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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市祭月

风破大婚将至,我又到了智商不够用的时候——我不知道要送什么贺礼。

本来这贺礼的事应该由千梧乡的主人操心,无奈我阿爹是一位十分忙碌的神仙,他不分昼夜地和六位阿娘在麻将桌上厮杀,实在分身乏术,我作为一名孝顺的女儿,理所应当要替阿爹分忧。

是日,我自告奋勇地跑到梧桐树下的麻将桌旁,大义凛然地向阿爹禀明了我的来意。阿爹掀起眼皮懒懒地瞟了我一眼,很干脆地拉开麻将桌底下的抽屉,拿出一袋银子塞给我,交代道:“别太寒碜了。”

我笑呵呵地直应了几声“好的”,转过身先将部分银子塞进了自己的衣兜,再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备礼之路。

神族已经有将近五百年没举行过婚礼,最近的一次是天帝的弟弟,紫朔的二叔杭白殿下迎娶雍州的一条小蛇精,那次千梧乡送上的贺礼是我在山市寻得的,杭白殿下和小蛇精都很喜欢,于是乎,我掐准了山市开市的日子,又跑了山市一趟。

山市,山中的集市。

每逢十五月圆夜,山中的各路精怪就会聚集在一起举行祭月仪式。祭月仪式晚上开始,但精怪们不可能晚上才掐着时间赶来,所以,每到十五这日,大白天的山中就聚集了许多精怪,路远的一些精怪们甚至提前一两天就来了。来了祭月仪式又没开始,在一旁干等未免太过无聊,于是,精怪们想出了一个机智的办法,那就是从家里带些货物来,一边做生意一边等祭月仪式开幕。

久而久之,做生意的精怪们多了,就形成了每月十五的集市,是为山市。

山市是精怪们的聚会,精怪们的狂欢,照理来说,我这种神族中的玄女是不该来的,但,“照理”一向不是我的优良传统。熟练地掐个诀敛去一身仙气,我变了男装,再幻出一个面具来将上半张脸遮住,大功告成,我毫无阻碍地溜进了山市。

隔了五百年没来,如今的山市比记忆中的更要热闹百倍。

记得凡间曾有个词人做了句词“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我个人觉得,这句词还不足以用来描述山市的盛况。

山间小路两旁摆满了货摊,沿途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暂且不说摊上那琳琅满目的货物,只说那长得奇形怪状的精怪们,就已经能让人大开眼界。蜃化出了巨大的原形,悠闲地盘在山头一口一口地呼吸:呼气时,整座山头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中,缥缈如同天穹垂下了薄纱;吸气时,山景又变得一片明丽,珠宝玉器在日光照耀下反射着夺目的璀璨光华。

难怪有缘的凡人在撞见山市时,将它称为“海市蜃楼”,确然,山市会给人一种不知是现实还是幻梦的恍惚感。

我在山市里游荡,惊叹之余,也不忘把一双朱雀眼放尖点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买回去给麒麟丘娶媳妇儿当贺礼的。

贺礼还没寻着,我就发现了一样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鲛人。

有一个摊位,不像其他摊位那样亮晃晃地在桌子上摆出奇珍异宝,而是搬来了一个约莫一人高的透明水缸,水缸里,养着一尾鲛人。

这是一尾年轻的女鲛人,长得相当美丽,上半身只用一对金色的贝壳裹住胸脯,露出纤细的双肩和白皙的背部,下半身是一条金红色的鱼尾,尾部如扇面打开,在水里一上一下徐徐摆动,一头海藻般的大波浪长发在水面漂浮。她双手紧紧贴着缸壁,睁大了一双眼睛望着缸外的路人,眸底填满了难堪与慌乱。

水缸旁边站着一名虎背熊腰,蓄着大胡子的精怪,他搓着手,中气十足地吆喝道:“各位大哥大姐小弟小妹,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哟,新鲜热辣出炉的珍珠,现产现卖,质量绝对有保证……”

这声吆喝一落下,马上就有一群看热闹的精怪如潮水般涌了过去。

我也“随波逐流”地围了过去。

一个精怪探头探脑地打量着水缸,疑惑问:“老板,不是说卖珍珠吗?俺怎没瞧见珍珠在哪儿呢?”

大胡子豪爽地哈哈大笑,道:“这位小哥,你先别心急,说了现产现卖,那就一定要让你们看到‘现产’才行啊!”

众精怪恍然大悟地长长“哦”了一声,貌似对大胡子这种童叟无欺的行为很赞赏。

大胡子拍拍胸口,豪气道:“各位大哥大姐小弟小妹,那就请你们看好了!”说完转身对着水缸里的鲛人。

我清楚地看到鲛人恐惧地瑟缩了一下。

众精怪屏住呼吸。

大胡子扎个马步,气沉丹田,嗔目怒视着鲛人,大喝:“哭!”

这声吼,真是震得我一双朱雀耳嗡嗡作响,我掏了掏耳朵,待余音过去后,惊奇地发现空气中一片寂静,众精怪都在屏息充满期待地盯着鲛人。

我看见,水缸里的鲛人一双明眸睁得更大,猛地摆动起鱼尾,水被她拍得啪啪作响,紧接着她慌乱地躲到水缸的角落里,身子瑟瑟发抖,连带着水面的波纹也久久不息。

大胡子一个单音就能把鲛人吓成这样,我无法不佩服。

众精怪傻眼了。

安静地等了一会儿,见鲛人除了发抖之外没别的动作,众精怪不淡定地怒了。

“老板,明明就没有珍珠,你该不会是在忽悠我们吧?”

“卖啥珍珠呢,卖傻吧……”

“切,骗人的,走吧走吧!”

……

见金主们就要散去,大胡子慌了,呼了一句“好汉请留步”后,倏地抽出搁在水缸边上的藤条,二话不说就往水中鲛人的身上招呼去:“我叫你不哭!叫你不哭!”

我顿时震惊了!

鲛人在水缸里手足无措地躲来躲去,水因她激烈的动作而飞溅出来,可惜不管她怎么躲,都躲不开大胡子那愤怒的藤条。鲛人细皮嫩肉的身上又没有衣物的隔挡,没三两下,她的手臂,双肩,后背……全都触目惊心地烙下了火烧般的红痕。

也许是因为太痛了,鲛人开始掉泪。

传说倒不假,鲛人哭泣时,眼里滚落的是一颗一颗价值连城的珍珠。圆润的珍珠缓缓沉到缸底,带起一串串晶莹的小水泡。

大胡子见起效了,手里的藤条挥得更起劲,恶狠狠道:“哭!给我继续哭!”

这里上演着这么一幕“好戏”,精怪们非但没有舍得离开,还围了更多过来,助纣为虐地起哄道:“好!好!这才是做生意嘛!”

顷刻之间,我的胸中蹿起一股愤怒。

忘了多久我没有这么愤怒过了,我本不该如此愤怒,对神族来说,有这么激烈的负面情绪不是什么好事,一不小心就会堕入魔障。

然而,我却控制不住。

我点足掠到大胡子身侧捉住他的手臂,制止他正在施虐的藤条,咬牙低喝道:“停手!”

我纯粹是因为惯性喊出了“停手”二字,喊完后才发觉这两个字喊多余了,因为无论我喊不喊“停手”,大胡子都非停手不可。区区一个山间小精怪又怎么会有反抗我九天玄女的力量?

大胡子吃痛地“啊”了一声,手臂不安分地左右扭动,想挣脱我的手——他当然是挣脱不了的,他该庆幸我进山前敛去了一身仙气,术力也因此减弱不少,否则凭我这么用力一捏,他这只手臂的骨头非碎了不可。

大胡子痛得龇牙咧嘴,应该是心知自己碰上了高人,敢怒不敢言,飙着泪问我:“不知小的哪里惹到了这位大爷,大爷要这样拿小的出气……”

我冷笑着反问:“那不知鲛人又是哪里惹到了你,你要这般笞打她?”

大胡子扯着嗓子大叫:“冤枉啊大爷,这尾鲛人是我在深海里捕到的,拿来赚钱天经地义啊……”

我轻嗤一声,懒得再和这泯灭人性的禽兽啰唆,握着他的手臂一用力,将他摔到了五米开外的地上,那肉体撞地的闷响和随之而起的那声“哎哟,疼死老子了”还算悦耳,稍稍平复了我的怒气。

我拍拍衣袖,默念了几遍静心咒,踮着脚趴到水缸边上,担心地望着满身伤痕的鲛人:“你没事吧?”

鲛人怔怔地看着我,先是摇摇头,而后又点点头。

我想了想,问她:“你要不要出来?”被这么小的水缸困住,也不知那黑心的大胡子给不给她勤换水,一定难受极了。

鲛人点点头。

我于是挽起袖子,开始遍地地找石头。

鲛人又疑又怯地看着我,半晌,诺诺问:“这位公子,你在做什么?”

我头也不回地答道:“司马光砸缸你听说过没,讲的是一个小孩子掉到水缸里,他的小伙伴将缸砸烂了把他救出来……你等等,我找到石头就马上救你。”

“……”

鲛人陷入沉默,我继续找石头。

片刻之后,鲛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坦白道:“公子,你不用把缸砸了,我自己可以出去的……”

我愣住,不敢置信地回眸瞪着鲛人:“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待在缸里?欠虐吗?”

眼风尴尬地扫了扫左右,鲛人低下头,羞答答道:“我可以出去,但是我们鲛人一族在水里是人身鱼尾,到陆地上就完全变成了人,我……”脸儿红了红,鲛人垂眸继续道,“那个坏蛋把我的衣服藏起来了,我没有衣服穿……”

我大悟,看不出大胡子也挺聪明的。

这么说来鲛人一族也不容易啊,在水里游时还要备一套衣服,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上岸。还是我们朱雀一族方便多了,没衣服穿的话随时可以变回原形,任外人怎么看都是严严实实的朱雀羽,丝毫不用担心春光外泄。

呃,才刚有一丝轻飘飘的种族优越感,一个认知就猛地劈进我的脑海里——我是一只变不出原形的朱雀。

这对比,就好比天堂和地狱,冰火两重天,真是……悲伤得不能再悲伤了。

我在心里为自己哀悼半刻,接着沮丧地开始宽衣解带。我现在穿的是男装,脱一件外袍给鲛人顶一顶也没有什么。

刚把系带松开,眼角就扫到一件月牙色长袍兜头兜脸地朝我飞来。

我眼疾手快地接住。

吾道不孤,我本以为这些三教九流的精怪们只会作壁上观,他们不声伐我就不错了,万万没有想到会有精怪站在我这边,并体贴地捐出一件外袍来替鲛人妹妹解围。瞧这外袍上绣的桫椤花纹样,这位革命同志的品位还不低嘛。

我抬头张望,想看看是哪位英雄“慷慨解衣”,一眼,就瞄到了人群中的紫朔。

太子殿下你艺高人胆大啊,我自认修为不差,可是在这满是各路精怪的山市里,为了避免麻烦,我还是谨慎地敛去仙气兼且罩了个面具。紫朔则不然,他除了隐去一身腾腾仙气外,基本不做改变,嗯,改变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他将标志性的紫衣换下了,换成了一袭月牙长袍。

此刻,他的外袍正落在我手里。

我努努嘴,习惯地就要和他打招呼,然而,招呼还没打出来就被我生生咽回了肚子里。因为,我看见了,紫朔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站着一名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

我就说嘛,紫朔这种大忙人怎么可能特地拨出时间逛山市,原来是陪佳人来了。

招呼倒也不是不可以打,恰好,这位佳人我也认识。

佳人名唤代绿,如今正住在紫朔的故宸宫中。

为何代绿会住在紫朔的故宸宫中呢,这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专门铸造兵器的仙城,名为鼓旗城,鼓旗城有一位锻造了不少名刀名剑的城主,名为卷耳匠人。卷耳匠人生了个漂亮乖巧的女儿,名为代绿。代绿是个可怜的姑娘,因为她的爹爹卷耳匠人早早地就狠心抛下她,光荣地为国捐躯了。

常言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天极山,或轻于朱雀毛”,卷耳匠人的死,那是真的重——他是在天极山之战中,不分昼夜地为神族冶炼兵器,最终力竭而死的。

临终之前,卷耳匠人成功托孤,他情真意切地握着天帝的手,和全天下的父亲一样,他念念不忘的是自家女儿:“天帝,求……求您一定要给小女代绿一个幸福美满的将来……”

说完这句话,卷耳匠人就永永远远地闭上了眼睛。

卷耳匠人闭上眼睛后,万能的天帝大人却难得地蒙了。

给代绿妹子一个幸福美满的将来,这这这,卷耳匠人这究竟是在交代天帝大人不用客气地收了代绿妹子,还是在拜托天帝大人“滥用私权”,为代绿妹子觅得一个能给她幸福美满将来的好夫婿?

天帝大人回到九重天后将这个疑惑和天后娘娘一提,天后娘娘一边磨剪刀一边皮笑肉不笑地反问:“夫君,你认为是哪个呢?”

第二天,天帝大人就向天上地下宣布,要为代绿妹子觅一个如意郎君。

神族内符合“如意郎君”这一标准的神仙甚多,天帝大人左觅来右觅去的,最终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将主意打到了杭白殿下身上。杭白殿下是天帝大人的亲弟弟,一表人才又文武双全,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娶亲,用来配代绿妹子,正好。

杭白殿下是一个十分敏锐机智的人,而且,他很叛逆,绝不是乖乖任天帝大人摆弄的角儿。一察觉到自家老哥看自己的小眼神不对了,杭白殿下马上连夜卷铺盖逃下九重天,打算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不料风头还没过,杭白殿下就心甘情愿地回来了,原因无他,还是因为爱情。

杭白殿下在雍州的时候爱上了一条小蛇精,并且不小心地让小蛇精怀了身孕,他要给小蛇精一个名分,所以回了九重天。天帝没办法,总不能让龙族的血脉流落在外,是以,在判了杭白殿下受九十九道雷劈之刑后,天帝准了杭白殿下和小蛇精的婚事。

杭白殿下和小蛇精圆满了,而原本的女主角代绿妹子还没圆满。

有了杭白殿下这个失败的先例,天帝大人挑如意郎君的目光实在值得让人怀疑,代绿妹子不愿意再拿自己的终身大事来冒险。在某个天朗气清的早晨,她趁着朝堂时间跪倒在天帝面前,柔弱而坚持地哀求:“奴家的夫婿,请天帝允许奴家自己挑选。”

挑选了这么久也没为人家姑娘挑到好夫婿,天帝难免有些汗颜,代绿妹子既然都自个儿提了出来,他当然也就准了。

天帝说:“除了只对天后一片痴心的本天帝外,你挑谁都行。”

代绿脸颊浮现浅浅红晕,静了片刻,含羞带怯地说出了自己早在心中挑好的人选:“紫朔殿下。”

好眼光,真是好眼光。

没挑天帝,挑了未来的天帝。

天帝大人没意见,虽然他一直很想为儿子娶个门当户对的小龙女,但在那之前先纳几个侧妃也不是不可以,然而,未来的天帝大人有意见了。未来的天帝大人从位子上站起来,眸光淡淡地扫向跪在殿下的美人儿,无波无澜地飘来一句:“多谢代绿姑娘厚爱,可惜我早已有心仪的姑娘了。”

说完,紫朔拂袖走出大殿,顺手将躲在殿外听墙根的我也拖走了。

之后的八卦不是我亲眼所见,自然就乏味许多。听说在紫朔走后,天帝陷入了两难,他既不想勉强也勉强不来自己的宝贝儿子,也不想落个“君有戏言”的名号。最后,他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下令让代绿姑娘搬进紫朔的故宸宫去住,心里打的不外乎是“日久生情”的念头。

天帝的法子虽然俗气,却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此刻瞧见紫朔陪同代绿来逛山市,我便知道天帝的法子奏效了。

识趣地不去打扰他们俩培养感情,我把满腔打招呼的热情咽下,装作不认识,幸好我的脸上覆了面具,他们也认不出我来。

瞧紫朔把外袍脱下抛过来了,代绿紧张地低嚷:“殿下……不,少爷,你把衣服脱了,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紫朔没有马上回答代绿,而是踱步至我的身旁,低头看我,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你这副身子骨也不比鲛人健壮多少,脱了衣裳,不怕着凉?”

我把嗓音压低八度,想让它听起来更像个汉子一些,拱手作揖回答道:“多谢这位兄台关心,堂堂大丈夫,着个凉算什么,爷不怕。”

紫朔怔了怔,似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唇边抿出一丝兴味的笑意。他笑得我有些心虚,不自觉地摸了摸脸上的面具,确定它戴得妥妥的,紫朔不可能瞧出我是谁后,心神才定了定。

紫朔对代绿道:“那么,我也不怕。”

代绿咬了半天唇,幽怨地看着紫朔,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只好气闷地朝我发泄道:“你不是要脱衣救鲛人?现在这衣也不用你脱了,你还愣着做什么?”

我摸摸鼻子,不知为何,代绿对我的态度向来不大好,没想到此刻她都认不出我了,对我的态度还是不大好。唉,看来她的八字和我的真是不合,才会走到哪儿克到哪儿啊。

我意思意思地对紫朔客气道:“那就多谢这位英雄‘慷慨解衣’了。”

紫朔薄唇勾了勾。

我走到水缸边,抖开紫朔的袍子,将它披到鲛人妹妹的肩上。鲛人妹妹好福气,今日有缘能披到紫朔殿下的袍子,想这袍子是多少天女姐姐想偷来睹物思人都偷不着呢。以往每当我没钱花的时候,总爱穿得很单薄地跑到紫朔面前故意打喷嚏,紫朔无一例外会把自己的袍子脱下来给我穿,咳咳,袍子一入我手紫朔就别指望我还回去了,因为一转身我就拿去高价卖给天女姐姐们换银子了。

鲛人妹妹披着紫朔的外袍从水缸里出来,啧啧,真神奇,她的鱼尾一触到地面果真就变成了两条匀称的美腿。美腿乍现只是匆匆一瞬,紫朔身材高大,外袍也裁得宽大,此刻罩在鲛人妹妹的身上,别说泄露春光了,连一个脚丫子都没让人瞧见。

鲛人妹妹屈膝对我道:“奴家小戎,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我豪爽地挥挥手:“谢什么,爷最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说完挽起袖子到水缸里把那些珍珠捞起,捧到她面前献宝似的笑眯眯道,“这些珍珠真漂亮。”

小戎道:“若公子不嫌弃,请把它们留着做一个纪念。”

我心下一喜,尽量不让自己的喜悦表露出来,轻咳两声,正色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戎亭亭地转了个身,又屈膝对紫朔行礼道:“多谢公子赠衣之恩,若公子不嫌弃,小戎愿意……”颊畔没来由地一红,仿佛做了什么重大决定,小戎鼓足勇气道,“小戎愿意以身相许。”

我身子一歪,差点直直栽到地上。

这,这不公平吧!

明明为她打抱不平的是在下我,明明为她出手教训大胡子的也是在下我,明明紫朔只是站在一旁什么也没做……好吧,他顶多是把衣裳解下抛过来而已,但如果紫朔不解衣裳,我也会为她解啊,那,为何她以身相许不是许给我,而是许给紫朔?

心里马上就有另一道声音回答我:因为爱情。

好吧,我输了。

俊美无俦仪表非凡的紫朔,和一张面具遮了大半张脸的我,只要小戎妹妹的鲛人眼没被珍珠滚瞎,她就会做出符合正常人审美的选择。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鲛人也有之。

小戎说出这句话后,惊愕的不只是我,还有代绿。

如果说我的惊愕转化成了自怨自艾的忧伤,那么,代绿的惊愕便是转化成了噼里啪啦的怒火。经验告诉我,女人的怒火是很可怕的,以往和代绿交手的经验更告诉我,代绿的怒火是我认识的这么多女人中最可怕的。

代绿弯了弯唇,勾出一抹讽刺的笑,一双美目上下打量着小戎,眼里却掩不住鄙夷:“以身相许?你凭什么对我家少爷以身相许?就凭你那被千千万万人看过了的身子?”

如果话语能凝成冷箭,相信小戎早已被射得死了千百回。

代绿的毒舌,我是切身领教过的。

以往每当我跑到故宸宫找紫朔玩,最怕的就是遇到代绿,只要遇到,她都免不了将身子往门框上一靠,堵住我的去路,然后毫不留情地戳我的痛点:“别以为殿下对你好就是喜欢你了,他只不过是见你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变不出原形,风破神君又不要你,可怜你而已。”

为了显示本玄女的好修养,我一般是不搭理她的,但是有一次碰巧我连续输了好几天麻将,心情那个不爽,代绿戳我,我便也不客气地戳回她:“你才可怜,你全家都可怜。你以为你自己是门神吗,次次都挡在这里,还是你以为你住进了故宸宫就是紫朔哥哥的太子妃了?你才是年纪小小就没了亲爹,杭白殿下又不要你,紫朔哥哥命苦被迫收留你而已!”

代绿刁难了我那么多次,我就只是那次反击了,偏偏,好死不死就是那次让紫朔给撞见了。

我那番话威力应该挺大,代绿被我喷得脸色一阵白一阵青,见紫朔出场后,她嘤嘤抽泣起来:“殿下,你……你看你的好妹妹是怎么说的我……”

紫朔脸色很不好看:“她不是我妹妹。”

这句话,对我弱小的朱雀心灵伤害忒大。虽然从血缘上来说,我一只半人半朱雀的生物和纯种高贵的龙子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但因为紫朔从小顾着我长大,我便将他当兄长看待了,没想到到头来他只因代绿的一面之词就否认我和他千万年来的兄妹情谊,真是太过分了。

犹记得那日我雪了一张脸,气得全身发抖地朝紫朔吼:“不是你妹就不是你妹!我有莲华就够了,才不要你这种有了媳妇儿就忘了妹的哥哥!”

紫朔脸色沉了下来:“小满,我宠你,没想到却宠出了你这般骄纵不饶人的嘴皮子……”

我打断他:“谁要你宠了!以后你少管我!”

说完,我气呼呼地奔下了九重天。

我和紫朔吵架不多,大多是吵过了就忘记了,由于那次是因为代绿,代绿事后又总爱拿这个来炫耀紫朔对她是多么多么宠爱,我便小鼻子小眼睛地记得很深刻。忘了后来我和紫朔是怎么和好的,唯一确定的是,肯定是他来哄回我,因为每一次都是如此。

因那件事,我和代绿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我堂堂九天玄女都曾在代绿的毒舌下败下阵来,更别说看起来就不怎么禁得住虐的小戎。代绿此番犀利的言语下,小戎的身子往后晃了一步,又往后晃了一步,脸白得像纸,虚弱得像是随时都会晕倒到地上。

我急忙凑过去扶住了她,顺势在她耳边说:“小戎姑娘,既然紫……呃,既然这位兄台都有美娇娘了,你这以身相许,不如以身相许给爷,可好?”千梧乡能不能脱贫致富,就要看爷这一回了。

小戎搭着我的手,仰起头看我,目光有些迷离,半晌后,像是被火烫着了般立刻跳起来,头压得低低:“公子,我很感激你救了我,可……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纳罕:“你连爷的脸都没瞧过,咋就知道爷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以貌取人,也要看了“貌”才下定论吧,虽然我是女神仙,和身为男神仙的紫朔没有什么可比性,但我这张皮相在天上地下一直是有口皆碑的,相信我就算变作了男儿身应该也不会比紫朔差到哪里去。

小戎宛若怕伤害到了我,闪烁其词道:“呃,公子你也知道,以身相许这种事情,也是要看感觉的……”

我不想承认又不可不承认地一叹。

勉强没幸福,我拍拍小戎的肩膀,对她道:“加油吧,少女。”

小戎承载了本朱雀玄女的意志,果然变得勇猛许多,她抬头挺胸地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她这次果断对紫朔伸出了魔爪:“公子,你会不会也像这位姑娘一样,看不起小戎?”

话一出口,小戎眼角就溢满了楚楚可怜的泪花,那是珍珠的雏形,现在还未眨落,一闪一闪地蓄在眼眶里,将瞳仁也映得一片清亮,如晨星春水,煞是动人心魄。

我急忙捧起手准备去接。

小戎正忙着以身相许,没有空理我。

代绿气得头发都快竖了起来,咬牙切齿道:“我说你这贱人怎么这么不知羞耻?我家少爷是决计不会喜欢你的!”

小戎一双大眼含着泪扑闪扑闪地凝着紫朔:“公子,真的吗?”

这泫然欲泣的表情,任天下最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为她折服。

我只在心里默默念,小戎小戎你倒是快点哭出来啊!

紫朔忽然笑开了,他那么轻轻一笑,我恍惚间似乎看到了春回大地百花初绽,连远山的冰雪也要因此消融。

紫朔对小戎道:“不错,我是决计不会喜欢你的。”

吧嗒吧嗒吧嗒,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接到了几颗滚烫滚烫的珍珠。

小戎嗫嚅着问:“为,为什么……”

紫朔脸上的表情似有些遗憾,他一把纸扇撑着下巴,无辜地叹道:“若要问为什么,那只能说……我不喜欢女人。”顿了顿,紫朔打定主意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必须要对你坦白,我喜欢的是男人。”

我接珍珠的手一颤。

代绿的身子一颤。

小戎的身子也一颤。

小戎捂着嘴摇头道:“不,我不相信……”

对,认真你就输了。和紫朔相识相知了千千万万年,我敢用梦寐以求的朱雀原形来发誓——紫朔大爷他的性向绝对没有任何问题!他这般自黑,无非是想让小戎妹妹死了以身相许这条心。我不得不感叹,就算是为了挡桃花,紫朔大爷他这招也太狠了!

紫朔柔柔道:“是真的。”

这,这真是绝世演技啊!紫朔脸上的表情说多真挚就有多真挚,若不是我和他混得熟,十有八九也会被他的好演技给欺骗了。

小戎拼命摇头,拒绝接受这残忍的“事实”。

紫朔思索片刻,好心提议道:“不然,我证明给你看?”

小戎还没应允,紫朔他就长手一伸一勾一带,伸到本大爷身边,钩住本大爷的小蛮腰,带到他怀里。我还没反应过来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是作甚,他修长的食指就已抬起我的下巴,毫不犹豫地在我的唇上亲了一口。

我瞬间石化,手中的珍珠啪嗒啪嗒掉了一地。

错愕之际,本大爷只恨,只恨为何幻面具出来戴时,幻的是遮住上半张脸的式样,而不是遮住下半张脸的式样!

亲了我一口,紫朔意犹未尽地摸摸我的耳朵,我生怕他把我的面具摘下来惹得一场尴尬,急忙用手护住。紫朔倒也没摘我面具的意思,他唇畔噙了丝笑意,高深莫测地凝视了我半晌后,抬头对小戎道:“相信没?我就是喜欢男人,像现在的这位小公子就很合我胃口。”

小戎瞪大一双眼,红唇颤抖,最后“不甘受辱”地跑开了。

诡异地安静了片刻,紫朔转而对呆若木鸡的代绿道:“正好,也一并对你说清楚吧。我早就说了对你无意,你却执意要住进故宸宫,今日我说来山市寻位友人,你也要寸步不离地跟着,现在既然你瞧见了这幕,也该明白了我心之所好,我明日便去向天帝请一道旨,让你离开故宸宫,如何?”

代绿一张俏脸煞白煞白,她死死咬住嘴唇不作声。

我心尖上一颤,乖乖,紫朔这何止是在挡桃花,他简直是要将身边的桃花一棒子通通打死再零落成泥碾作尘啊!

可是这样不行吧,在九重天的如云美女中,我瞧紫朔对代绿的态度算得上是谦和的,还以为天帝大人“日久生情”的法子终于起效了,殊不知,原来这也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吗。明明记得紫朔说过他有心上人,既然他喜欢的不是代绿,那又是谁?

神思游走间,我不知不觉将这个疑问嘀咕了出来。

紫朔这次换用纸扇托起了我的下巴,笑意吟吟地轻佻道:“喜欢你啊。”

我一阵哆嗦:“……这位大哥,请原谅爷不是断袖。”

紫朔撑住额头悠然一笑:“你要是断袖,我就真该担心了。”

记得以前修佛理课时,习得一个禅语叫“机缘”。凡事都要讲究个机缘:机缘到了,万事万物都会顺因发生;机缘未来,再怎么强求也无用。

按这个道理来说,该是我的机缘还没到,才参不透紫朔这一番话的深意。

经小戎妹妹这么一件事,天色已近黄昏,历年的祭月仪式都在日落后开始。小戎妹妹的珍珠可以用来当风破新婚的贺礼,我不用再费银两也不用再费心思,这下,倒是可以稳稳当当把祭月仪式的热闹凑了再回去。

思及此,我推开紫朔站好,将被他弄乱的衣襟理了理,双手抱拳对他说句“告辞”就要开溜。

才刚迈出两步,我的后领子就被紫朔拎住。

我在心里叹一口气,无奈地回过头问他:“这位兄台,请问你还有什么事?”如今他不晓得我的真实身份,和我只算萍水相逢,他借我挡桃花我都不戳穿他了,现在他扯住我不让我走,为的是哪般?

紫朔唇畔的笑容轻轻浅浅,见我不走了,他松开手,缓声道:“你我今日一遇也算有缘,不如一起去参加祭月仪式,如何?”

我狐疑地盯着紫朔。如果只是他陪我去祭月,我当然不嫌弃,问题是,他的身边还牛皮糖似的黏着一个代绿。代绿这朵桃花比较耐虐,经过方才紫朔一番话的摧残,她也只是星眸含泪,红唇颤抖,僵了好半晌,也丝毫不见离开紫朔这个金龟婿的意思。

脑中猛地闪过一道灵光,将我的灵台劈得一派清明。

难道说紫朔他就是见代绿这朵桃花还没谢,所以才要拉我一起,继续加猛祛桃花的力度?高明,太子殿下忒高明,只是这样我就免不了让代绿瞪一路了。

我不答,紫朔便当我默许,径直过来拉起我的朱雀爪子,柔柔道:“走吧。”

代绿气得双眼发红,射向我的目光简直把本朱雀大人当成烧鸡在烤。

我忽然觉得很解气。

若是其他合我眼缘的姑娘,我定不会来做这棒打鸳鸯的缺德事,但若是代绿嘛,嘿嘿……自从她住进紫朔的故宸宫后,她对我的“迫害”从来就没有停止过,那些小女人家的手段,无非是在紫朔面前说尽我坏话,宫里丢了什么东西诬陷是我所偷,我窝在紫朔床上睡午觉醒来发现身边爬了一床毒蝎子之类,比起她对我做过的事,我现在牵一下紫朔的手,让她醋上一醋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我“柔弱无骨”地往紫朔怀里倚了倚,故意做出慵懒娇羞的姿态,轻飘飘地抬起眼睫向代绿一瞥:“那么,这位姑娘,你也要跟来吗?”

紫朔的身躯猛地一震。

至于为何一震,我大约是猜得出来的。紫朔长了一张惹桃花的脸,女子的投怀送抱,他该是熟悉的,至于男子的投怀送抱嘛,虽然也曾听说各族里有某些娘娘腔小白脸对紫朔一片痴心,但真正能贴到他怀里来的,该是从来没有哪个,此刻遇上我这么个“汉子”的投怀送抱,紫朔的确是要震上一震,才算对得住这难忘的第一次。

代绿气得五官狰狞,她虽谈不上倾国倾城倾天上倾地下,却也大大小小是个美人,如今一张花容在我的挑拨之下怒得毫无美感……嗯,也的确是要这么毫无美感,才算对得住目睹了紫朔这难忘的第一次。

代绿咬牙切齿:“你这个死狐狸精,臭不要脸!”

我装作委屈地抚抚胸口,若不是脸上缚着面具哭也没效果,我倒是很愿意掐一把自己的大腿,挤出几滴朱雀泪来表达我的受伤,“人家……人家只是问你要不要跟去祭月,你怎么突然就凶人家……”我刚才觉得紫朔的演技好,现在觉得自己的也不错。

代绿双颊赤红,气得一连好几个“你”,也“你”不出个什么来。

紫朔俯身下来,压低声音与我莞尔道:“虽然我也很想看你接下来会怎么演,但如果我们还不走,就不能在祭月仪式开始前赶到山顶了。”

一手好戏被紫朔不留情地拆穿,我“哼”了一声,淡定道:“爷还不是为了替你祛桃花。”

紫朔好笑道:“是是是,不知这位大侠怎么称呼?在下以后好登门致谢。”

我往昔用过的假名紫朔几乎全都知道,现在自然不可以再用。眼风蓦地瞄见正有一个摊位在卖鲛绡,轻飘飘的绡纱染成花花绿绿的各种颜色,煞是让人惊艳,其中属一条大红色的绡纱最好看,裁成一米见方大小,应该是用来围在颈脖上的。

我咳了两声,告诉紫朔:“你就叫我红领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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