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轩坡子”,传说轩辕黄帝嫡系子孙多居于此,因此以“中国轩辕黄帝姓氏文化之乡”的美誉被正式列入《迁安县志》。
环村有两座小山,一条小河。
村东的山叫“小龙山”。
穿过密密的榆树枝叶掩盖的石板路,就到了半山腰。
山上有很多像蝴蝶一样的红色野花,在阳光下精神地飘摇,我们每每要采下一大把,看见更漂亮的就扔掉,一把把扔,一把把地采,直到手里握的也都打蔫为止。
在山北的一个茂密的灌木丛掩盖的山沟里,两侧长满了小酸枣。我们不顾针刺,把尚未成熟的圆圆的小枣摘下来放进口袋,当作我们玩耍的“赌具”。
桃子熟透的时候,爬上山坡,捡最好的蟠桃吃,不用水洗,把皮剥下来即可入口,熟透的桃子来不及采摘自动坠地,成了来年的肥料。
站在桃树下,摘几个涩涩的黑枣在手里把玩,吹着山风,看着山脚的村庄的一排排屋顶和小院,一览众村小。
村西的山叫“香恩寺”,这山对我们小孩子来说很神秘。妈说她小时候二月二“走百病”,总喜欢跑到香恩寺玩儿,那里有佛爷和大殿,但1958年都拆了。
这山上有很多野果子:核桃、栗子、杏子、大枣,但是往往被人看着,不许随便采摘.越是这样,我们越觉得神秘。如果谁能用大竹竿敲下香恩寺大树上的长枣子或者是在山脚“捡着”一个绿核桃,我们定要对之刮目相看。
村东是一条自北向南流的小河,叫“沙河”。
沙河岸边参差错落着粗壮的柳树,春天的时候,我们这些女孩子仰望着柳树上的男孩子,盼着他们扯下多多的柳条,给我们做声音清脆的柳笛。
岸边是沙滩,长着根部甜甜的零星的水草。水草的尽头是桑树,蓊蓊郁郁的桑树棵子排列成行,除了春天摘不完的桑葚供我们解馋,还能编织各种桑条筐拿到集市上去卖。
桑树的中间是花生地。一望无际的绿色,铺天盖地。
我背着背筐和伙伴们拾野菜:花生地里“果见愁”最多,混淆在花生秧里捣乱,然后就是“人心菜”,这种菜的叶子是很好的食材,开水烫一下后,加入大蒜,是上好的包子馅。
马铃菜也很多,采回家,晚饭的时候熬着吃,或者烙成菜饸子,妈说能治痢疾。
夏天的傍晚背回一筐筐的野菜,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必做的功课。
没有野菜的时候就背着筐去薅草,高粱地和玉米地里有很多青草,一会儿就能薅一大堆,压得实实成成的,把自己压成一个小“罗锅”、需要费力抬头才能看人的时候,就说明成果颇佳,可以在街上骄傲地巡行了。
小孩子们也不是整天这么乖,天生就知道为家里干活儿的。
我们最拿手的是偷麦穗、芝麻、白薯和萝卜。
麦穗饱满的时候,我们就趁着上学或放学的路上挑饱满的麦穗装在书包里。放学回家后,在灶膛里烧着吃,麦穗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的时候,从炭灰里扒拉出来,放在手心里一搓,一堆香喷喷的小麦粒就圆滚滚地“裸身”而出了,馋涎欲滴!
至于芝麻,就不用这么费事了,到芝麻地里一站,看哪棵芝麻熟透了,摘下芝麻,剥开,仰头往嘴里一敲,就满口浓香了!
秋天白薯长得鼓胀的时候,村里的每一块白薯地就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我们能准确地辨认哪块地的白薯好吃,一般来说好地的比沙地的甜而紧致。这还不算,我们还能准确地辨认出白瓤的、红瓤的、糖瓤的白薯秧子,其中“糖白薯”是我们的最爱,“高挑”的有着淡黄色“皮肤”的糖白薯吃起来甜脆多汁,有时候一块地的糖白薯会被我们偷挖掉大半。
至于萝卜,那就更是我们的“家常”菜了。
伙伴们下地的时候,路过弯弯的水渠,在渠水边蹲下捧水而饮,这工夫就能偷窥到哪个萝卜最好吃。把拔下的萝卜在渠水边洗干净,在镐头或者挠子(带齿的农具)上一磕,就裂成两半,我们分而食之,神清气爽。
我无意说我的故乡是美丽的,“美丽”这个词因人而异,我唠叨的故乡里深藏着我的足迹,轩坡子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遍布了我小小的身影,所以,“轩坡子”于我,是最美的世界。
世界上可能有许多美丽的地方,但是由于它们跟我没有关联,所以它们再美也不会在我的心里刻下思念的划痕。
我无意说我的童年是美妙的。很多不美妙的事,加上时间的纱布滤洗也变得“美妙”了。我不认为这种脱缰的野马式的童年有什么粗俗和低劣,或者说是荒废和虚度。
每个孩子都应该有自己的家园,都应该有自己精神上的故乡。她(他)睁开眼睛看到的世界应该是她眼中的世界:是蓝蓝的天,是青青的草,是高耸的山,是清澈的溪流,或是挂满篱笆墙的白葫芦、绿绿的豆角秧、娇艳艳的喇叭花,或者是一只摇尾的小狗,一只蠢笨的鸭子,一个漂亮的窗花……
当我们把钢琴和舞蹈的海报塞在她们手里,当我们用电脑和电视占据他们的空闲,当我们把一个个辅导班填满他们的脚步,我们,是不是用“上进心”剥夺了他们的故乡?我们残忍地为他们复制一样的生活、一样的回忆、一样的感受,可是他们的故乡在哪里?
没有自己的足迹、没有自己的逍遥、没有自己的淘气,没有留下自己独特的印记,是不是剥夺了孩子的故乡和世界?
我的故乡不止这些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它还有自己的趣味和热闹。
高音喇叭每天早上晨起一歌、说评书,抢占地盘看电影,过年的时候,嗑着瓜子、吃着花生追着秧歌队,那秧歌有剧情、有主人翁、有配角,有唱、有逗、有说、有闹,我们村一个小伙子扮演媒婆特别逗,耍着大烟袋,脸上点着大痦子,一步一扭一个眼神儿,全身是笑。
至于死人的葬礼就更隆重了,男孩子们全“入伙儿”,手执“九莲灯”,集体到账房支蜡烛,围着全村绕。最热闹的是“入殓”和“行礼”。“入殓”一般是在下午两三点钟,所有的亲属全部到位,在亲属入棺前痛哭拍棺相送,还有一个专门仪式“辞生祭”。死者最亲的人这一时刻能够揭开逝者脸上的白布,用清水为之洗眼。这才叫生离死别、天人相隔,就算是没泪挤泪的人在这种情形下也要动真情,掉下几滴真实的眼泪。“行礼”往往是在晚上进行,只要是“上账”拜祭的亲友,都要严肃地冠以“先生”来到棺前,跪拜行礼,直到主持人高唱“礼毕”才可以站起来。
如今的过年已成了走过场,人丁兴旺的热闹已成过往,即使打工族都回家过年,也不过是吃吃年饭、打打麻将,串亲时不到一杯茶凉的工夫,人心早就飞了。至于葬礼就更啼笑皆非了,“哭灵”成了抢手的职业。
我无意说现在的“家电下乡”“麻将下乡”“电脑下乡”“文化下乡”有什么不好,我只是担心一种生活方式将要以怎样的形式融入另一种生活方式?当乡下的精壮、精英都背井离乡投入城市建设的洪流,这一系列的“下乡”都“下”给什么人?
很难想象我的童年如果是没有兄弟姐妹在身边,只守着年迈的奶奶和电视,纵使是锦衣玉食有什么快乐可言?
而这些在农村日益盛行的“娱乐”如果没有正面的引导,是进步,还是萎靡?是引领,还是破坏?是农村新文化的兴盛,还是旧有民间文化的凋落?
熊培云说:“没有故乡的人寻找天堂,有故乡的人回到故乡。”我祈盼我的孩子不但有故乡,而且有比我的故乡更美的故乡,有故乡的孩子不用去寻找天堂,精神上自有皈依。
甘地说:“就精神生活而言,世界就是我的村庄。”我祈盼我的孩子不但有精神世界,而且有更高品位的精神世界,有自己独立精神世界的孩子,无论到哪块土地都不会迷失。
毕竟,有故乡才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