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燕
春天铺满大地的时候,火燕就出现在小孩子眼中。
可以掏燕子的泥窝,捣喜鹊高耸入云的柴窝,把手伸进麻雀在房檐的洞中,也从来没有一个孩子敢把手和木棍伸进火燕的洞里。
火燕始终那么张狂,抖着浑身烈火一样的羽毛,在苏庄受到象征的保佑,它是集体灾难的象征。
燕子衔泥成窝,是幸福的象征。于是苏庄的小伙子在再也憋不住想看看它窝里面的时候,就会搬来梯子,发现雏燕后便会心满意足地撤掉梯子,勇气来自于哪怕不幸降临也是自己个人的事情。
喜鹊的窝对于苏庄的男孩子而言,是对攀爬技能的认证,长大之前都会捣毁一个,仪式感的成长。
麻雀是遭男孩子祸害最严重的,小的时候撒一把谷子,用木棒顶一个大筛子,粗麻绳拴在木棒上走几十米远趴着,一天能抓几十只,玩两天就都被爸妈偷偷放走了,老人家说别“害命”。
火燕住在墙体中,大人说它不住在和木头相关的树上、屋檐,是因为它着火,谁抓了它,谁家的草垛就着火。于是我们总盼着在城里的堂哥回来,他家没草垛,回来后我们都满心算计,想让他抓火燕,可是每年堂哥回来都是冬天,没火燕,于是苏庄的孩子没有一个抓到火燕。
树精
苏庄能长到入云的是椿树,但是它不成精,四五十年就自己老死了,死的时候安静,人都不察觉。春天它不再抽叶,才知道它死了。
槐树和榆树我们最喜欢,它俩长不大,都是长到我们站在下面能够着吃它的花它的叶子的高度,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是长辈故意不让它们长高,就是为了给小孩子吃。
能成精的是柳树和杨树,这两种树受关注少,稍微不注意就成精了,有时候还拐带一两棵杏树。
每个村都有树精,在学校你们王村没树精,我们苏庄有树精是很骄傲的事。于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树精。
树精要粗、要大、要奇特、要有故事,里面要住着蛇、青蛙、蜈蚣、粗虫。
于是,梨花湾的树精战胜了苏庄的树精,我们不服气,要去看看。
那年,苏庄的树精是一棵柳树,它被雷劈开,里面的年轮写着一个“丰”字,还卧着一条白蛇。可是梨花湾的树精更神奇,也是一颗柳树。这棵柳树在他们村口,守了他们村二十来年,从十岁开始流泪,哭了十几年了。
周六早上,我们每个人都给自己多加了一份干粮在书包中,中午放学后去看这个树精,那时候周六早上还要上半天课。
那天下午我们被雨挡在山路上,在窑洞中躲雨时,我们进行了一场撒尿大赛,三个人一组,往外面的雨中撒。
雨停后,我们到梨花湾村口,树精倒了,我们看到很多人在那里看着树精,不断有爬虫从里面出来,最厉害的是爬出来一只蝙蝠。然后带我们来看树精的那个梨花湾的小子哭了,我们说你别哭了,我们承认你们村的树精是树王。
杏
桃树、杏树、梨树、苹果树,一开花,就备受关注,每个孩子有闲心都会站在这些树下想一下到时候果子长什么样。
我有次无意中看见一个小子爬我家杏树上去了,没先来汇报下说要吃杏,我假装没看见,就坐在树下捉蚂蚁,这小子愣是在树上没往下吐一个杏核,在上面待了半小时。我觉得他很牛X,我就躲了起来,然后看到他溜下来跑了。这棵杏树的杏是我们村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大约我上初二的时候停止了开花,我奶奶说这棵树有六十岁。
甜杏仁的杏树少,这棵树受欢迎。偷杏那小子第二年来了,这次来先申请了,说要上甜杏仁这棵树,我说不行,我妈妈说行,然后他就上去了,吃得很欢实,我可是恨极了他。
后来这小子成了我们村我那一辈第一个公务员。
峡谷
苏庄有两块别人家都不喜欢种的地,这地被山上下来的雨水冲击得很小,于是这两块地两边形成了两个大约二十米高、宽处直径大约八米、窄处直径一米的小峡谷。
村里为了这两块地有人种,连带这两个峡谷也送给了我家。其中一个从口走到最深处有四百多米,最深处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天坑,坑的正中间有个山洞,洞里常年冒着白气,据说里面住着神仙。
另一个小峡谷要从一个废弃的瓦窑进去才能到,里面长了一些很奇异的果子,娇艳貌美,没人敢吃,也没人给这些果子命名。
没人治理的这两个峡谷成为禁地,里面的情况太错综复杂,因此,我们每次路过,就在外面看看。
似乎我们那一辈的成长起来的人都曾梦到过,那里面的千奇百怪。每每有时间,我们就站在高处,看着峡谷里面的杂草丛生,稍微有点动静,我们就惊叫起来,啊,肯定是蟒蛇,不,有可能是龙兽,不,是原始人。
羊粪
我出生前后五年中,羊似乎得了什么病,在我们卧龙全镇是禁养的。
四岁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见过羊,那一年,我们结伴十一个人,打算从苏庄出发,走到卧龙镇最远的一个村子磨石峡。
出发的时候,第十一个孩子哭死也不去,不去可以,但不能把我们的秘密告诉父母。
那一晚,苏庄少了十个孩子,没有去的那个孩子后来没多久掉进一个因雨水冲击开的已经被填埋的古井中窒息死亡。
第二日,我们看到马路上一小颗一小颗类似电视剧中的“仙丹”,我们十个人第一次看见还在迟疑,继续走,到第二次发现时,我们开始怕再往前走,前面就没有这种东西了。
于是我们一路走一路捡,每个人的裤兜中,装得满满的。
到达磨石峡后,我们第一次看见了羊,第一次看见了石头山。
晚饭前,我们都赶回了苏庄。把自己捡到的给爷爷看,爷爷笑着说,这是羊粪呀。然后我们十个人站到韭菜园子里,集体往外翻裤兜,羊粪稀里哗啦掉在地上。
小十年没有羊的苏庄,竟有了羊粪。
狐狸和猫头鹰
两个小峡谷后来被我三伯一寸一寸铲除了杂草,全村人可以无限制往自己家里背草,那草比坟地里的长得都好。给牲口吃是一等一的好料。
我问我三伯,里面发现什么东西了没。三伯不言一语,不过我三伯五年后自己上吊死了,没有任何缘由。
三伯整理出的两个峡谷,种上了小白杨,小白杨两年一伐,峡谷成为了我家的林地。
我们家此后很多年冬天烧炕燃料都来自这两片林地。
苏庄上第一只狐狸出现在大峡谷的那个天坑中的洞里。
最初跟踪那只狐狸到天坑中的是我大伯,他晚上听见鸡的惨叫,就跟上了那只狐狸,直到找到狐狸的老窝。
苏庄的第一只狐狸后来是采用烟熏的方式抓住的,白色,和十岁的金毛狗一般大。
后来我们在小峡谷的那个瓦窑中看到了苏庄的第一只猫头鹰,它坐在窑中间塌下来的一大块土坯上,一副负隅顽抗的架势,我们几个被它的眼神吓住了,纷纷逃跑。
二十年后,我还接到我们村的人的电话,说昨晚梦到那只猫头鹰,吓醒了。
看林人
荆棘果有红的和黄的,在苏庄四周的高山上,荆棘树浑身带刺。据说外村的女子都想嫁进苏庄是因为怀孕期间可以解馋。
荆棘果林中最神秘的是几十年前看林人不住的房子,房子显得恐怖而又招摇。我们并没见过这个看林人是谁,只是听说他晚上会在几千米长的林子中间来回走动,白天的时候就回到村里睡觉。
我们也曾晚上去荆棘果林看看林人,一直未见,后来听说要偷砍荆棘树,看林人才会来,我们就拿着斧子去偷砍,可还是没看到,后来又听说本村的孩子偷砍也看不见。看林人是防止外村人砍伐。
只到现在,我宁可相信,这个人的存在。
河湾
河湾处于苏庄、谢庄、刘庄、石庄的边界处,是山体最低的地方。因为雨水到这里沉积蒸发,雨水携带的种子在这里发芽,因此这里的草种类繁多,长势旺盛,并且形成了几百亩大的河湾。河湾地势复杂,有平地,有水潭,有沼泽,有小的盲谷。河湾是苏庄最不可捉摸的地方,苏庄最资深的放牛人一辈子也没有把这块地方研究明白,每场大雨之后,河湾就又变了。
苏庄的牛从来没有打败过谢庄的牛,最厉害的一次是谢庄的牛角顶出了苏庄牛王的肠子,自此,只要苏庄的牛看到谢庄的牛从山上下来时,就都往前冲,事情愈演愈烈。我们都解决不了时,两村的大人就给河湾划分的界限,以一条横穿河湾的小溪为界限,自此河湾就没有顶牛大赛了。
河湾最恐怖的事情是,傍晚时分只要看见西边有云,就要在一个小时内走出河湾,至少要到河湾的出口,如果走不出来,雨下来,就要把小命丢在那里。
牛的蹄子是防滑的,可以在雨下起时逃走,但是性子慢,驴的蹄子不防滑,性子急,我们第一次站在河湾的出口,眼睁睁看见一头驴被四面八方下来的雨水淹没在河湾中。雨水下来的河湾在瞬间就消失了,看见的是翻江倒海的雨水。
这里天晴时美丽神秘,下雨时就是恶魔。
地道
苏庄的地道就在河湾中,应该是爷爷那辈人把它掩藏起来的,直到我们这辈人,放牛挖坑烧土豆时挖开的。
然后这件事情成为我们村学所有人的秘密,我们每天在学校里讨论,我们村学就四个年级,所有的男人集资买汽油和棉花,制作火把。
那是一个周六,苜蓿地刚发芽,我们假借去挖野菜,第一次进入地道。
地道的美丽远远超过了河湾,里面就是一个城堡,这个地道大约能生存一百来人,这个判断来自于我们的老大,他是从地道中发现的瓷碗和卧室来判断的。
后来老大说谁敢从地道里往外拿东西就灭了谁,大概是怕被苏庄的大人发现我们重新开启了这个地道。
每次河湾被雨水灌满后,我们再去找地道的入口都异常艰难,因为河湾的整个地势全部会变化一次,神奇之处在于地道中从来没灌过水。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们进入过最深的地方是到达地道里面的牲口圈。
似乎有什么约定俗成,苏庄的孩子永远是上了初中就不再进去,也不再挖掘那个地道还有什么,而是永远留下一点秘密给下一拨儿小孩子。
死物坑
苏庄的死物坑在苜蓿地环绕的一个大坑中,大坑中有小坑。小坑的形成据说是村子的一个聋子坚持每日偏执地去挖,挖了好多年挖成的,聋子去世后,那个坑被村里人用来丢弃死了的家畜,幸运的是这个坑四周的苜蓿花能很好地过滤腥臭。
死物坑中的白骨在我的印象中已经很多了,每次去苜蓿地,我老是站在坑的上方看得出奇,我爷爷曾经发现了我这个爱好,当我看完坑中的物体回头时,看到爷爷那双出奇的眼睛正狠狠地看着我。
死物坑每次到快满的时候,只要一个冬天过去,坑就又空了半截。
针线笸篮
奶奶才配得上的工具,小媳妇小女子只能拿个布把自己的针线顶针包起来,不敢摆开这样的架势。手艺高超的奶奶才有资格把剪刀针线布条顶针等一应俱全放在针线笸篮中,并置于屋子中最显眼的位置。
苏庄的男人看不上自己女人的针线活时,都拿着需要缝制的东西来央求奶奶,奶奶就说,拿我的针线笸篮来。
孩子的沙包、端午的荷包最初都来自苏庄所有奶奶的针线笸篮。
木匠体系
苏庄在卧龙镇是木匠村,木匠是苏庄最盛行的职业,苏庄的人盖房子装修是你帮我、我帮你的,不用请人。就这样几十年下来,有了最老的第一代木匠,有了最小的一代木匠,仔细聊起来,苏庄除了既有的辈分脉络,还有一个很大的木匠辈分体系。
樱桃树和桑树
苏庄最稀缺的两种树——樱桃树和桑树。全苏庄樱桃树有三棵,桑树有三棵。太稀缺了,因此大家都只是把它们用来看,没人打它们的主意,可后来这两种植物还是从苏庄消失了。
井辘轳
苏庄的历史上出现过三年的干旱,打井的水眼减少了二十多个,留给苏庄人们的只有四个水眼,打井人往下面挖了几十米,最终只找到两个水眼。
苏庄的水旺盛是出了名的,井辘轳从来没用过,头一次出现在苏庄。
在那三年中,井辘轳成了苏庄人民最大的期盼,每每都希望井辘轳最后一圈绞出井口的那个水桶是满的。
苏庄的人也试图找过新的水源,比如在两个小峡谷中,可是峡谷中打了好多井,出来的水喝起来是苦的。
然后苏庄人放弃了寻找新水源,日夜继续围绕在井辘轳旁,奇迹渐渐发生了,井里的二十多个水眼慢慢都开始吐水,井辘轳两年后又消失了。
井辘轳在苏庄的那段时期,成为苏庄一代人的标签。
白蛇、菜蛇、麻蛇
白蛇出现在一场大雨后,在强子家的门口。光棍了好多年的强子第二年找到了老婆,人们都说那是白娘子来送喜了。白蛇在雨停后自己走掉了,走的方向是向东。
菜蛇第一次出现在的玉米地中,粗如一条牛腿,绊倒了一个小姑娘,苏庄懂蛇的人赶到的时候,围观的人很多了,菜蛇的颜色实在好看,小姑娘被蛇绕住,动弹不得。大约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菜蛇慢慢松开小姑娘,朝一个很大的南瓜爬了过去。
麻蛇出现在村口的路上,带着几条小蛇,这种蛇几年才来一次苏庄,爷爷说,好像这种蛇都是说好了似的,子子孙孙有时间就来苏庄视察一次,别伤它们,这种蛇只是路过。
黄飞虎、介子推
苏庄的山神是黄飞虎,汉族民间崇拜的东岳大帝。苏庄的山神庙中黄飞虎坐在正位,雕塑高十米。
苏庄的人还有一个敬奉的人是介子推。介子推在苏庄的形象是全身只有骨头,没有肉。苏庄的人对于忠义的信仰很高。
上坟、双子、堡子
苏庄历史上有过一次屠杀,活下来的人都是因为躲在堡子中保住了小命,才续了根。
奇诡的是,苏庄所有的子嗣都是兄弟俩。第一个是儿子第二个肯定也是个儿子。第一个是女儿,那么预示着还有两个儿子。
苏庄人上坟的时候,每个小家族都有一个浩浩荡荡的队伍。
清明节上完坟,大人们去检查祖坟有没有水洞、耗子洞。小孩子们就可以把整个家族几十家供上来的贡品全部吃掉,以示人丁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