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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看到《今日美国》天气预报的这一页时,我瞬间被激怒了——不错,罗切斯特市依旧每年都要举行紫丁香花节,但很明显,纽约州的罗切斯特已不再被列入著名旅游景点。就像休斯顿巴黎式狂欢后的沉默,我们仅仅是多彩地图上的一个小点,搞得就像是这个国家的附录。

罗切斯特市成立于1803年,由一大帮从叙拉古被驱逐出来的爱国者们(也有人说是一个松散的罪犯组织)建立。那时候都对罗切斯特充满希望。这座城市坐落在杰纳西河中心河畔岸边,当时的伟人们利用杰纳西河支流的河水驱动了一台又一台刚建好的磨粉机,直到1838年时,罗切斯特一年可以产50万桶面粉。这是一个重大成就,如果世界经济仅仅是围绕着蓝莓松饼和核桃派打转的话,我们将会成为最发达的城市。不幸的是,世界不仅仅拥有烘焙这一种生产资料,而罗切斯特,那时被世人所知的面粉城市,得换个发展思路了。

在土壤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本市尽可能大量地种植丁香花——当地领导人借此使得死气沉沉的工业慢慢恢复了一点生机,甚至为这座大都市赢得了“花城”的美名。大雪堆积时旅游业冷淡,但是我们的市长,科妮莉亚·坎迪(我们叫她科尼),她花费了一半的年营销预算,找来了80辆大巴,在五月份时载着一群加拿大人到我们市来,把他们扔在倾盆大雨中整整两个星期,让他们反思为什么自己国家没有种什么该死的丁香花。

遗憾的是,当这个地区的经济刚有了起色,认同危机便接踵而至。罗门县每个角落的居民们都感受到自己的自信心正受到威胁,在萨姆·帕奇酒吧更是如此。这个坐落在杰纳西河畔某街区闹市区的酒吧,在哪儿你会发现我最好的朋友沃尔特·纳比·琼斯是常客。他以前是在偶多瑞菲克沐浴喷剂供销商那做销售,只是最近下岗了。

“最近怎么样啊,纳比?”

“你以为能怎样?我在星期二早上十一点就开始借酒浇愁了。”

“风流鬼呢?”我问道,好奇帕奇酒吧另外一个常驻户在哪。

“他在做透析,”纳比说。

“可怜的家伙。”

纳比端起酒杯,猛地大喝一口加了奶油的杰纳西河特产麦芽酒(所有酒里他只喝这一种)。我等着他反过来询问我过得如何,但是他一直沉默着。我想我们的友谊和大多数人的一样,不管我忍受着怎样的痛苦,我总是鼓励他人振作的一方。而纳比在我们的关系中扮演着悲观主义的角色,这辈子除了扫兴什么事都没做过。就好比有的人会看见杯子里只剩下半杯酒,而纳比根本连杯子都看不见。

我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毕竟他在七岁时遭遇了一系列的悲剧。他失去了双亲,也就是露丝和杰西·琼斯夫妇。他成了州政府监管的孤儿,但是他总是说他的父母没有死,只是悄悄离开了,留下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管。的确可怜,但就他这样怨天尤人的语气,即使是纽约州政府都有再抛弃他一次的冲动。纳比的母亲双耳全聋,这阻碍了他们的情感互动。“她尝试过,但是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形成真正的纽带。她的心就像是一堵墙,一堵我越不过去的墙。每天晚上,我都祈求上帝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什么也没发生。”关于他的父亲,他只知道那个男人不喜欢他。“我看到过他打我母亲,而且打得理直气壮。在我五岁时就已经知道他是个混蛋了。他在这个家里来去自如,留我和我母亲独自呆到深夜。他甚至没承认过我是他儿子。”

在二年级的拼写纠正课上,我认识了纳比,那时他刚被遗弃不久。他认为狗这个单词里有字母“K”,而我深信猫这个单词里有两个字母“t”。不幸的是,他的运气就像他的拼写一样,从没变好过。就在那一年,学校组织我们去糖果牧场郊游,而在纳比给那只长得像可可松饼的山羊喂胡萝卜时,他不幸失去了自己右手的大拇指。那是只神经错乱的山羊,胃口很大,牙齿锋利。至今我仍然能想起他当时的尖叫——是我告诉他“可可松饼”不会伤人、也是我把胡萝卜递给他的,对此我感到极为内疚。纳比出院后依旧服用了几个星期的镇定剂,并且接受了很久的心理治疗,这才勉强能接受自己只剩下九根指头。那时我就发誓,我会想办法弥补他内心的空洞,而直到现在我仍然为这个誓言努力。

“你知道罗切斯特市刚刚获得美国最礼貌的城市称号吗?”我问。

“胡扯,他们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想,他们应该是把一些老年人放在马路中间,计算多长时间会有市民来把他们带回安全地带。在所有的城市里,他们发现我们的平均时间最短。现在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家乡变得美好点了?”

“如果你觉得有魔鬼有礼貌点地狱就变可爱了的话,”纳比说。

“你读过《汽车保养的宗旨和艺术》吗?”我问。

“大卫,闭嘴吧,我现在不想听到任何精神鼓励。”

“好吧……你的约会怎么样?她的名字叫什么来着?伊维特,对吗?”

“晚饭吃到第十分钟的时候,她跟我说其实自己喜欢上了一个梵蒂冈的牧师。还想问点什么?”

“会好起来的。”

纳比一心想要建立一个家庭——他从未拥有过的温馨小家,而其关键步骤是找到对的那个人,虽说可能性不是没有,但这一步实在是太捉摸不定了。往常他总说,“虽然比从街边瞎子乐师的吉他盒子里偷钱难,但总比逃避十六年的个人所得税要来的简单吧”。然而最近,他唯一的念头——完美小姐在等着他———也大大受挫。因为一时冲动,他和莉莉·比住了短短的六个星期。莉莉·比是个有名的灵媒,有一次我们见面时,她一直咬她的指关节咬到出血,又突然停下来预言金·卡戴珊[1]的狗狗们会有美满的婚姻。纳比对他的初恋女友几近自残般的好,完全把他自己交付与对方,而那个女人却打包走纳比所有的生活用品后离开了他,徒留纳比紧盯着本地不断变小的交际圈。他和那个灵媒的交往就是发生在这之后。

罗切斯特的女性正大量流失——高中毕业后选择离开与留下的女性比例约为八比一。更糟的是,过分点说,剩下来的普遍质量不高。

当然,不只是女人有这种想法。对我和纳比来说,哪怕用最宽松的标准来衡量,我们都是挑剩下的那批,其他聪明有魅力的人都离开了这个镇。十岁的那年的十二月,我们在我老妈的要求下看了《生活多美好》这个电影,里面有一幕是萨姆·温莱特(外号“嘻呵”)宣布他要在罗切斯特建立一个工厂。乔治·贝里知道他的计划后,问萨姆道“罗切斯特?为什么是罗切斯特呢?”这个问题我们一直也在寻找着答案。

“你很幸运,米兰达甩了你,”纳比说。

“是我甩了她,”我说。

“当然是你甩的,辛普森[2]还在寻找真正的杀手呢。”

“这个笑话已经很老了。”

“是啊,但是还是很好笑。”

“管他呢,我郑重声明,我和米兰达的分手双方都有责任。”

“胡扯。她给你下咒了。所有女人都是女巫,要么是女巫要么是魔鬼,有时两者都是。”

换做往常,我都是第一个站出来否定纳比这番言论的人,每次场糟糕的约会都会激化他的女性歧视主义。但是现在我正因为米兰达的事情头疼,于是顺理成章地被吧台小姐迪克西抢了话头。

“纳比,跟你一比塔利班都显得不激进了。我是不是该先穿上长袍再你倒酒?或者干脆退学住到洞穴里去?”

迪克西是个二十一岁的美国华裔女生,每周在帕奇酒吧打二十个小时的工。她自己说她父亲是上海人,她母亲则来自密西西,她就是这样两个人的混血产物。她留着一头齐肩的乌黑头发,鼻子上打了鼻钉,穿着靴型牛仔裤和从二手商店买来的紧身T恤,露出肚脐。不在酒吧端啤酒的时候,她便在罗门社区大学学一些经典课程,比如畜牧业、刑事司法、酥油花艺术等。在我们看来,她聪明率真,是昏暗酒吧里唯一能辨别事实的清醒者。对她来说,我们是酒吧常客,是偏离人生轨道的老大哥,是用来警示人们的反面例子。

迪克西的首要人生目标是用黄油雕刻出漂亮的作品,送到叙拉古举办的纽约州博览会上展出。每年,都会有一件杰作被放进玻璃冷冻箱里展示给无数的过路人。“那是个黄油大帐篷,”迪克西总是这么描述她的奶香味儿的美梦,“去年埃尔维斯的作品差点让我感动哭了,他们吹的形状正正好完美……”

事无巨细,迪克西做事都讲究原则。她用全部的业余时间来抗议经济全球化和皮毛大衣,要求人们不要长时间地洗澡。她爸爸文深·皮特·李是当地的一个成功的建筑师,也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拥有好几家滑水道公园和其他产业。迪克西的这些想法都不合她老爸的意,出于生长环境不同等等这样那样的原因,父女俩渐渐疏远。迪克西认为她老爸是个沙文主义者,满心只想要她的两个弟弟来接管他的生意,迪克西很讨厌这一点。他从家乡带来了一种父权主义心态,并且至今都没有舍弃这种想法,撺掇着两个儿子来排斥他唯一的女儿。

迪克西之前一直是谨守本分的孩子,保持着沉默,但是愤怒之泉一旦喷发便不可收拾了。“我发誓,他心里只想着我弟弟们上哪所大学、常春藤还是野鸡学校,对我去哪儿念书漠不关心。他想要我做的只是赶紧嫁人,找个男人来照顾我。”大约一年前,迪克西考去了新罕布什尔州布拉特堡。那是个大学生的堕落之地,到处都是品学败坏的小流氓和有钱人家的富二代。在一打脐环二纹身三威胁炸掉老爸巨人产业公司总部后,她老爸终于忍无可忍翻了脸。尽管警方已经放弃控告,但是她的父亲没有原谅她,切断了她的经济来源,不再给她交学费了。

“迪克西,你这么聪明,来给我解释下,为什么女人总是想要改变她们遇到的男人?”纳比问道。

“首先,你怎么知道我聪明呢?”

“呃……我不知道……”

“就因为我是亚裔?”

“不……我只是……唔……”

“你只是什么?认为所有亚洲人很聪明?认为我们很擅长做数学题和科学题?不忙学习的时候就被虎爸虎妈们逼着学铃木钢琴?拿着照相机在景点到处拍照?是吧?好吧,你知道吗,不是所有亚洲人都是那样的,我讨厌那样愚蠢的刻板印象,也受够了!”

“对不起了啦……”

“而且我要郑重声明,我的数学和钢琴很烂。”

“神……啊!我只是想问一个问题啊,迪克西!”

“不,你不是。你是在找我——这位聪明的亚洲女士,来确认你认为所有女人都试图改变男人的断言,搞得好像你值得我们花费时间来改变似得。给你个小的忠告:不要牵出你那匹老马来炫耀,纳比,它的背已经下垂了。”

“好吧,冷静下,给我他妈的冷静下来!我所知道的是莉莉·比试图改变我。”

迪克西的脸上掠过一丝怀疑的神情。

“让我来猜猜看,她趁你跑去小卖部买第三包奇多饼干时,帮你捡了后座地板上的那条内裤?”

“根本不是那样。”

“我想到了。她想把你床边那个小冰箱里坏掉了的鸡肉炒面扔掉对吧,毕竟上面包着全国运动汽车竞赛协会贴纸……所以你就从她那种令人窒息的方式中感到了威胁?”迪克西说。

“不要侮辱全国运动汽车竞赛协会!那些人都是勇士!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根本与我的奇多饼干、内裤、小冰箱或房车无关。”

“那罗密欧,请告诉我,她到底试图改变你什么了?”迪克西说。

“这得从毛衣说起。”

“毛衣?”

“是的,每次她想再给我买一件毛衣时,我忍不住转过身,那真是一件比一件丑。而她总是说‘你为什么不穿我给你买的毛衣呢?’”

“这些毛衣在怎么了?”

“它们是一种象征,”纳比说。

“什么的象征?穿着暖和?”迪克西问。

“不。它们象征着……我不知道怎么说……文明吧。我要怎么解释这个呢?你总不会在毛衣上印着个野鹿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不会去剪掉参孙[3]的头发,你也不会踩超人的披风吧。”

我插嘴道:“吉姆·克罗齐[4]明白的。”

纳比激动道:“太他妈对了,他肯定明白!”

“超人,恕我直言,你是说她想把你印在毛衣上来教化你?”

“正是如此。”纳比回答。

迪克西忍不住感慨:“上帝啊,就这些?”

“不仅仅是这样,她还想改造厨房。女人到底对改造厨房有什么情结?”

“也许她只是想要个好点的地方来给你做顿饭。你有没有往哪个方面想过呢?”迪克西问,“上帝啊,你就是个混蛋!你仅仅因为她想要给你买几件毛衣和修整下你的厨房就甩了这个可怜的女人?你应该为你自己感到羞耻!”

“等等。你这样说的话,我听起来像是个蠢蛋。”

“我是说混蛋,不是说蠢蛋。”

“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不仅仅是毛衣和厨房的问题,迪克西,还有床罩呢。”纳比说。

“什么床罩?”我问。

“是个女人都会在你的床上放条裙子,用来标记她们的领域。就像一个狗在你的院子里角落里撒泡尿一样。她们把这个称为床罩,但那真的只是一条多边裙而已。”

“纳比,女人不会用她们邪恶的床罩来密谋对付你的。你多心了,”迪克西一边说一边把纳比的杯子加满了杰纳西奶油啤酒。

“是吗?她们把你的床变成了个女人,从这点上看来是二比一,她们在数量上就胜出了。”

“我不认为仅仅一张床罩就会打破你们关系中的权利平衡,”我说。

“当然不会,但是她们不是就此收手,”纳比说,“她们还在床罩上增加了部队——松软的枕头。有大的也有小的,还有绣花的,上面写着写恶心的东西,例如’幸福是嫁给你的好朋友’,’我爱丹·拂格伯[5]’。在你的视线范围内她们都会叠放枕头,我说,多少枕头才够啊?”

“我再没听过比这更幼稚的爱情观了,”迪克西摇头道。

“谁在说爱情了?我在说恋爱中的控制!”

“你有没有想过女人就喜欢床罩和枕头呢?”迪克西问他。

纳比现在受到了连续攻击,就像《动物屋》里的约翰·贝鲁希[6]那样,但是纳比显得更加滑稽可笑。

“接下来又要弄什么相框,木头的,锡的,镀银的,陶瓷的,黄铜的……她们把所有认识的人,父母啦,表亲啦,毕业舞会上的舞伴啦,童年时三条腿的狗啦……她还给它起了个名字“旋风”;还有三年级就认识了但之后十二年都不联系的好朋友等等统统制作成照片集。为了什么?就为了沾上更多的灰尘吗?”

“纳比,相片可以使得一个房子有家的感觉。”

“我还没说完,还有蜡烛!很快你周围到处都是香气扑鼻的小火苗,稍一放松警惕,就很可能要被送进圣玛丽医院的烧伤病房了此残生了。薰衣草、香草、松香……简直不让人活了!”

“简直是一派胡言!”

“和莉莉·比一起睡觉简直就像是《火烧摩天楼》的续集。”

“如果你爱她,你是不会介意几只蜡烛的。”

“好吧,可能是我的问题吧。也许我并没有坠入爱河……也许我永远也不会。”

纳比花了整整五年时间思考他为什么会被遗弃,而最终他决定着手调查此事。我在市里的兰德尔图书馆帮他播放了所有旧报纸的扫描影像,而他找到了证明他疑点的线索——在一个失败的银行抢劫案中一名保安被杀,与此同时纳比的父亲也失踪了。根据几位目击证人和纳比母亲的证词,纳比父亲成了最大嫌疑犯。当面临着是带着跟一个通缉犯人逃跑还是离开他过更好的生活的抉择时,露丝·琼斯选择了对儿子最有利的做法。纽约儿童保护协会取得了纳比的监护权,纳比跟着搬到了栗树岭的一个破旧的收容所。在那里,他过上了有保障的生活,但是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听摇滚专辑《深紫色》和《胶水》。他被要求搭建建筑模型来修复手指,但是由于手指灵敏度有限,他又一贯有轻微幻想症,所以最终他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经典肌肉汽车收集计划半途而废——所有的要么缺了车门,要么没有车轮和车篷。

其实,纳比和这些模型很像:半途而废、不被人爱、在大多数人眼里已经无药可救。每个星期天下午,会有人来栗树岭相看孩子,而他们很可能成为某个孩子未来的父母。这点燃了纳比可以拥有新的父母的希望——但也只是短暂的,最终还是要回到痛苦的现实。他没有几件衣服,只有一条破旧的牛仔裤和一条二手的卡其布裤子。通常他会穿着卡其布裤子去教堂,做完礼拜也不脱下来,期待下午领养人参观。当父母亲们走进孤儿院的餐厅时,每个孩子都双手放在两边,站成队列。然而,纳比不是个惹人怜爱的孩子,并且他失去的大拇指无法得到任何父亲垂怜——因为父亲们都想要个准四分队球星。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纳比一次又一次被忽视。正因如此,星期天成了他最伤感的日子。

就这样,在成长过程中,纳比学会了对未来不抱有任何期待。老师们对待纳比就像对待一棵即将死亡的植物,不舍得花费过多的水和阳光,单纯把他从这个年级推脱到下一个年级。当纳比把事情搞砸了也没有父母会对他失望,他自己也不会想要成为模范学生。通过《深紫色》这张专辑,纳比认识了艾力克·克莱普顿和罗伯特·约翰逊,也知道了蓝调,听着不受人们喜爱的人唱的歌。理解和被爱是他最大的慰藉。虽然蓝调没有告诉他活着的理由,但至少给予了他许多慰藉——毕竟世界上还有和他一样痛苦的人。纳比把自己沉浸在音乐专辑中,从号称史努比的普莱尔到甜美男孩爱德华,再到约翰·李·胡克,铅肚皮和盲人莱蒙·杰佛逊。这些都是他毕生喜爱的歌手。纳比认为生活是永无止境的失望。如果你说你的女人偷了你的车,卷走了你的钱并且和你的好朋友私奔了,这简直是人生的悲剧。而这些对纳比来说都不算什么。在纳比眼里,如果一个男人失去了工作和希望,没有人爱,他还能活着,那么这个人是高贵的。如果你失去了两只鞋,你还可以光着脚弄出点声音来。

在勉强完成高中学业后,纳比进了一所社区大学,但他在中途便辍学了。那一阵子纳比体重长了一百磅,还弄了一个很糟糕的发型,所以远远没有早些时候那么吸引人了。从那时起,他便一直重复着从心力交瘁的推销工作跳槽到另外一个的日子。就在十个月前他到了欧多菲瑞克公司。然而,一方面是因为经济衰退,再加上米斯琪月光牌和黎明前甜果牌的便后除臭剂的需求减少,现在纳比又回到了帕奇酒吧,成天在这里混吃等死。

“我们老是一成不变,”我说道,想着合理解释下我失败的爱情生活和漫无目的的日子。

“更像是在走下坡路。我感觉这个城市在拖着我们往下掉,真的,这种烂经济、烂税收、烂水族馆……”

“我们没有水族馆。”

“正是如此。这个城市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东西。”

“哪有,我们市还是是美国最礼貌的市呢。”

“就因为我们能比较快地把脑子有病的老年人从车辆流中拉出来?那又怎样呢?这并不能把我们市变成拉斯维加斯。你没有注意到的是,所有的公司都在往外迁,连同就业机会一起带走了。”

“詹姆斯·卡特勒呢?我们有他啊。”我说。

“詹姆斯·卡特勒又是谁啊?”纳比说。

“发明邮件滑送槽的那个人啊,他是罗切斯特人。”

“噢,太好了,我们有发明邮件滑送槽的人,耶……”

“至少这也是个发明。”

“你是在说旧建筑里走廊的信件投递口?”

“是的,卡特勒发明的它们。”

“你知道那个家伙摧残了多少人吗?”纳比问。

“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的是这些年塞进那该死的滑送槽的那些邮件,都是些催账单和情书,从来没有圣诞卡。”

“好吧,也许卡特勒不是个好的例子,那乔治·伊斯曼呢?”

乔治·伊斯曼是电影交卷和便携式相机的发明者,也是柯达的创始人,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时他是这个城市最大的老板和大慈善家,大多数的文化教育机构都是他建立的。

“伊斯曼的遗产消耗的很快。柯达离开我们市搬去中国发展是迟早的事。”

“柯达不会搬到中国的,”我说。

“我觉得我们最好去别的地方,至少去个有几个像样女人的地方。”纳比说。

“我们这有很多不错的女人啊,”迪克西说。

“只是她们对你完全不感兴趣。”

“我有什么问题啊?”

“首先,脱了你穿着的那件T恤。你几乎每天都穿着它。

“我的T恤怎么了?”

“给别人印象不太好。”

“迪克西,女人想知道的是男人的立场,她们想知道男人的生活哲学观。”

“纳比,相信我,没有一个女人想看一个男人穿印着’我的坟墓干净整洁’这样的字的T恤的,太阴郁了。”

“不是那样的,这是我的祷文来着,我从盲人莱蒙·杰弗森那拿来的。我和他一样,是个宿命论主义者。”

“好吧,我来科普一下,宿命论就是个强效的妹子去除剂,除非你想孤独终老,要不然趁早扔了这件破T恤。管他什么祷文,去他的盲人莱蒙·杰弗森!”

“想都别想!”

“你还没听懂吗?女人想要的是精神鼓励!”迪克西说。

“那是什么意思?”纳比问道。

“就是说,但凡你给她们个机会,她们就会像飞蛾扑火一样扑向你。”

“所以说这是个昆虫学问题咯?”

“不是这样的,纳比,她们想要一个平等对待她的同伴。与此同时,她们也想要沐浴在炽烈的爱情中。”

“噢天啊!我放弃了!听起来太复杂了,要我说现在是时候去研究一下邮购新娘了。”纳比感慨。

尽管罗切斯特没有给我或纳比一段持久的爱情,但我还是以罗切斯特为傲。除了柯达,罗切斯特还是施乐,博士伦和博士伦隐形眼镜之乡,集合了美国三大汽车公司,以相机、影印机、隐形眼镜和寒冷的冬季著名。我喜欢呆在在世界上有明确地位和角色的城市,但是柯达和我们核心的公司逐渐变弱,冬天渐渐变暖,罗切斯特的地位和角色开始消失,就像逐渐变老的明星,即使技术高超的外科手术医生也补救不了他们的容颜。像其他城市的一样,每个人都需要感觉良好的东西,但当罗切斯特的辉煌成为历史时,我也开始以同样的方式反思自己。这个想法很糟糕,消逝的危机感觉如此真实和恐惧。就像还没到生命终点就死去一样,没有人想过这样无法形容的生活。

“也许你是对的,纳比,”我说。“也许我们应该离开罗切斯特。”

“你们俩太悲观了,”迪克西说。“罗切斯特才没有拖你们后腿,你们没听说过人要自己要建立目标吗?”

在美国,一个人为在军事工业上不可避免的犯错和遇到的灾难而哀痛是一回事,而这被一个年轻女子指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迪克西浑然不知的触碰到了一个敏感问题,我梦想着的巨龙和伟大的伤痛。而事实上我正进入中年,并且除了我的福特野马车、地铁三明治卡和妈妈对我的承诺,我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资本。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我知道,由于太过恐惧失败,我甚至已经不会为自己设立目标了。我只会喝啤酒和看电视,只会选择比较容易的事情做,我的伟大抱负永远止步不前。就像吉米巴菲特里歌里的小演员一样,我这是白忙一场。但时不时的,我的耳边总有其他的背景音乐响起,这些带有负罪感的旋律提醒我应该打破现状,去做些别的事情。问题是到底该做什么事情?决定要改变是一回事,达到目标前的具体行动则是另外一码事。

“我觉得你们两应该写个讣告。”迪克西说。

“讣告?”我问。“怎么回事?”

“你自己的讣告,你亲自把它们写下来。我在美国研究课上做过这样的练习。利普绪兹教授说这样对以后我们真正要面临死亡的时候有帮助。”

“真的吗?那是利普绪兹教授说的吗?我怎么不知道啊。”我说。

“这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方法。要知道,一旦要对付面临死亡和所有事情,你就会开始思考,你到底想从人生中获得什么、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将要完成什么、你要娶谁、你是否想要小孩……所有的这一切概括起来不能超过150个单词。纳比,你想要写个讣告吗?”

“我觉得我认识的单词都不一定有150个。”

我的讣告?我的死亡?真谢谢你了,利普绪兹教授,这些想法对于我已然无比脆弱的内心简直就是雪上加霜。也许迪克西说的对,写讣告的确有益于思考人生,但是我不愿对任何人承认这一点——除了我自己。

“写自己的讣告是可以的啊,又不犯法。”迪克西说,“你甚至可以选择你到底死于哪种疾病。”

“是吗,太好了呢,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生什么病?真振奋人心。我迫不及待想要开始写了。”我说,“我想我以后会有骨癌。”

“大卫,我是出于好意想帮你。”

“我知道。”

“迪克西,我觉得我们得需要你的帮助,在寻找真爱这方面,”纳比说,“你能帮我们吗?”

“纳比,等一下。你自己说的,你在这一方面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我打断道。

“你丫到底在说什么?你的女朋友离开你找了个瑜伽教练,这可不像真爱故事里的典范。”

“好吧好吧,也没必要戳我的痛脚吧?可能我也需要点协助……”

迪克西给我们拿了个新擦干净的玻璃杯,同时像个外人似的打量了我们半天——这个世界的人被分为两种,一种不断前进,另一种则终其一生躲避着出入境管理局的电话。在萨姆帕奇酒吧喝酒的人明显是后一种。

“好吧,我可以帮助你,但是有个条件,”迪克西说。

“说吧。”

“你们从此都欠我一个人情。”

“什么样的人情?”纳比说,“以身相许?”

“不不不……”迪克西连忙摇头,“相信我,我绝对不会打你们的主意。”

“太遗憾了……”纳比摊手。

“……这个人情我随时可以叫你们兑现。”

“多大一人情?”纳比问。

“别问了,你就说成不成?”

“好吧。”

“那就这样说定了,迪克西,”我说道。

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我就经常来光顾帕奇酒吧了,但是我记得就是从那阵子起,我开始连救生圈牌糖果和无色唇膏都得用信用卡买了。这个酒吧是以萨姆·帕奇命名的,这人脸上有片络腮胡子,经常面无表情,以前拿着纸和笔坐在那里涂涂写写,在你每次进出酒吧时和你打招呼。但现在人们大都忘记他了。帕奇原本是个流浪汉,1829年十一月十三号来的罗切斯特。他每走一步都有八千个人看着他,欢呼雀跃。随后他抱着他的宠物熊布莱基跳进了杰那西河。河水无情的把他卷走,他顺着高瀑布坠落直至河底(高瀑布在罗切斯特市中心一百多英尺的悬崖边上,流水湍急,岩石层次不齐)。四个月后,人们找到了帕奇,他已经冻成一块冰块。他才29岁就死了,但是最终以一名民族主义英雄的身份闻名世界。

和其他光顾帕奇酒吧的客人一样,每当我经过萨姆的照片,我从来没有过哪怕一瞬间的想过要撕毁它的念头。毕竟,他只是一个冻结在时间线里的鬼魂,和我们有着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但是我和萨姆·帕奇一样也执着于自我毁灭的宿命学说:终日酗酒,虚度光阴,无情地忽略掉我身体里可能存在的高尚基因。

我和我旁边这些人们的生活,和酒吧墙上印着的早期罗切斯特人生活完全不同。这些图片大多都是酒吧流行的黑白照,照片里男人们都穿着外套戴着圆顶高帽,女士裙子及膝,搭有衬裙,脸蒙面纱,手藏在围巾里。

照片之人的脸上大多有种与日常事务拼命的决心。对他们来说,生活并非那么容易,但是他们的眼中充满了信心。他们认为努力工作总是会有回报的;他们心无旁骛,目标明确——而和我一起喝酒的伙计是不会说这些的,我也不会。通常我自认为我是帕奇酒吧里的一名观察者,见证其他人的失意。但是,直到现在我才想到,或许酒吧里其他的常客也把我看作他们其中的一员呢。

是罗切斯特的风气让我变成这样的吗?当地最近几年的裁员带来的痛苦,使得我每晚接触的都是郁郁寡欢的人,而这份不快是可以传染的。以前自动播放机上经常点的歌是当地人查克·曼焦利的《如沐春风》,这首歌用翼号吹奏,曲调欢快;但现在取而代之的则是纳比最喜欢的蓝调歌手的低吟和哀嚎,这使得帕奇酒吧充满辞职的忧郁。“你活该倒霉,大卫,这是约翰·李·胡克唱的。”纳比告诉我说。

也许是吧。但是我讨厌这种日子。整天在帕奇酒吧忙着同情别人,难免使我想把这一切怪在这个城市和她衰退的经济上。但是对于我个人生活中遇到的失败,不可否认,我自己同样也负有责任。对此迪克西的说法是罗切斯特并没有拖我们的后腿,并且,我越早接受这个事情、继续生活,我就能越早让自己变得更好。也许我的生活遇到了瓶颈,卡在原地动弹不得——就像一封信件卡在詹姆斯·卡特勒发明的邮箱滑槽里那样——但是,要知道,巨龙是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失败去责怪其他人的,因此我也不会。

注释:

[1]金·卡戴珊(Kim Kardashian),1980年10月21日出生于美国加利福利亚州洛杉矶,美国娱乐界名媛,服装设计师,演员,企业家,真人秀《与卡戴珊姐妹同行》主角。

[2]O.J.Simpson,辛普森杀妻案最大疑犯,由于警方失误而被判无罪。

[3]参孙(英文:Samson;拼音:san sūn)是圣经士师记中的一位犹太人士师,生于前11世纪的以色列,玛挪亚的儿子。参孙以藉著上帝所赐极大的力气,徒手击杀雄狮并只身与以色列的外敌非利士人争战周旋而著名。

[4]美国民谣歌手。

[5]美国歌手,绰号“民谣诗人”。

[6]好莱坞喜剧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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