,道:“我好得很呢,两条狗儿从西到东,随本姑娘跑了几千里,又叫又跳,又撒欢儿,有这么忠心的狗儿陪着,我还能不好?”
仙碧笑而不语,陆渐心思笨拙,忍不住问:“阿晴,你什么时候养狗了?你不是说过,猧儿死后,你就不再养狗了么?”猧儿是姚晴幼时的爱犬,为姚母试药而死,姚晴一伤母亲,二伤爱犬,从此不再养狗。她与陆渐练剑时隐约说过,陆渐牢记在心,此时闻言,只觉诧异。
姚晴哼了一声,说道:“问得好,我说的狗儿与众不同,别的狗儿四条腿,这两只狗儿却是两只脚的。”陆渐越发糊涂,挠头道:“两只脚的狗儿,倒是满稀奇的。”姚晴道:“稀奇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白狗儿姓左,花狗儿姓虞,正在外面互咬呢!”
陆渐这才明白过来,苦笑道:“阿晴,你在骂人?”姚晴啐道:“蠢材。”仙碧笑了笑,接口道:“晴丫头,你这张嘴越发阴损了。当日我为求自保,使出绝智之术乱了令尊的神志。你若要报仇,尽管冲着我来,何故打伤同门,盗走秘笈画像?”
姚晴道:“这还不简单!我盗走《太岁经》,是要学会里面的神通;盗走祖师画像,更是明白极了,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只需我凑齐八幅画像,便可无敌于天下,将你们这些八部高手杀得干干净净,再放一把火,烧了那座西城,让你们也尝尝毁家灭族的滋味。”
这番话怨毒至深,房外三人无不背脊发凉。仙碧皱眉道:“晴丫头,你入魔了!”姚晴咯咯娇笑:“是呀,我是魔女,你却是菩萨,要么怎的那样好心,给我解毒,还救我性命?换了是我,斩草除根,在姚家庄就该将我杀了。怎么样,你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今日不杀我,终有一天我会先灭地部、再毁西城。”
陆渐忍不住道:“阿晴,你……你怎么这样说话?”姚晴冷冷道:“我怎么说话了?是不是说了你的好姐姐两句,你就心疼了?”陆渐又羞又急,吃吃地道:“我……我……”仙碧皱了皱眉,忽道:“陆渐,别说了,先放她出来。”
“胡说八道!”姚晴冷哼道,“他一个傻子,又怎么放我出来?”陆渐也道:“是啊,我怎么能放她出来?还是劳烦仙碧姐姐。”
“我没这能耐。”仙碧摇了摇头,“这里的四个人中,只有你能破‘清风锁’。”陆渐惊奇道:“我?”仙碧道:“我来问你,天可补么?”陆渐沉吟未决,谷缜已道:“天者清虚,无残无缺,既无残缺,如何弥补?”
“不对。”仙碧摇头道,“天也有残缺,只是常人感觉不到。”谷缜咦了一声,说道:“难不成陆渐感觉得到?”
仙碧道:“正是。”因向陆渐说道,“‘清风锁’的道理近乎天道,看似浑成,其实也有缝隙。你且用双手虚按墙壁,以劫力感知壁上的真气,找出真气流转的间隙,出手切入,真气受阻,‘清风锁’就破了。”
陆渐大喜,正要动手,忽听姚晴冷冷道:“陆渐你别上当,这女人要借刀杀人!”陆渐吃惊道:“什么?”姚晴道:“她说得天花乱坠,谁又知道真气受阻会怎样?倘若真气受阻,我就死了呢?”
陆渐一怔,只听姚晴又说:“我若死了,她必然会说,因为你本领不济,还没感知真气的间隙就仓促出手,故而弄巧成拙。这一来,她不用担上杀我的名声,又可让我死在你手里,叫我九泉之下也不甘心。”
陆渐想了想,摇头道:“仙碧姐姐不是这样的人。”
“仙碧姐姐?”姚晴冷哼一声,“叫得好亲热呢!这么说,你是宁肯信她的鬼话,一心害死我了……”说到这里,嗓子哽咽,微微带上哭声。陆渐一咬牙,扬声道:“你放心,无论你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
屋子里沉默一下,姚晴一字字道:“好,你定要出手,先答应我一件事。”陆渐道:“你说。”姚晴道:“我死了,你得杀了仙碧这贱人给我报仇。”仙碧不待陆渐答话,微微笑道:“你放心,你死了,我自尽以谢。”
陆渐听了这话,更无迟疑,双手虚按门扇,劫力涌出,刹那间,他清晰知觉出禅房四周的真气,有如水流纵横交织,几道真气交汇之所,果然若有若无,露出些微间隙。
陆渐举起右手食指,急点门扇左侧。一指点中,无所阻碍,门上真气却被他手指隔断,陆渐的食指轻轻向前一送,嘎吱声响,禅房门户登时洞开。
谷缜一摸墙壁,笑道:“清风锁变无风锁了。”陆渐心情激动,飞身抢入,但见室内幽暗,一名女子盘膝而坐,陆渐望着蒙眬形影,眼眶微热,颤声说:“阿晴……”一声未毕,眼泪已流下来。
“哭什么。”姚晴冷冷道,“你过来。”陆渐拭泪上前。姚晴又道:“我双腕各有一枚银针,你拔出来。”陆渐依言屈身,摸到她手腕处,果有两枚银针刺入要穴,针尾一条细丝远远拖出,埋入地下。
陆渐才拔出银针,姚晴一跃而起,她被囚已久,身子虚弱,双腿一软,又坐在地上。陆渐将她扶住,只觉她身子温润,有若一块暖玉,软绵绵地靠在自己肩头。
“呆着做什么?”姚晴低喝一声,“还不扶我出去?”陆渐还过神来,只觉此情此景有如做梦,恨不能今生今世就这样扶着她。可转念一想,自己劫奴残生,性命不过两年,若是执著于这份爱恋,岂不误了姚晴的终生?
他叹了一口气,默默将她扶起,忽听姚晴道:“你叹气做什么?”陆渐闷声道:“没什么,只是几年不曾见你,心中欢喜得很。”姚晴心细如发,听出他这话较之方才淡了许多,微感气恼,方要呵斥,忽然眼前一亮,已到厢房门外。
借着天光,陆渐望向姚晴,数年不见,昔日的少女有若盛放的牡丹,不止美貌胜过当初,更添了几分倾倒众生的风韵。
陆渐心跳难抑,又怕情火重燃,只瞧了一眼,就掉过头去,却见谷缜笑嘻嘻望着自己,顿时面红耳赤,羞得抬不起头来。
仙碧目视二人,眼神忽而凌厉,忽而犹豫,终于叹道:“姚师妹,你将《太岁经》和画像留下,我放你离开,至于家母那里,一切由我担当。”
姚晴冷笑道:“假仁假义,我才不领你的情。再说,《太岁经》和祖师画像不在我身上,怎么拿出来给你?”仙碧吃惊道:“难道左飞卿拿到了?”姚晴冷冷道:“他若拿到,怎么还会将我关起来?只怕早就向你邀功去了。”仙碧松了一口气,说道:“我就知道,以你的心机,不会将那两样物事带在身边。”
姚晴一掠鬓发,淡淡说道:“陆渐,我站累了,你小心扶着我,让我在门槛上歇一歇。”陆渐扶她坐下,躬身之际,忽听姚晴在他耳边低声道:“在你内衣左襟里有一个小袋,取过来给我。”陆渐伸手一摸,左襟果然鼓出一块,还有寸许长的破损。
陆渐探入破损,从内扯出一个细绢小袋,袋中盛满米粒大小的圆珠,陆渐大感糊涂,不及询问,姚晴又说:“别做声,偷偷给我。”
陆渐对她向来顺从,侧身挡住谷缜、仙碧的视线,将一袋小珠交到姚晴手心。谷缜见他二人交头接耳,如胶似漆,不觉啼笑皆非:“这位老兄平日老实,这会儿怎么如此猴急,身在险地,还有心思调情?”念头未绝,忽听一声大吼,好似雷霆飙发,不止众人心跳耳鸣,房舍树木也是瑟瑟发抖。
仙碧掉头一望,空中沙尘密布,有如一只苍黄的羊角,跟着“轰隆”一声,六合塔受不住“羊角”催逼,忽地坍塌大半。
“沉沙之阵!”仙碧顾不得姚晴,纵向前庭。谷缜也道:“虞老哥有难了,我去瞧瞧,陆渐,你带她先走。”说罢尾随仙碧而去。
陆渐微一迟疑,说道:“阿晴,我扶你出寺。”姚晴冷笑道:“谁说我要出寺?”她徐徐起身,“你扶我到前面去。”
陆渐叫道:“那怎么成?他们都要捉你!”姚晴道:“你不去?好,我自己去。”甩开陆渐,直往前庭走去。
陆渐大惊,想要拉她回来,不料手在半途,一束白光射来,缠向他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