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胖姑娘提议去吃夜宵,我们一起走到街上,现在已经是午夜一点钟左右了,原来他们的夜宵不过就是街头上的凉粉挑子、馄饨挑子。我注意到西庸用不到一块钱去买几碗凉粉的时候,那苗条姑娘转过身去,从小手袋里拿出一面小镜子照照,往脸上搽了一点儿粉,消磨那一小会儿时光。也许这是嫖客们为她们花钱时她们惯用的一点儿小招式,不过他们用来如此老练地对付我们让我们手足无措,大概除了凉粉以外,据我看西庸是不大打算请她们吃些别的什么了。
吃凉粉的时候那男孩告辞了,说是明早还要“上班”。
两个姑娘约我们去河东“玩儿一夜”,我想象了一下“玩儿”的内容,想到了一些有关的事情,犹豫起来,那苗条姑娘不耐烦地说:“我们不要你们的钱。”
“我们没钱。”西庸说。
“我早知道你们是两个穷光蛋。”
“那你干吗还请我们去玩儿?”
“你挺聪明的。”她说着把手放到我的脸上抚摩了一下。
时至今日,我仍然认为那轻轻一下的抚摩含有无限的真情……
“你多大了?”我问。
“二十一,不老吧!怎么着?你们去还是不去?”她说着从小手袋里拿出五十块钱塞给西庸:“我送你们的,这回你信了吧?”
我想和她解释不是因为钱,因为什么呢?回想起来我觉得十分可耻,是那种真正的堕落、想哭不敢哭想笑不敢笑想要不敢要的堕落左右了我,这种堕落是致命的,它决定了我一生的悲剧命运。如今当我一人孤坐想起那二十一岁的姑娘时,想起她的笑容,想起她那美丽的长腿、她那带着南国口音听起来很是悦耳的话语,我觉得无地自容,我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原来我标榜的青春、生命、自由、流浪什么的不过是一块封闭起自己来的遮羞布……
西庸已经不客气地把五十块钱装进了口袋,他看着我,等着我拿主意,我向两位姑娘告辞,她们一言不发,轻蔑地打量了我们一眼,扬长而去。
我们回到了那家小客栈,各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这时我看见西庸把手伸向他那个小药瓶。
“别吃了,走。”我翻身下床决定去找那两位可爱的姑娘,西庸积极响应,我们又回到了街上,一直转到子夜时分也没再见到她们,只好悻悻而归,西庸什么也没说,他从不会埋怨我。
七
又经过几天的跋涉,我们终于闲闲散散地骑到了Z市,进入市区的时候我们边疯狂地蹬着车边不约而同地喊着:
“Z市——你好!”引得无数路人驻足观看。
三天后我们的热情烟消云散,原来我们匆匆忙忙地赶路,只是为了在路上,只是为了吃那各省各县大小不等、花色各异的西瓜,原来我们只是为了在路上谈女人、想女人,一旦进了这艳妇一样的城市我们觉得茫然无所适从。
这里的女人个个漂亮迷人,衣着坦露到不再刺激你想象力的程度,似乎唾手可得,各种豪华的高楼大厦林立,似乎唾手可得,满街的食品飘香、商店的橱窗里各种名贵的商品看起来也似乎唾手可得,而同时他们又那么遥远,这里的一切都无需对我们这两个外乡流浪汉产生出哪怕是那么一点点儿好奇,我们在这里受到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刺激超过了这一路所受刺激的总和。
西庸每天睁着两只如醉如痴木呆呆的眼睛跟着我在大街小巷乱转,他似乎暂时还没有被这些美丽而冷漠的霓虹灯、美丽而冷漠的高楼大厦,以及这些美丽而冷漠的大腿激怒,而我真想站在大街中央、交通警察站的那块地方,或大哭或大笑,或者用世界上一切最粗俗的语言大骂一场,反正不用去想骂谁哭谁笑谁,这世界上没有人不欠人什么。
西庸病了,一路上我们不曾吃过一粒药,甚至西庸的安眠药,在这里他不得不用一只破水壶每天三次地灌进各种花花绿绿的药片,以止住他每天二十次左右的拉肚子,有一天我竟为他出去买了三次手纸。
他躺在床上,呈半虚脱状态,眼睛里流露出疯狂的渴望神态,他经常不说不笑地盯着我,盯得我万分难过,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的流浪兄弟在异地他乡拥挤不堪的小破旅馆里受苦。有一次我去给他买手纸路过一家报摊儿,我想起我曾为了他看报纸上的足球赛结果险些和他分手,现在我为自己的不坦荡而深感内疚,于是我就买了各种有体育消息的报纸给他带了回来,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看着我的兄弟对球赛一类事都提不起兴致,我感到深深的悲哀,他曾是那么喜欢足球,各国球星的轶事他都能倒背如流,一路上和我无数次地谈足球,而现在……
他吃了无数的药,终于慢慢地恢复起来,大病刚愈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具有生命的张力,他似乎能闻见Z市一切好吃的东西的味道,他比平时更加思念女人,也许在他的眼里Z市或者变成了一个大食堂,或者变成了一个大妓院,他瞪着两只血红、贪婪的眼睛不停地骂人、寻衅、和人打架,弄得我怀疑是否肠胃的疾病也能引起精神失常的病变。
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无疑我们都共同把Z市想象成了金山,和一路上的餐风露宿比较起来,Z市无疑是我们潜意识里世界上最最善良的乐园,凭着我十几年前的流浪经验,我深信只要填饱肚子别无他求,这世界上还有一些残存的温柔可供安身,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这世界变化挺大,几乎所剩无几,你到了这么一个有着这么多好吃的、有这么多好女人的地方,实际上你不可能别无他求。
我们决心用仅有的二百来块钱去碰碰运气,于是我们就搭车去那他妈的度假村赌钱。度假村建造得漂亮花哨,欧洲古堡式的门楼,神气活现的守门人让你觉得这里跟上流妓院一样高雅,我们买了二十个筹子,我提议每人十个,这时西庸那招人爱的个性又充分体现出来,他说你十五个、我五个。
我用几个筹子玩了轮盘赌,那伙计——我不知该怎么称呼他,也许不该叫同志,路上那个心爱的婊子又弄得我对“先生”这一称呼精神紧张,我就一直称他们为伙计,其实怎么称呼他们都无所谓,也许这些杂种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同胞,他们个个剽悍高大,腰带上挂着对讲机,对讲机的带子斜挎在肩上比手枪的带子还花哨、还考究。
我想世界上凡是可以用来杀人的东西都考究,不信你看原子弹,有多少人为了它的内容、外观什么的费尽心机,它一旦爆炸那些制作它的人就跟看着心爱的女儿出嫁一样兴高采烈。上帝——也许不是他,管他是他妈的谁呢!——造人的时候觉得让他们活着、活得高兴为正常,没想到这世界上如此之多的人自己找死,还把别人杀死,完全颠倒了上帝的初衷,人们还自己建造了学校、监狱、医院什么的玩意来校正各种倒错,殊不知只要他妈的地球在转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转的呢?大巫不让小巫跳神罢了……
那大轮盘的指针几乎还没有完全停下来,那伙计就拿着一个一米来长的大耙子把我的两个筹码扒下了盘子,我的两个心爱的筹码哀叫着、叮叮当当地不知滚向了何方,那操蛋的大耙子搂起钱来是那么便当,也不知是哪个混蛋设计的,考究得快跟杀人的家伙差不多了。谁说赌博不是正当劳动,你看那度假村的精心设计就知道得花费多少心血呀!看起来并不比治理国家更省心。
我觉得这轮盘赌不够刺激,就拉着西庸又去玩角子机,此时我已经完全没有了理智,我兴奋异常、两眼放光、嘴里喷着沫子,手舞足蹈地奔向那个小机器,周围的女士们、先生们皱皱眉头相继走开,边走还边指指点点,我知道是我们身上的汗臭味儿让他们受不了,西庸在旁边嘿嘿坏笑。我把几十个筹码一个个地扔了进去,一点响动也没有,直到把手中所有的筹码全部扔光,这机器此时完全迷住了我,我用不容分辩的口气对西庸说:“快,再去买十个来!”
西庸迟疑了一下,跑去买了回来,我一共用这样的口气命令了西庸三次,最后一次他站住不动。“去呀,快去呀!”
“只剩下十几块回去的路费了。”
西庸平静地说。
我这一生当中从未用如此之快的速度花过钱,我看了一眼墙上的大挂钟,我们进来才不过三十分钟。
我气愤至极,用手拼命拍着那机器,没想到那机器“呜呜”地报起警来,马上跑过来两个混蛋大汉,一边一个架住我的胳膊,把我脚不离地地扔了出来,我一边扭动着一边大骂着:“我操你们这些人的妈!”
这时我觉得头顶上挨了重重的一下,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时,睁开眼睛只见已是黄昏时分了,西庸在我旁边揉搓着我的脑袋,来度假的人们玩得尽兴,纷纷乘车返回,小汽车一辆接一辆地掠过我们身边,扬起一股尘土,夹杂着难闻的汽油味儿……
我被西庸搀扶着回到市里,头顶疼得要命,精神集中不起来,各种彩色的灯光十分耀眼,在我的脑子里编织着无数快速交替的画面,我感到一种失落,在这纸醉金迷的黄昏时分,我感到一种由衷的悲伤。
你到了这块大陆灯红酒绿的尽头,在这么一个醉醺醺的黄昏里,你心里充满了寂寥,你不能再前往,你以为总会有无限的什么,会鼓舞着你去刨根问底、鼓舞着你心底里残存的对神秘的一丝渴望。现在你知道一切都是可知的,剩下的就是这些,用不着你费尽心思,剩下的就是这些,这些都属于你……
我深深地怀念那二十一岁的、心爱的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