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预警挂了三次,但是台风迟迟不入境。下午吹过一些绵软的风,隔了一晚,又恢复酷暑。他俩像被困的动物般等待台风的到来,变得焦躁,易怒。去年夏天有那么热吗?他们想不起来有过那么难熬的日子。但是那会儿他们正在热恋,对于日常生活丧失了最起码的关注。
大澍接了个雕塑的活儿,挣到一小笔钱。他们说好第二天就去买空调和热水器,如果还能有闲钱的话,阳阳还想重新铺一下厕所的瓷砖。厕所越来越脏,灯泡坏了一个月,谁都没有想去换新的。
但是第二天下午大澍扛着一台蒙着布的机器回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中年师傅。他一头大汗,兴致勃勃地对阳阳宣布:“我搞了一台放大机!”
这台机器得两个人才能扛,放下来以后,堵住了整条门道。
大澍已经觊觎放大机很久。之前的半年里,他每星期都要去很多次相机器材市场。他在那儿交到一些朋友,大多是中年人。他们之间几乎不交流相机之外的事情。阳阳跟着他去过两次,但那个地方只有冷冰冰的机器,对她来说枯燥无味。大澍在那儿学会了冲胶卷,之后他花费很多时间在暗房里——厕所临时改的——调配药水,计算时间。厕所的地砖里都是一股酸溜溜的药水味儿。
他是绝对的上瘾体质,无论对物,还是对人,他都过分容易沉迷,接着便是迅速地抛弃。他的生活不是流线形的,而是一个又一个清晰的断面。
尽管这只是一台二手的放大机,而且看起来年代久远,根本不像是能用的样子,但是它在两位师傅慢条斯理的调校下,像重新加过机油的机器人一样,从休眠中醒来。它的价格毫无疑问超过了他们的承受范围,不仅仅是放大机,还有相纸,药水。阳阳知道大澍不但花光了所有的钱,或许还在相机市场里欠了钱。她从来不过问他和那些铺子老板之间的小交易,有时候他们扔给他一些相机把玩,赊账也是司空见惯。他们都喜欢他,把他当个小兄弟。
两位师傅整个下午都在调试机器,他们专心致志,乐乐呵呵。等到晚饭时间,他们又一块儿在楼下小饭馆喝了个高兴。
阳阳没去,她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大哭了一场。
这间屋子非但没有变得比一年前整洁,还由于两人生活而多了很多东西。去年他们从大街上捡回一只破的单人皮沙发。两个月前,大澍听说阳阳想要开始“写点儿东西”,于是又找木匠帮她做了一个蓝色的书桌。夏天刚刚到来的时候,他用剩下的油漆把阳台的水泥地也漆成了蓝色,于是每次走上阳台,都像是踩进了游泳池。
然而屋子太脏,无穷无尽的胶卷像霉菌一样四处生长,大澍收集的瓶瓶罐罐终于也让阳阳受不了了。他早就不在家里用酒精炉子做奶茶了,也没有了用消防栓点蜡烛的耐心。但是那些玩意儿堆在角落里,吞噬他们的生存空间。
架子上放着一只没有能活过冬眠的乌龟,是开春时从帆儿家后面的荒地里捡来的,脱水以后依然活灵活现。还有两只鸟的头骨。这些事情都是大澍和帆儿背着阳阳干的,他们用BB弹打鸟,再在野地里烧开一锅水,处理尸骨。帆儿的家里还放着一小副黄鼠狼的骨架。
“这儿像个小型仓库,博物馆!太酷了!”朋友们都赞叹不已。这也是为什么阳阳始终纵容大澍,无条件地支持和接受他的自私。他的生活像致幻剂般带给她快乐,但问题是她也是这生活的一部分。而朋友们不是。朋友们不住在这儿,他们偶尔过来,从自己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在这儿待上几个小时。然后他们就走了,留下一堆烟屁股。
奇怪的是,阳阳始终担心自己会被精神世界未知的东西打垮,但事实上,现在她正因为过分炎热的天气,不顺心的琐事,痛苦万分。
不过大澍很快就解决了空调的问题。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过高的室温严重影响了药水显影,显影时间失控,他根本来不及把相纸捞出来,就已经变成黑糊糊的一片。这把他搞得暴跳如雷。他不得不回了次父母家,借了些钱。伸手要钱让他非常不痛快,一贫如洗的状态带给他的挫折感也与日俱增。
“没事,都会好起来的。”一次他们因为欠费被拉了电闸之后,阳阳劝慰他。
“是的,是的,当然。去他妈的,我们现在不应该在乎这些。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大澍在一片黑暗中说。他极度焦躁,尽管如此,阳阳还是无条件地相信了他。
而阳阳说要“写点儿东西”是当真的。她偷偷摸摸,没有告诉任何人。所幸那段时间大澍常常在外拍照。他迷上了夜晚的长时间曝光,变成了彻底的夜行动物,总是在凌晨出门,在同一个地方一站就是半个多小时。于是阳阳有了大块时间。在她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她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在“写作”,这个词对她来说过分重大,而她自己又过分脆弱。
《北码头台风》酝酿了两个星期,真正动笔却只花了两个晚上。故事非常片段化,描写一个住在烂尾楼里的女孩,像天气预报员一样每天都待在屋顶,等待台风过境。写的时候她能感觉到血液里冒着浪漫主义的泡泡,咕噜咕噜,她循着这种声音敲击键盘,四周变得极其安静,如同置身荒芜之境,而她心里平静,悲伤,几乎舍不得收尾。因为结尾是最妙的,结尾处情绪收得如同夏日里干燥的风。
可是一旦写完,美妙的感觉便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自我怀疑。要如何才能判断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呢?阳阳迅速把小说扔在一边,几乎不敢再去想它,如果她制造了一堆垃圾,而她还自鸣得意,那就太可怕了。她设法干了些别的,独自去门口的夜市逛了一圈,她被近乎狂热的脆弱折磨得晕头转向。终于受不了了,急匆匆地回到家里,把《北码头台风》贴在了半衰期论坛的小说版。
第二天再次打开时,后面跟着十几条回复。没有人想到阳阳竟然写出这样一个小说,远远超过他们对她的预期。他们以为她会写一个爱情小说,当然,《北码头台风》也是一个爱情小说,但又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这便是微妙之处。这个小说叫人张口结舌地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直到小衰率先赞美了一句,其他人才回过神来。他们说她表达奇特,语言的韵律不像是小说,倒更贴近诗歌,故事具有极其深厚的寓意,却又表现得漫不经心。
“从没见像你这样描写性的。你真的是女孩吗?”
“呃……可是完全没有提到性啊。”
“在我看来,这就是在写性。但是所有的女人都写不好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她们竟然真的在写性,特别认真,特别当回事。明明几个动词就解决了的事情,她们非要用大堆形容词,特别多的附加值。想要描述一种黏稠,结果只是滞重。写不好不如不要写,女人一写性,就是他妈的失败。”
“我想,我大概就是尽量想要写得冷静些。”
“男人都是干净利落的。你以为他们通篇都在写性,回头再仔细读一遍,明明就只有几句话而已。这才是高手,性是男人的,因为他们从心底里不把这当回事。”
蘑菇在读完《北码头台风》以后给阳阳发来站内信。她在伦敦念商科,还有两年毕业。她家里在浙江开服装厂,但是她早就放弃了学业。她写一些诗,又写一些小说,但是照她的说法,她把两样东西都弄得非常糟。
她俩的友谊建立在语言上,这是阳阳所能适应的方式。她和大澍不同,无法主动通过行动来构建感情,行动在她的日常生活中是缺席的。但是语言的问题是,必须对它的裂谷,缝隙和皱褶了然于胸,并同时保持信任。
不管怎么说,这是阳阳第一次与别人讨论文学,尽管她们的口味几乎是相反的。蘑菇喜欢浓烈轻佻的玩意儿,她有种戏剧化的夸大其词,她说这是因为被困在孤岛上所产生的孤绝感,必须依靠极端激烈的东西才能消除。尽管她总是显得真诚,讲义气,甚至有些讨好,但是阳阳的直觉是,没法把她的话都当真。
而阳阳自己呢,她对一切的极端有着本能的抵触,她中性,冷静,正在为长期停留在灰色地带而做准备。以后她会成长为一个过分理智的人,绝不抛弃自我,很难说这对于一个创作者——或者说渴望成为创作者的人来说,是一件好事。
起初她们彼此试探,小心翼翼,键盘上敲打出来的字句之间既满怀热情,又有着含糊的不确定,对方是否是自己所以为的那个人?阳阳一旦认清自己的观点,便有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她的性格偏执,排他,认真起来绝对不好打交道。而蘑菇却毫不畏惧针锋相对,她与大澍相似,有着独特的热情,但除此之外,还有些狡黠的世故,这反倒让她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那会儿蘑菇正与学校里一位教东亚关系的教授交往,因此她熟读《垂死的肉身》,成天把菲利普·罗斯挂在嘴边。这位教授没有大卫那么老,他刚过五十岁。
“真不明白你怎么受得了年轻男人,他们太无趣了。或许在床上不错,但是他们总是把坚挺这回事情看得太重了。他们才刚跳下床,就又硬了,还得意到不行。你从来没爱上过上了年纪的男人?”
“没有。从没遇见过。”
“你该试试,等你搞上一个,你就知道什么叫心碎了。”
“我现在就知道。”
“是吗,你确定吗?你把自己想象得太简单了,你可不是这样的,年轻的男孩们没法让你心碎。你是个复杂的妞。”
“嗯,可是……”
阳阳迟疑了一会儿,感觉受到侵犯。蘑菇习惯性地在恋爱这件事上站在说教的位置,而最令阳阳感觉受挫的便是被误解。所幸她们的话题很快就变了,恋爱的事情她们没法说上三个回合。这只是个引子,就像是问候天气的寒暄,很快就被她们抛之脑后。
“我在写个小说呢,我想要讨论衰老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写得太差了,我写过大概五个开头,有一次写到了三万字,但是没法再写下去了,全是垃圾。自我怀疑快要毁了我。”
“所以我不知道男人是怎么搞的,他们好像从来没有自我怀疑,而且他们竟然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意义,但是他们嘴上说的和他们写出来的完全是两回事。”
“没错!哪怕他们写出来的是一坨屎,他们还是骄傲得不行。”
“哈哈哈哈,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看看小衰就知道,他的那种煽情方式,大家都爱他,因为他是男的,要是换作我们,就会被骂矫情,傻逼。可是本质上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小衰至少是努力的,他大概算是那种笨拙,但是匍匐前进的人。但是,大部分人没有艺术家的人格,却沾染了艺术家的性格。”
“你看好他?要我说起来,他们这一代人都不行了。”蘑菇又急速地加了一串感叹号。
她们提到一位还算年轻的女作家。
“你读过她新的小说吗?”
“太可怕,根本读不下去!她用了好几个根本没见过的字,如果翻成英文,全部是FUCK。”
“但是他们都说她的小说新鲜得像粒刚刚咬碎的花椒。”
“把这种玩意儿误读为时髦,真是浅薄。”
又说到另外一位女作家。
“毫无叙述才华,这是她最可怕的地方。但是她稍许有些难能可贵的现代意识。”
“现代意识我看也谈不上,或许有一些自发的地方,但是她也是被污浊的语言时代毁掉的人,而且非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完全不懂短篇小说的意义。”
“她们这一代女作家的问题在于,起初都有些灵光一闪的地方,但是紧接着,出于过分的自怜,就变成了一种身心祭奠式的写作,这种方式大概只能支撑她们的一本处女作。”
“才华,才华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
接着,她们敲击键盘的手指都有些累,身体无法跟上思维,不得不停下来。但其实谁都没有离开电脑,阳阳盯着闪烁的光标,几乎要被一种澎湃的情绪压垮。
“看到一句话,写作者终极塑造的形象是自己,让读者想要部分地成为他自己的作家,是有魅力的。”
“嗯。”
“阳阳,你有想成为的人吗,想成为的女作家,想变成像她那样的人。”
“没有。你呢?”
“我想成为菲茨杰拉德,活在一个好时代,死得也不错。”
“没有想要成为的女人?”
“没有,当然我也不可能成为菲茨杰拉德。放眼望去,没有榜样,一个都没有。”
“我们应该更聪明些,多动脑子,而不是感情用事。”
“尤其是你,阳阳。你是一个极其聪明理智的人,如果用自己的感性弱项去写,就只能写出一些这样的玩意儿。当然凭借这种聪明,技术过关,能够把写作的门入得像模像样。可是敏锐这种东西绝不是建立在感性的基础上啊。”
“嗯,我们要记住。不能每捞到一点微光就乱挠一气。”
大澍是最后一个读到《北码头台风》的。他太忙了,半夜他扛着相机和三脚架回家,抽两根烟,倒一杯酒,便立刻钻进暗房。
他读了两行,迅速地放下来。
“看完了?”阳阳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你该念出来,写得太美了,用眼睛看都是浪费。”
起初她还犹豫,羞涩,语气里有种不确定的紧张,抬头看他。他坐在沙发上,点了根烟。冬天又快要到来,他穿着那件初见时的风衣,没有来得及脱下来。读过两行以后,她便找到了节奏。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她喜欢自己的声音,既跳跃又清澈,比她的模样更加性感。她不动声色的时候却最动情,每个字都是从喉咙深处吐出来的,带着她对爱情的向往,以及对失去大澍的恐慌。她很快就被自己打动了。坦荡,无畏。这正是她想要的。
她读完了,他没有吱声。
“写着玩儿的。”她说,也点了一根烟。
“我没有想到你会写出这样的东西……它很,它……它太有力量了。”他飞快地说,把烟掐了,又立刻再点了一根,“我想想该怎么说——迷人,澎湃!”
“我其实不过是想描述一种跟你在一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