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凤山蹲在地上,双手掩面,任泪水在脸上肆虐。老洪走了,方明生死不明,现在高文元又要走了,本来这些个同志都将是自己的好同事好朋友,却因为他的到来,死的死,亡的亡,让他情何以堪!他攥紧拳头,狠狠地砸在地上。
高文元被带到宋铁军的办公室。
宋铁军示意马彪和他的人退下,然后问道:“怎么样,成功了吗?”
高文元摇了摇头,说:“他不是你要找的人。”
“此话怎讲?”
“他是张福海的小儿子,叫张凤山,刚从日本读书回来。”
“这些我知道,我要的是证据。”
“我把接头暗语说了两遍,他没有反应,后来我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份,他对共产党没什么好感…”高文元把自己与张凤山接触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对宋铁军汇报了。
宋铁军听完,说:“你说的情况我都预料到了,太无懈可击了。但是干我们这行的,越是这种看似没有破绽的情况越值得怀疑,现在,我最大的怀疑对象就是他。”高文元急了,说:“书记长,我们是不是小心过头了?别的人我不敢说,张凤山我完全可以担保。”
宋铁军饶有兴趣地问:“除了你刚才所说的证据外,还有什么吗?”
高文元说:“实不相瞒,我是张福海的干儿子。”
宋铁军“啪”的拍了一下桌子,骂道:“混蛋!干我们这行,感情是不可以带入工作的,这点你不知道吗?”
高文元说:“我知道,我确实没把感情掺杂进去,但这是事实。”
宋铁军仍旧怒气冲冲:“那你怎么不认识他?”
“我从乡下进城那年,他就到日本读书去了,我们没有见过面。我用激将法说他看上去亲切,很像是延安来的人,他讥笑说如果他是共产党,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他这个儿子岂不是要跟老子作对、革老子的命?我一问才知他是张福海的小儿子。”
“那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们抓张凤山的情况告诉你干爹?”
高文元表情有些尴尬,说:“这得由您决定。”
宋铁军换了一副面孔,变得和颜悦色,说:“‘白狼’,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做,但你要牢牢记住你的使命是什么。你现在是双重身份,要忘掉你现在的身份,做回到原来的你,只有这样,你才能安全,我们也才能够成功。做特务工作,细节决定成败,也决定生死。如果张凤山真是延安来的大鱼,你一旦给张福海报信,你就暴露了,共产党就会将你当作叛徒锄奸。”高文元也考虑到了这点,于是问道:“那我要怎么做?”
宋铁军说:“你什么都不要做,就在牢房里呆着,做你的共党分子,你妻子那边我会亲自去说清楚的。”
“那我要呆到什么时候?”
“看情况吧,国共正在和谈,一旦和谈成功,我会找个借口将你放了,这样你再回到那边去,到时可以替党国干一番更大的事业。”
高文元没想到宋铁军如此深谋远虑,他是让自己执行一项长期的“潜伏”任务,虽然心里有些不情愿,但他已经走上这条路,再也没办法回头了。“这个我可以答应,但我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揪住张凤山不放?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宋铁军笑了,说:“在这件事情上,我什么都不信,只信证据。这是总部鉴定的材料,你先看看再说吧。”
高文元看完,脊梁骨直冒冷汗,如果自己的情报是准确的,那这个延安来的人定是张凤山无疑。不会的,会不会是情报弄错了?从情感上来说,他宁愿情报是错的。“如果延安来的共党分子不在这条船上怎么办?这兵荒马乱的,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我就猜到你会这么问,这情报是你提供的,你认为情报会错吗?地下党文城县委倾巢出动,还发动学生游行掩护,难道他们只是虚张声势?如果不是接头,他们这么做又是什么目的呢?代价会不会太大了吧?”
“这…道理是这样的,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不会将他秘密处决吧?”
“你放宽心好了,即便张凤山就是延安来的共党特派员,我也让他露露身手,你给我盯紧他就行,到时咱们再一网打尽。如果他不是,我们就将他变成咱们的人,让他为我所用。”
高文元这下放心了,又问:“你如何做到让他为我所用呢?”
宋铁军诡秘地一笑,说:“你不是说他对共产党没好感,不愿意让共产党革他老子的命吗?现在我就让他和共产党结下仇恨,不用我们逼他,他就会自然地站在我们的队伍里来。”然后他附耳嘀咕几句,高文元连称“妙计”。
宋铁军按了下铃,马彪进来。“你去布置一下,该让方明过‘九死一生’这道关了。另外,把张凤山提来,这场戏让他来演。”
马彪摸了摸头,问:“书记长,这不太合适吧?”
“什么不合适的,这是我考验他,如果他是共产党,他就不会对自己的同志下手;如果他不是,就和共产党结下了梁子,这叫一箭又雕。”
马彪这下明白了,连称“妙妙妙”,马上安排去了。
张凤山很快被带到审讯室,他不知道这深更半夜的宋铁军又玩什么花招,会不会是那次审讯露出了什么破绽,敌人要对自己刑讯逼供了。该来的就让他来吧,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就是死也不会吐露党的半点机密。
电椅上面坐着一个形如槁木的人,张凤山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他就是高文元所说的那个叫方明的人,也是在码头上意欲和自己接头的人。宋铁军这样安排是什么意思?难道方明叛变了吗?他要当面指认自己吗?在残酷的非人道的折磨下,人的意志是很容易改变的,这叫屈打成招。还有,高文元是不是已经牺牲了?
其实张凤山这些担心是多余的,宋铁军很快说话了:“张先生,请你过来是想咱们一道玩一个游戏。你可能不一定知道有一种游戏叫俄罗斯轮盘赌,太刺激了!只有一颗子弹在左轮手枪里,两个人轮流扣动扳机,就看哪个是倒霉鬼了。受到这个游戏的启发,本人也发明了一种游戏,叫做‘九死一生’。凡是在县党部过了‘十八般武艺’的,无论他是罪大恶极的共党首要分子,还是普通的共产党员,最后都有一个活命的机会,就看他的造化能否过得了‘九死一生’关了。”
张凤山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杀人游戏,杀人本来就是一种残酷无情的事情,宋铁军却搞得娱乐化,让死者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死,足见其用心之狠毒。“你让我做什么?”
宋铁军指了指方明,说:“这个人名叫方明,是中共文城县委的组织委员,等会你帮他过这道‘九死一生’关。”
“我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就算他是共党分子,我是个生意人,对你们两党之间的争斗不感兴趣,也无意做任何一方的帮凶,更不会充当一个杀人凶手。”张凤山隐约感到这里面杀机重重,便婉言谢绝。
宋铁军冷笑道:“张先生,你我心里都清楚,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目前嫌疑最大。你如果要洗清自己的嫌疑,就得按我们说的做。”
“我不知你们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等会我们给方先生准备十道菜,但是你必须要做一件事,就是在其中九道菜里面加上一味佐料。张先生是聪明人,不会连这点小事都不会吧?”
张凤山明白所谓的佐料就是毒药,“九死一生”也就是如果方明吃了有毒的这九道菜中的任何一道,必死无疑,只有吃那道没有下毒的菜才能活命。这种概率太小了,除非明确告诉他。如果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份就会暴露,两个人都很难走出这道门;如果拒绝不干,自己的嫌疑洗不清不说,他们自己也会弄,方明还是难逃一死。可是让他向自己的同志下手,他真的难以接受。他犹豫了很久,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想到这也是个救方明的机会,只要宋铁军信守承诺,自己到时委婉地提醒一下,或许方明就有生还的机会。想到这里,他说:“我干。”
宋铁军叫了一声“好”,然后一挥手,两个手下将方明的眼睛蒙上,接着从外面又进来两个人,手里提着食盒,他们将食盒里的菜一一摆在方明面前的小方桌上,正好十道。
宋铁军见菜已齐全,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粉末状的东西,递给张凤山,说:“张先生,请吧。”
张凤山知道这是砒霜,无色无味,肉眼很难分辨,看来方明凶多吉少,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不能冒这个险。如果他真的吃了有毒的菜身亡,就当是自己为他解除痛苦吧。这样一想,张凤山释然了,他的手不再颤抖,将那些粉末很均匀地撒在九道菜里,只有一道桂花鱼里面没撒。他想,民间讲究鱼者余也,但愿方明能领悟这个道理。马彪过来用筷子搅拌了一下,这些粉末就和菜融为一体。
宋铁军解开方明的蒙眼布,指着张凤山对他说:“方先生,这个人叫张凤山,如果你遭遇什么不幸,别怪我们,你到阎罗王那里告他的状吧。好了,现在请用餐吧。”
方明认真的打量着张凤山,目光柔和,满怀眷念。从刚才宋铁军与张凤山的对话中,方明知道自己要接头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敌人搞什么“九死一生”的把戏,是在考验自己的同志。为了张凤山的安全,方明下定了牺牲的决心,他要为这次任务的成功作最后一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方明身上,只见他从容不迫地提起筷子,扫视全桌,目光停留在桂花鱼上面。
张凤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盼望着他的目光不要离开。然而,方明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起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红烧肉。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方明神态自若,大口地吃着肉,说:“这肉真香!好久没有这样美美地吃一顿了,再怎么说做个饱死鬼也强似饿着肚子上路。”
方明正说着,胸口一震,嘴角冒出一丝黑色的血来,他用手指着张凤山,说:“你…你…”,然后“卟嗵”一声栽倒在地。
宋铁军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在隔壁偷看的高文元也胆战心惊,他想要不是自己转变得快,或许也像方明一样一命呜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