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工厂犹如空荡荡的舞厅,笼罩着骇人的气氛。昨天这里发生的一切,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没有任何征兆,预示即将到来的狂暴、嘈杂。费利克斯·科瓦尔斯基刻意不留下任何痕迹。每天晚上,这位厂长要求把凶杀现场清理干净,让凶杀显得天衣无缝。一年中除了周末和节假日,凶杀天天都在重复。
吉兰慢吞吞地穿过车间。布伦纳在等他。这个年轻人总是穿着干干净净的吊带裤,懒洋洋地靠在那玩意儿的操作台上。他双臂抱住胸前,像平常一样,勉强对吉兰奇怪地笑了笑。他从来不打招呼,也从来不动弹一下,仗着自己二十五岁的年龄和一米八五的身高,只是盛气凌人地冲吉兰一笑。布伦纳把时间花在爱听他大放厥词的人身上:公务员都是懒惰的左派分子;女人只有伺候丈夫的能耐,也就是说白天为他做饭,晚上为他怀孕;阿人(从他嘴里吐出来而不是读出来的阿拉伯人的简称)游手好闲,专吃法国人的饭。还要说到那些钱太多的、领最低就业收入补助的、搞政治贪污的、车技太烂的、吸毒的、同性恋的、吸毒的同性恋、残废的、卖淫的。这个大块头对什么都有自己的看法,吉兰老早就不想去反驳他的成见了。曾经有一段时间,他费尽口舌对他解释,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在黑与白之间,还有很多不同的颜色,从最浅的灰色一直到最深的灰色,结果白费力气。吉兰终于明白,布伦纳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蠢货,不仅不可救药,还很危险。对你卑躬屈膝的同时,却完全不把你放在眼里,吕西安·布伦纳可是把这门艺术掌握到家了。他那声傲慢的“维尼奥勒先生”,暗中流露出蔑视。布伦纳是最恶毒的蛇,一条抓住任何机会咬人的眼镜蛇,吉兰无时无刻不在努力躲开他,远离他的獠牙。最要命的是,这个傻子热爱这份屠夫的工作。“嗳!维尼奥勒先生,您今天让我启动机器?”
吉兰内心狂喜。不,维尼奥勒先生今天不会让他开动机器。明天不会,以后也不会。维尼奥勒先生不准备让他启动这套肮脏的加工装置,这个简单的动作会给他无法估量的乐趣。“不,布伦纳。您知道不行,因为您还没有获得资格证书。”吉兰很欣赏自己这句用同情的口吻一口气说出来的话,虽然心里有些紧张,这个傻瓜总有一天会在他鼻子底下晃动那张令人垂涎的资格证书。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那时候他就不得不让步了。布伦纳每个星期都跟科瓦尔斯基提这件事,让胖子在领导那里说说好话。这个伪君子一有空就跟前跟后,左一声“科瓦尔斯基先生”,右一声“厂长”,逮到机会,那张黄鼠狼般的嘴脸就出现在科瓦尔斯基的办公室里,拍他的马屁,活脱脱一只栖息在水牛背上啄食寄生虫的乌鸦。科瓦尔斯基倒是十分受用,这一套把戏很讨他的欢心。吉兰暂且以规章制度为借口,训训布伦纳,总觉得是在用棍子逗弄眼镜蛇。没有资格证书,就不能碰按钮!
“妈的,维尼奥勒,您还不开机?等什么啊?等雨停?”科瓦尔斯基从他的象牙塔里看见吉兰了,从办公室里冲出来,用假假的嗓子对他吼道。科瓦尔斯基藏身的办公室是玻璃的,离地面十米高,悬挂在工厂屋顶下面。他居高临下,火眼金睛,跟监视自己王国的小国王一样。一有动静,一有差错,他就出来下达命令,或是破口大骂。要是他觉得还不够,就会像现在这样,顺着三十多级金属台阶冲下来。台阶在他一百公斤肥肉的重压下嘎吱作响,以示抗议。
“见鬼,维尼奥勒,干活!外面已经有三辆卡车在等着了。”费利克斯·科瓦尔斯基不会说话,只会叫、吼、号、痛骂、咆哮,他从来都不懂得正常地说话。他没法控制自己。每天早上,第一个走过他身边的人,都要被他吼叫一通,似乎他必须把夜里积聚在心里的恶毒吐出来,否则会被闷死。这第一个人,通常都是吉兰。布伦纳虽然蠢,但是眼不瞎耳不聋,很快就明白了厂长的伎俩,常常躲在碎霸的操作台后面。吉兰对胖子的叫嚷无动于衷。反正很少超过一分钟,不去理睬便是了,等待海啸平息下来。像乌龟一样把脑袋缩进去,等冒着汗酸味的科瓦尔斯基不再边舞手臂边破口大骂。啊!吉兰有时候也想反抗,大声说这不公平。让这个恶毒的胖子看看,挂在更衣室门上方的那只他唯一信任的时钟,指针离整点还差十来分钟,他没有任何理由责骂自己,因为工作合同上写明7点整上班,而不是6点50分!但是他选择了沉默,这是最明智的选择。吉兰不等他把那么多不知道哪里来的恶毒的废话说完,便一声不吭转身向更衣室走去。
吉兰打开他的金属衣柜。印在连体工作服背上的白色字母似乎在黑暗中发光。STERN,五个字母代表着“自然回收处理公司”。布伦纳提到公司的时候,总要加上Company。他觉得STERN Company更有档次。公司的标志是一只漂亮的北极燕鸥的侧影。这种鸟大部分时间都在寻找夏天,一年中有八个月不停地追逐太阳,不肯停下来歇歇。布伦纳对鸟类的认识和对宗教的认识一样有限,从鸟的侧影里只看到一只燕子。吉兰也从没想过要在这个问题惹恼他。他把吊带裤套到五十八公斤的身体上,关上柜子的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玩意儿在等它的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