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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938年春(7)

婆婆唇边闪过一丝笑容,却没有回答我。

到达山顶后,我们回望大海。海水湛蓝,对于世代移居于此的闽地人而言,那是一种希望之色。

“去岛上另一头看看吧。”婆婆说。

我们从岛上迂回的街巷中挑了一条相对最直的路线,横穿鼓浪屿的南部腹地。婆婆迈着大脚阔步往前走,长及脚踝的裙裾翻飞,我一路小跑地跟着她。离轮渡码头越近,就遇见越多迎面而来的人——背着包袱的后生、拖家带口的人、庄稼人、体面人,全是陌生的面孔。他们向我们打听市政厅、英华书院或任何可能收容难民的地方。一位戴着呢帽和墨镜,胡子花白的先生问我们鼓新路怎么走,说是有远房表亲住在那边。婆婆给他指了路,又向他打听前方的消息。

“昨天,”他说,“两位营长捐躯,谭师长负伤。我军只得连夜后撤到江头。厦门沦陷是迟早的事了。”他提起随身携带的竹笼,看着里面的金丝雀。“多少朋辈成新鬼,一言难尽啊。”这句诗令我热泪盈眶,不禁又想起了代老师。

我和婆婆互相搀扶着,从这群张皇的男女中挤出一条路来。在海堤上,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了厦门方向的逃难人潮。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船只向鼓浪屿驶来,而在对岸的厦门岛,人们纷纷涌向海岸,争先恐后横渡海域,投奔相对安全的鼓浪屿公共租界。

一队敌机从头顶飞过,一如既往地向台湾飞去。其中一架猛然离队,向正在行驶的船只俯冲过去。它的下降角度极陡,我一度以为,飞机会一猛子扎到海里,再冒出水面,嘴里叼着一尾活蹦乱跳的海鱼。而事实是,它拉平机身,开始向那些平民船只扫射,机枪子弹在海面激荡开一条笔直的缝,接着射进船里。枪膛的金属撞击声和子弹射落的摩擦声戛然而止后,空中响彻着人们惶恐的尖叫和跳船坠海的水花声。

我旁边一个招风耳男人朝空中挥舞拳头,“该死的日本狗杂种!”他咆哮着。我们都跟着吼起来,这是愤怒但又无奈的集体控诉。飞机消失不见,我们回头去看那些弹痕累累的船只,还有在水中挣扎的人们。靠海岸不远处,有一艘小船濒临沉没,一家人紧抓着船舷。一艘汽艇快速朝鼓浪屿方向驶来,与小船擦肩而过。汽艇要靠岸时,人们将它推开,冲船员嚷着掉头去救人。就在大家争执不下之际,小船没入水里,留下六七个人拼命扑腾着。救人啊!我不停地祷告,眼见得一个又一个小脑袋消失。天晓得,为什么当妈的没教会他们游泳?

婆婆握紧我的手。“我们看得够多了。”她说。

四周的人推推搡搡,我快要喘不过气了。“走这边。”我边说边把婆婆拉进一条小巷。我原本没打算去代老师家,但我们不经意间已经到了她家所在的僻静小巷里,他们夫妻俩和孩子们一起住在她婆家。我想,日本人如此滥杀无辜,不知代老师有何高见。我敲了敲门。楼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难为情地退后几步。听着是她丈夫的声音,他是和代老师同一所学校的数学老师。

“你怎么总是这么固执?”他大声嚷嚷。

“我管这叫责任。”代老师回答。

“你,”男人气急败坏地喊,“你做什么事都有一套说辞。”

“娶我之前,你就知道我是知识女性。”

“我们走吧。”婆婆刚开口,门就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茫然地看着我们,我说我们晚些再来,她一言不发关上了门。

“你以为我一点都不在乎学生吗?”我们走远了,依然能听到男人的声音,“要是我能做主,我肯定会留下,你知道的。”

我仿佛能看见他瘦弱的肩膀和梗着的脖子,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代老师的丈夫为人精明,仪表堂堂,只不过,嗯……要是有人让他跑路,我保准他会跑。

到家时,母亲正拄着拐杖,在客厅蹒跚着四处走动。听了我们的叙述,她叫来阿桂。“喊素莉来帮忙。我要你们把储粮间的罐头和米袋子归拢一下,这样,年轻女眷们,像安丽、素莉、宝萍都可以藏身。我们要做好准备,预防万一日本人对公共租界有动作。安丽,”她转向我说,“今天你见得也够多了,往后就待在家里,安全些。”她和婆婆对视了片刻,随即掉转目光。

我听到撤离的动静,或许我以为我听到了——大概只是做梦,指望我军的撤退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也许,我所听到的只是那些被抛下的人——他们的恸哭声嘶哑空洞,像是胸膛被炸出大洞,他们既惊讶于其空虚无物,又困惑着其毫无痛感,心肺破碎处气若游丝。

事发之前,一切仿佛在情理之中。你大致都能理解,父辈亡故、丈夫参军、师尊泯灭、甚至败军弃城。这些都不是新鲜事,你以为一旦自己遭遇到,也可以了然。而当一切真的发生,便不再貌似理所当然,你会发现,自己丝毫无法理解被抛弃的感觉。

我军于夜间败退。正如古话所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次日拂晓,敌人开始新一轮的猛攻,此时屿仔尾炮台仍在中国海军的控制中,日军转而将火力集中到厦门岛另一侧。日军轰炸机不再兜着圈子飞回台湾,而是在鼓浪屿低空盘旋着。我正匆忙赶往代老师家。我感觉射击手仿佛盯上了我,飞机从头顶飞过时我赶紧躲到屋檐下。然后我鼓足勇气钻出阴影,继续往前走。这不关我的事,可……我推开一群目光呆滞的难民,来到代老师门前,我想知道她是否会留下来。

我撩开脸前的发丝,敲了敲门。“代老师,”我喊道,“我是刘安丽。您在家吗?”

门开了道缝,是代老师的公公,好又早裁缝铺的裁缝,向外窥视着,“你不能见她。”他压低嗓子说。

“为什么?”

厚厚镜片下的鱼泡眼眨巴了一下,“她不在这儿。”

“那她在哪儿?”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叫他们走了。”说着,他又挺了挺胸,“他们都跟张校长一起去香港了。”

“都有谁?”

“老师们。所有人。”

这不可能。崔老师不会走的。历史老师孟宇也不是那种会被日本鬼子吓跑的人。他们怎么能离开鼓浪屿?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啊。

“别生气啊,刘小姐。”老裁缝换了副口吻,“我儿子答应,只要一停战,他马上回来。这样的话……”他埋下头,“我的孙儿们也就安全了。”

我真想给他两下子。他就不能出面制止吗?他对自己的儿子这么放任自流吗?但我只是退了出来,礼节性地跟他告别。

在回家路上,我经过学校前的巷子,说不定能在那儿看到一些老师。我挤过从学校大门蜂拥而出的嘈杂人群,绕到侧面。我爬上山坡,靠着一根低垂的树枝向底下往日的操场望去。地势较高的大操场以往是学生们打羽毛球、排球和列队做操的地方,现在有成百上千的男女在墙边或站,或蹲,或靠,他们的孩子在旁边挤成一团。地势较低的小操场和屋檐下曾是我们跳绳和玩弹珠的地方,现在也到处躺满了人,地上、草席上、连乒乓球台上都有人。

我掉转头,逃也似的跑了,从山上到下面的巷子里,一路跌跌撞撞。那些人是逃难百姓,他们无处安身。可我终究看不下去……他们挤占学校,排挤我们……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

我经过了煤仓、老印药房和龙头路茶馆。在吴寡妇的面馆外,我跟人打了个招呼,却没留意到底是谁,是她哪个儿子还是所有的五兄弟。我想歇会儿,想在客厅里宽大的床垫上躺躺。但是进了巷子,我又径直从家门口走了过去。

我以前的私塾先生就住在前面不远处,在南边靠海一条窄巷尽头的小平房里。由于长年受暴雨和海风的侵蚀,房屋灿黄的油漆褪了颜色,屋顶上霉迹斑斑、碎瓦杂呈。房子看上去像是亘古至今一直坐落在海边。我站在十步之外,竖起耳朵,想在轰炸间隙听到一丝人迹。

窗户外面没有木百叶,但我看不出里面的动静。先生也许出门买蔬菜或香烟了。我往前几步,在离门一尺远的地方停下来。我不知道是否还能有所期望。曾教我念书写字、和善正直的魏净海先生,谁知道他是否还栖身在这金色的小屋里?我想从窗户往里瞅瞅,看是否有逃离后的一片狼藉。但我不能。如果连先生也不得已逃走,我不想知道,至少今天不想。我转身离开。刚走几步,就听见了开门声。

“安丽?”

我转过身,先生就站在那儿,身着长袍,肩膀宽阔而消瘦。我冲向他,泪水奔涌而出。

“哦,哦,小姑娘,怎么了?”

“天,魏先生,我以为您已经走了。”

“当然不会。哪个船老大这么笨,会给我这么个穷酸文人留座位呀?啊呀!看看你——泪珠跟黄豆一样大了。过来,过来。我让佣人沏杯茶。”他递给我一块手帕,领我进屋。

“屋里有点乱,你别介意。”他示意了一下客厅。他把两张最好的椅子从墙边挪过来,面朝窗户摆着,椅子中间有张小桌。“这三天我和母亲都坐在窗边喝茶,观察日寇的往来动静。”

窗外的景象让我震惊。放眼望去,尽是日军的战舰。突然,四颗炮弹像火弩一样从一艘驱逐舰里射出来。尽管他们瞄准的是对岸的屿仔尾炮台,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低头闪躲。一阵黑烟和火焰腾空而起。我们的大炮也开火还击。我望向日本船舰,盼着也有黑烟升起,但没有,炮弹大概没有射中目标。

“日本人的枪炮射程更远。”魏老师说着,拉起我的手臂。“过来坐下。”他沏上茶,让我吃饼干,又在我旁边的椅子里坐下。“今天早上我认出了三艘驱逐舰和八只小型战舰。”他说,“以前,他们的舰艇大多停在厦门岛另一头,母亲和我现在只能以数战机为乐。”

我摇摇头。日子变得多怪!“以前您数的是海鸭和白鹭。”我说。

“时局变了,安丽。这是一个新的时代。中国文人不能再关起门只读圣贤书了,我们早就不这么做了。”他苦笑着。有一个话题他总是避而不谈,有时却又有所暗示——他把整个青春年华都浪费在科举备考上,但等他通过乡试,科举制度却被废除了。他本可获赐“秀才”身份,但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帝制,这一称号在官职仕途中再无意义。

又一艘敌舰开火,浓烟火焰再次从炮台那边升起。“我们得买些大型枪炮。”

魏老师站起身,“打造现代军队需要时间。中国也许是最古老的国家,但也是最年轻的之一。你想想,民国才仅有27年历史。”

先生在窗前踱步,身后激烈的战火像是一块巨型电影屏幕上的画面。他列举出主要的铁路干线。我们的铁路网纵贯南北两端,在内陆横跨西北,直达兰州,他说道。我们还有了空中航道,中国航空公司的中美两国飞行员,他们的英勇举世闻名。我们自行生产了钢铁、重型机械和电气设备,我们甚至已经开始自行装配火车和飞机。

魏老师讲课时总像战士一样,背脊挺拔,头颅高昂,每一步都向前踢出去。如今他已年届54,父亲若健在,便跟他一般年纪。先生一如既往地挺拔,声音坚定有力,“我们有一所现代军事学校,还有现代大学和技术学校。”

是啊,我想,我们不但有这一切,还有四万万绝境求生的人民。

我们喝了一壶茶,师奶也出来一起叙话。我起身告辞时,她拉着我的手,“知道吗,孩子?”她说,“你仍是他的得意门生。”

“先生也是我的益友。”

魏先生在门口等我,中式长袍外罩着一件西式粗花呢外套。“我送你到巷口。”他说。

我们走了没几步,便被接二连三的猛烈爆炸声震住了。我们跑回他家,站在窗前,看见巨大的焰云冲向天际,屿仔尾炮台上的天空弥漫着黑烟火焰。

海军临时军火库被彻底摧毁了,魏老师重新陪着我走向巷口。

“我感到自己好像坠入了山谷。”我说,“每一次都以为已经触底,却又摔一个跟头,跌落得更深。”

他点点头,“安丽,你还记得小时候,大概四岁左右的事吗?你和父母去爬日光岩,我们在中途遇到。我当时和堂妹在一起。”

“捏我脸的那个阿姨。”

“没错。你就是因此摔倒的。她朝你跑,闹着要掐你的胖脸蛋儿,你后退的时候被观景区的一排石标绊倒了。你刚刚说的话让我想起那天的事。一开始我以为你不过是在石头后面摔了个屁股蹲儿,就站着没动。我看到你父亲伸手去拉你,听见你母亲的声音,抓住她,她这样喊。我想肯定有人抓住你了,可你却头重脚轻地栽了下去。我仍然以为你只是摔了个跟头,不想你却一路跌滚下去。我只看得到眼前的一个跟头,而且老指望那是最后一个。我反应多慢啊!”

“不,老师。您第一个到我身边,我记得的。”

“我本该更快些的。”

“是您翻过堤岸,把我带回父亲身边。”

他叹了口气。

“有时候,”他说,“人们对后果的估计总是过于乐观。”

注释:

[1]《溪晚凉》李贺:白狐向月号山风,秋寒扫去留碧空。玉烟青湿白如幢,银湾晓转流天东。溪汀眠鹭梦征鸿,轻涟不语细游溶。层岫回岑复叠龙,苦篁对客吟歌筒。——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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