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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这句话我不会说第二遍,所以你们给我听好了:马克·吐温说的没错,‘世间根本不存在上帝,也没有所谓宇宙、人类、地球生物、天堂、地狱……一切都是幻梦,一个愚蠢而荒唐的梦境,所有事物都不曾存在,唯独你是真实的。而这真实的你也不过是意识罢了——一抹无依无靠、无能无为的意识,孤零零地飘荡在这空虚的永恒之间。’”

其实按照惯例,给十来岁小鬼上的网球课,我一般先教他们正手拍握法。但是由于我昨晚刚刚被“蛋卷牧场”炒了鱿鱼(我在那儿做切甘蓝菜的兼职助理),现在正在气头上,没法儿集中精神。

“先生,你刚才是说……天堂其实并不存在?”

我在高中上演讲课的时候把马克·吐温这段临死前的心酸话背了下来,很难得地到现在都没有忘。“没错,所谓的什么天堂不过是句屁话。”

此刻我的耳朵里还回响着王老板那句“里给偶切快点啊,痴线”[1],眼前站着一群娇生惯养的五年级小屁孩儿。我已经做好被他们搞得心力交瘁的准备——就像这个世界和它死缠烂打的居民们一向对我做的那样。虽说平时我不会让新手直接上场,至少先唠叨上半天,好让他们记住《网球的内心游戏》前三章——但是今天我没这个心情。再说了,瞅一眼这些像《使命召唤》里埋伏在三车位车库的僵尸就知道,他们根本没种玩这种上档次的游戏!说实话,这群被宠坏了的小倒霉蛋不论体力还是意志都弱爆了,根本不适合网球这种需要身心具备的纯爷们游戏。

“但是如果天堂不存在的话,我的小狗死掉之后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这种事谁也说不准?”

所以……我究竟是因为什么变得这么愤世嫉俗的?不可能出于我“首席助理切菜师”生涯的溘然长逝(虽说我确实挺震惊的,考虑到我不可计数的杰出贡献,比如对菜单的革命性改进)。不,和大多数人一样,我蓬勃滋生的恶意有无数源头:一些在表面,一些隐藏的比较深。

昨天刚丢了工作,今天又是我生日。我绝望地开着车去找我女朋友米兰达,希望她能用那对双唇给我点安慰,还寻思着能吃块卡维尔蛋糕。结果我所设想的非但没有应验,还不幸注意到一条斑马纹的男士三角裤,它正端端正正躺在通往她卧室的楼梯上。我冒着生命(至少是截肢)的危险以八十五迈的速度穿过整个校区来见我的爱人,她却像个气球动物一样盘卷扭曲着缠在她的瑜伽教练身上呻吟——合着拉维·香卡的锡塔尔琴曲的拍子。这让我又气又窘,但是她竟称他们只不过在尝试背部弯曲的新动作。我操起烛台就往那个变态色情狂抡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他们俩突然瓦解性爱大师拉杰尼什的俯身祈祷式体位。追求她的阿三抓起全是汗臭味的瑜伽垫,一溜烟就跑了。

我简直伤心欲绝。当她炮友期间买来的0.75克拉钻戒正安安稳稳躺在我的口袋里——我总算是下定决心向她求婚,成为她的合法丈夫,开启一段全新的人生旅程。当然我说婚姻是那种共享权利、责任和可以比较规律地打炮那种关系,却没料到她半道跑去打别人的炮了。

更悲催的是,米兰达已经是第六个给我戴绿帽子的女人了。

“你怎么能这样?!”我问道。

“那又怎么了?大卫,我们俩结束了,”米兰达说,“早就结束了。”

“哈,这种告知方法还真瘆人,我想发个邮件或短信会更好吧。”

“我已经想了很久了,大卫,但我最终想清楚了。我终于明白,你的生活根本就是一潭死水停滞不前。你永远不会有任何进步!”

“这不是真的……”

“你连个工作都保不住!”

“我还没找到适合我的事业!”我辩驳道。

“你根本都没有找过什么事业。你就只会说,什么事情都没坚持下来过。”

“所以你就跟这个人上床了?说的真有理……”

“我希望和有鸿鹄之志的人在一起。比如恒河大师,你看看人家,他计划把他的瑜伽工作室开成连锁店。再看看你自己,你连点野心都没有。”

“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跟我说这种话。你不过在洛克女装店兼职卖防滑鞋,想清楚,你根本成不了唐纳德·特普朗[2]。没有野心的人会买托尼·罗宾斯[3]的磁带吗?”

“那是一年前的事儿了!而且你根本从来没听过!”

“唤醒内心的伟大是得花点时间的,你得相信我,我有提升全面素养的长期计划。”

“哈,真的吗?六个月之前你把我拉到圆顶体育馆去看参加什么零首付房产讲座,用我的信用卡买了五百美金的DVD,从那以后你还竞拍过别的东西吗?”

“市场疲软,我也没办法。”

“你的脑袋也是。你就放任它萎缩吧。看你落在我床头柜那本书,什么《谁动了我的奶酪》。你知道谁动了你的奶酪吗?谁都没动过,因为你根本没有奶酪可动!”

“谁说的,高效人士的七个好习惯里面我有五个来着,再有俩我就是黄金单身汉了。我们是黄金组合。”

“我不会再吃你这一套了,大卫,面对现实吧——你就是个窝囊废,永远都是!”

我已经在尽力集中精神教导我眼前这群熊孩子了,但米兰达的话还是时不时出现在脑海里。按她的话说,我有。她用尽了各种伤人的形容词来攻击我,像什么冷漠、懒惰、感情疏离和穿着邋遢,还说她通过练习瑜伽教练教给她的晕轮呼吸练习和大脑呼吸技巧,早就达到了我所不能及的高度。她甚至在翻箱倒柜找她那套“梦幻胸罩”的时候还不忘教训我,说我的精神早就破产了。

我当时真是糊涂。其实米兰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她姿色平平,还有点矮胖;并非特别聪明,不怎么迷人,也没有什么所谓的事业。她并不是那种优雅端庄抑或柔情似水的女性;她喜欢宠物和老人,如果按满分10分来算,我顶多给她的这种热情打个3分。她刚满30岁,这个年纪的女人大多在为未婚恐慌,满脑子只想着找个结婚对象。我之前差点就一时冲动,做了无数男女每年都在做的蠢事——把错误的人娶回家。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蠢事?原因很复杂,不是吗?对于我来说,答案在于我潜意识认为,一个受睾丸酮水平摆布、没有工作前景并且账户里只有34美元的糊涂虫,根本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女人。我无视了自身需求,恐惧孤单,并且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人生苦短。这些因素就像《末路狂花》里泰乐玛和路易丝驾驶的敞篷跑车一样,正在不断把我逼向绝壁。

在我最脆弱的时刻,我找了张纸上,在上面一一罗列米兰达的各种优缺点,绝望地想做个定量化分析,希望能找到一个能让我相信我心里根本感觉不到的某些事情其实是真的那种方程。如果你偏爱用这种方法决定到底要不要和某人结婚,那我还是劝你永远别用。任由结婚选择变成出于对压力、疲劳、岁月流逝的恐慌而被迫做出的毫无激情的默许,这是个巨大的错误——结婚本应该是由某种毫无逻辑可循的灵感驱动而成的积极行为。

几个月以来,米兰达一直在喋喋不休地探讨戒指、瓷器花纹、将要结婚的闺蜜们、家装设计、生养宝宝的幸福生活。但是,所有这些话,比起我,她更在意的是那些那些事情,那些需要在愿望清单上打钩确认已经实现的选项,好让别人羡慕她的完美生活。现在,她的未来唯一改变的,是她找到了一个能更好替她实现这一切的对象。

事后看来,我不得不承认,当时用我那台里程表固定在368312英里的、75年款南瓜色宝贝福特野马去撞她的破尼桑天籁,这种行为有点冲动。但是即便如此,考虑到米兰达跟我解释那个叫“鸡鸡”的咖喱味印度怪胎寄予了她前所未有(尤其我给不了)的性满足之后就一脚把我从她家踢了出来,我困于无限循环的复仇情绪也是理所应当的。关于这一点,我以前就被当地的民事调解人和罪案谈判专家斯坦德法官警告过——他当时出面调解我和一家干洗店的纠纷,那家店把我最喜欢的衬衫给糟蹋了。

一条小小的建议:永远不要送给你心爱的女人印度雅利安瑜伽房的24节课程卡做礼物。现在,除了每周两次的网球教学工作,我也就剩下一份兼职——在“谁是你的美洲驼”(一家高级精品店,光顾的是一些会说“我要带iPad去大本营,这样我就能写博客了”这样的和尚)卖二手的西藏祈祷跪垫。我没有爱情,也没有像样的工作,也只有警告学生人生残酷这种事能给予我安慰了。

“不要等到以后了,从现在就开始列你的敌人名单。”我对学生说。

“敌人名单是什么?”

丹尼·科恩,这个4.3英尺高、脑袋上别着个犹太教小帽子、右手握着把巨大的王子牌球拍的学生忽然插嘴。我并不是太过多疑的人,但是自从昨晚之后,我意识到或许我该开始记下那些混蛋的名字——那些马上就要伤害到我的人。

“就是记下来那些对你敲骨吸髓的非人类蠢货。从你前女友的瑜伽教练开始,然后加上所有开除过你的老板的名字,尤其是商业街的牛仔主题蛋卷餐厅的那些卷心菜癖们。”

“我没听懂。”

丹尼和班里的其他人看起来一脸困惑。

“换句话说,就是所有在暗算你的吸血鬼们的名单。”

丹尼大概从来没听过这么直白的话,哪怕在犹太教堂里也没有过。他斟酌了一会儿,然后就失去了兴趣——这孩子毕竟只有10岁。

“你是海盗吗?”丹尼问道。

“不,我不是海盗,你看我肩膀上有鹦鹉吗?”

“那你为什么要戴眼罩?”

“别多管闲事,成么?”

“为什么你的短裤这么短?看着一股基佬范儿。”

这个过分的问题是薇拉·纳什问的。这个姑娘是我认识的五年级孩子里唯一一个体重上了165磅的,整天带着个印着自己名字首字母的大水壶,里面装满了“拉皮条果汁”——一种愤青和他们的滑雪板教练挚爱的能量饮料。薇拉的父亲基特和她缺席的母亲米希(她是当地一位兽医和整形专家,可以给宠物和主人做换颜术)明显在教育这位假小子方面比较失败,连说句礼貌话都没教会,让这个本来就无情的世界里又了一个可怕的家伙。

“这条短裤一点都不基,不论是贴身度还是时尚感,它都永远符合潮流。”我说。

“‘我的屁股也永远符合潮流’。”

“不准学我,薇拉,不然我会把你像扔一袋肥料一样扔出去!”

如果这个穿着中短裤、“不溜冰就去死”字样T恤、随时让人抓狂的小姑娘再继续这样提一连串问题,她很快就会发现自己上了我的黑名单。我那仅盖过大腿最上部、一踢腿就会不小心走光的短裤,紧紧裹着我的屁股,就像保鲜膜贴在聚纤气球一样。或许是有点挑战公众礼仪,但是我的确有理由留着它们(同样还有我的老古董伊万·伦德尔衬衫收藏——领子都破破烂烂的,腋下一片发黄)——我一节课的收入连在“冰雪皇后”买杯“暴风雪”都不够,更别提换一套全新的网球服了。

大多数情况下,缺钱足以解释我如今的心理状态,我也因此有时间思考更要紧的问题(比如我要把票投给《美国偶像》的哪个选手或者我要买那种美白牙膏)。不幸的是,这一刻最困扰我的回忆(蛋卷牧场和米兰达)和这个儿童肥胖宣传海报模特的唠叨凑到一起,让我开始认真思考我还穿着这些老古董的第二个、真正的原因。

事实是,这些网球服让我想起了过去的那段美好时光——那时我以为一切皆有可能,每件衬衫的袖子和每条短裤上都有我妈妈缝过的痕迹,有着她寄予我的力量。

“你短裤上的这只蠢蜥蜴是什么?”薇拉问。

“这不是条蠢蜥蜴,这是条龙。”我说。

“嘛,看起来基爆了。咱们还打网球吗?”

“注意你的措辞,扫把星·娟姑娘,还有放下你手里的果汁!”

我过去从来都不知道,“基”在10岁儿童之间是这么潮的词,薇拉用这个词的频繁度简直要超过一个奥斯卡·王尔德研究专家大谈特谈他的凯斯·哈林涂鸦收藏品。

“为什么你的短裤上会有条龙?”丹尼·科恩忽然又来了兴趣,问我。

“说来话长,所以别操心了。大家握好拍子!”我握着我的威尔逊T-2000球拍,垂直于地面示范正击球手的握拍姿势,“今天,我们要学习如何正手击球。”

“大卫,我这么做对吗?”

“我看看,贝琪。”

我拉过我最瘦削的学生贝琪·帕尔蒂,让这个穿着围裙、脑袋上扎着辫子的小姑娘离开那群在击球器前排队的暴力分子。贝琪伸出她的球拍让我看她握拍的姿势。

“把你的手略微向右转。”我说。

“就像这样吗?”贝琪问。

“就是这样,你已经学会了。现在再试试看。”

再试试看、握对姿势……这种话永远是说着容易做着难,而且再不到几个月我就40岁了,嘴上的那些豪言壮语对我来说越发不可能实现。有人曾经说过,四十岁时,你的生活走上正轨而你的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但就我而言,这两样走的都是下坡路。十年前,我还不知道后背疼痛、肩周炎或者鼻毛增生是什么滋味。现如今,足底筋膜炎还有脚跟腱痛害得我在网球课上一连站几个小时都成了煎熬,相比之下,肩周炎什么的简直是种享受。

“凑近点,大伙儿,我们快没时间了……听着,我得跟你们说声抱歉。”

对于这群小屁孩和还有世界上的其他人,我不过是大卫·霍尔瓦特——一个兼职网球教师、加班加点的切菜工和频繁受到世界残酷对待的弱者。但多年以前,当我还在如饥似渴学习(从网球、象棋和跆拳道,到拼单词比赛、滑坡比赛和滑雪比赛)的时候,我用的名字是“大龙”。那是我妈妈给我起的昵称,至于为什么这么叫,我到现在还没搞清。或许只是为了改变我对自己的看法(我在两岁的时候被诊断出角膜变性,导致我对光线过度敏感,因此我的右眼必须随时戴着眼罩),但更可能是她理解我的感受,她知道父亲角色的缺失在我生活中造成了无法填补的空白,并且我也越来越意识到父亲的重要性。我妈不仅仅希望我对付得过去,还希望我成为勇敢坚定的男子汉。

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我妈妈一直在赞颂这种全身长着鳞片的动物的卓越之处,其实也就是在变着法儿夸奖我,想让我树立起自信心。她说,我长大后会成为伟人,被载入史册,未来如同伍尔沃斯里4.99美元一本的填充画册,只等待我用成就将其填满。我猜她想象我能攀上珠穆朗玛峰,赢得奥斯卡奖,成为总统顾问,同时引发一阵舞蹈狂潮。我会在卡耐基厅演唱,在奥运会上横扫金牌,娶一个公主回家,并且结束世界饥荒。没有什么成就是我做不到的。我会给这个世界留下巨大而长远的影响。但事实是学校专门安排了一组专家教我读书,但我妈妈就是这样说的,我又怎么能不相信呢?我甚至打算披上一个红斗篷,从我家楼顶一跃而下拯救世界去——要不是我有恐高症的话。

我妈妈对自我应验的预言深信不疑。她相信只要给我的每条“硬皮牌”短裤和二手的“法国鳄鱼”衬衫上缝上龙的图案(把原来的鳄鱼商标盖住),我就会离她期望的目标更进一步。由红、黄、绿三色线组成的图案给我的心中注满力量,紧密的针脚缝起我脆弱易碎的人格。我骄傲地穿着我的“龙袍”,就像海军戴着他们的肩章——永远忠诚。我是军队的一份子。一个只有两人规模的军队: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的母亲。妈妈的武器是针和线,挥舞着画笔在我的每个所有物上都画上龙的标记,一条呼吸会喷火、鼻息之间烟火弥漫的海龙。我自行车的橡胶座椅、我的滑雪板、我卧室里的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激励我更上一层楼。她的教育方法几乎可以作为典范刊登在现在的家庭教育杂志上了,夹在某篇《529个大学计划》和《婴儿猝死综合征》中间——只可惜我有个致命弱点:什么事都做不好。

如果你觉得我只是对自己要求太苛刻,那么请让我澄清一下。先说说运动训练,我是个远超过平均水准、甚至老练的听众,但由于缺乏深度洞察力,我无法将语言转化为行为,因此不久之后我就成获得全东海岸地区荣誉蓝缎带和最佳参与奖得数最多的孩子。如果有任何一个联盟球探(不论是什么球的)看过我的比赛,他的评价一定会是“动作太慢,个子太矮,力量太弱,但绝对超级吃苦耐劳”。的确,没有人比我更努力了。但是所有的努力不过让我在每次绕场短跑训练后吐在教练身上,让汗水浸透我的眼罩罢了。

其中棒球尤其是个巨大的挑战,虽说没有什么运动很容易。桑德先生是我小时候的联赛经理。他只有一颗牙,没有良心,传言他之前防卫时大喊“杀银啦”[4]的时候被弄瘸了一根腿。他教我在比分落后的时候主动跟敌队找茬,比如说往球员席上吐咀嚼过的烟叶,或者踢他们教练的蛋。据我所知,我们是唯一一个每场比赛都给每个球员都配备有钢钉防滑鞋和口嚼烟罐头的球队。我记忆的大部分内容都是炎热的夏季、我坐在球场的右侧呆呆地盯着比赛、心里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轮到自己。联赛授权我每赛季至少要上场两次,那仅有的两次中我便会一动不动地站在我的位置上,期待心中的棒球之魂在某一刻骤然爆发——但是这样的场景从来没出现过。我曾经梦想着在鲍勃·福特球场的中外场防区击出一个本垒打,而这个梦想不知不觉被噩梦取而代之——三振出局的噩梦,或者是在德州联赛上虚弱无力的一垒打——连第一个球员的脑袋都没能越过。

那之后,我那热爱路易斯·阿姆斯特朗[5]的妈妈心想可能短号才是我的天赋所在,于是她从别人家院子里摆的二手货摊子上给我买了一把漂亮的古董黄铜小号。可惜我的音乐老师拉威尔小姐却不像我妈妈这么积极热情。没过多久她便告知我的妈妈,她教过得学生中只有我完全音痴,对节奏的掌握一塌糊涂。她建议让我放弃这个追求,但妈妈不肯放弃,我听到她一直在和拉威尔小姐争辩,直到拉威尔小姐沮丧地断言,就连史蒂夫·旺达[6]念的乐谱都比我吹的好听。

再后来我转向戏剧艺术。事情起初看起来很顺利,我甚至在初中时《绿野仙踪》的舞台剧中得到了“路人甲27号”的角色。我们的戏剧指导老师丹尼森先生在解释了这是个没台词的角色后,要我整场表演都要躲在一堆粗制滥造的灌木后面,导致我丧失了对表演和舞台设计的热情。无论如何,尽管我一次一次失望,我始终在对妈妈保证,我的时代很快就会到来了,这些小小的挫折不过是最终胜利之前的考验。

我在运动、音乐和戏剧方面表现本来不会如此差,然而我连在教室里的表现也是差强人意。六年级参加全市拼单词比赛时,我拼写的“excellent”居然落掉了开头的“e”,引得观众席一片响亮嘘声。直到现在,比赛的组织者都能生动地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不论妈妈怎样辅导我做家庭作业,或者用小卡片提问,再或者用金钱奖励,我永远会带着写满C和D的成绩单回家。所有的评价都写着“未发挥出潜力”——我并不蠢,但是我音都发不标准,让我远远落后于同班同学。

经历过这一切后,我的母亲佩吉(“贝蒂美容店”的女同事都这么叫她)在明面上、暗地里依旧坚持给予我各种帮助。除此之外,我最赞赏她的是她从未说过关于我父亲的任何坏话。她并不会把我的父亲描述成个抛弃我们母子的混蛋,而是始终坚称他是个帅气、聪明、幽默的男人,深深地爱着我,哪怕我们从未见过面;他只是带着我妈妈的祝福离开了我们。多年来,妈妈都在对我尽量详细描述着父亲的下落。她暗示我父亲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在进行一次奇妙的冒险旅程,和所有邪恶势力战斗。虽说在坚持让大家喊了我三年“嚼烟汉”[7]后,我失望地发现汉·索罗[8]并不是我的父亲,但是我最终懵懂地理解了妈妈的所作所为,并且暗暗感激她为了保护我而将父亲夸张成一个神话英雄。

每晚,妈妈都会坐在我铺着“橄榄球联盟”床单的小床边上同我讲话。她的脑袋遮住走廊的灯光,在我的床上投下温柔的影子。她带着我做睡前祷告,为我读一首《诺顿诗集》上的小诗,然后给我讲一个关于龙的故事。据她说,不论是撒玛利亚人、古巴比伦人还是阿兹特克人,他们的古代文化中,龙都是恐怖而又邪恶的存在,然而中国人认为龙是一切美好寓意的集中体,他们甚至自称为“龙的传人”。在他们眼中,龙会带来富饶、繁荣和大笔的财富,龙是勇气、智慧、力量、英勇、坚忍和高贵的象征——一切我将会具有的美好品质。妈妈也这样坚定不移地相信着。她坚称我是中国龙的后裔,是天国降临的非凡之人,可以战胜一切阻挡在成功之路上的困难。虽说她从未详细阐述过我该怎样从现在这种天赋平平的水准一跃成为她口中所述的龙一样伟大的存在,她始终说我的伟大成就早已镶嵌在骨子里,是命中注定的,只不过等待我去发掘。事实上,这个理论就像印度尼西亚人的独木舟一样不靠谱,在命运的激流中摇摇欲坠,但我却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也因此每天都开开心心地艰难努力着。

后来我一天天长大,依旧时常需要靠母亲来给予我力量,来指点我前进的方向。没想到,在我十九岁那年,一切都毫无预兆地崩塌了。母亲在一个周六去世,一瞬间,在我背后推动我前行的力量消失无踪。我前行的步伐越发缓慢。很快,我干脆止步不前。我困在原地足足有二十多年。而最近一段时间,一种高前所未有的恐惧忽然攫住了我(不像从前那种使人麻痹的恐惧——让人害怕前行的未知以至于困住一个天命伟人的脚步,使他至今未获得成就)——我害怕离开这个世界时,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人生已经走过将近一半,我却还在等候时机降临,等待过去妈妈言之凿凿的天赋最终在我身上应验。然而,生平第一次,我开始怀疑妈妈是不是错了。在某天早上醒来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平凡、平庸、一无是处,这对于原本就没有多大期待的人,或许是件更容易接受的事情。但是对于那些长久以来迫切渴求希望的人来说,这简直如同被一阵毫无预兆的恐慌风暴骤然席卷。所谓的龙真的存在吗?还是身为龙的我其实是我出于庞大的自尊儿自吹自擂出的一个所谓“神兽”?妈妈究竟是为了抚慰我童年的伤口才编造出的那些故事,还是她内心真的相信,我体内有着未曾破茧的潜能?

答案似乎很明显。人类学家们早就说过,龙根本不存在,古代文化的龙不过是人们臆想的结果,是地球历史中几种最恐怖的动物的结合体。既然如此,或许我应该把心里对飞龙的期望值降低一点,就像对圣诞老人和复活节小兔——既然童年已经过了就没必要再深信不疑。毕竟,绝大多数人都说专家们是对的。再说,我又不傻,看看镜子都知道,我除了我自己,一个三十九岁的、情感缺失的、像怕坐飞机的人在飞机剧烈晃动的时候紧紧抓住扶手那样紧紧抓住童年不放的中年男人以外,和任何其他生物都没有哪怕一丝相似之处。我的皮肤不是绿的,我没有鳞片也没有尾巴,并且,除了去年夏天狂饮谷物酒和比克淡啤那次之外,我本身没有任何喷火的能力。

我真的是条龙吗?我真的像我妈妈说的那样,我的前世是龙,有着和这种生物一样数不清的美好品质和卓越天赋吗?我真的是龙之精神的继承人吗?……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信奉我成为龙的梦想,相信我心中真的存在一些更加美好的品质,有着伟大成就的火种在等待点燃——就像点燃那古老绿色怪兽鼻息中的火焰。我不能再站在原地,等着某种未知的宇宙力量来推着我、把我运送到我命中注定该在的位置上。恰恰相反,我需要用自己的表现来配合这些推力,主动地塑造一个全新的自己,要表现得哪怕多出那么一点点生命力。况且,时间不多了,这些必须要在我40岁生日到来之前完成。

注释:

[1]原文为“you MUSS chop FASSER!”

[2]美国大亨,性格张狂。

[3]失败者自救书籍作家与演讲。

[4]原文为“killin'a man”.

[5]美国黑人短号演奏家。

[6]美国盲人音乐家。

[7]原文为“Chewbacca”,意为“口嚼式烟叶”。

[8]星球大战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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