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利湖上空,小飞机遇到了毁坏性极强的雷暴。机舱里变得非常闷热,尼克·杰拉奇没有觉得不舒服。飞机里,其他的人和他一样汗流浃背。保镖们已经骂骂咧咧的了。他们都是硬汉子。他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被不屑一顾地当成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公牛,既不可缺少,又视如累赘。
“我本以为风暴被我们甩在后边了。”弗朗哥·法尔孔说。两个穿丝绸衬衣的人中,他是穿橙色衬衣的,也是不知道飞行员真实身份的那个人。
“你说得不错。”安东尼·莫里纳瑞——那个穿海蓝色丝绸衬衣的人说,他知道飞行员是谁。
巴茨尼、塔塔格里亚和考利昂这三个黑道家族的头面人物连连遇害,引起了各个执法部门的兴趣,下至当地那些土得掉渣的笨蛋,上至联邦调查局(尽管大概是因为考利昂家族掌握了不利于他的证据,联邦调查局局长仍然声称所谓的黑手党只是传闻而已)。这个夏天的大部分时间里,连偷偷摸摸放高利贷的人也不得不收起摊子。纽约的另外两个黑帮头目,“送奶工莱奥”·傲蒂里欧·寇尼奥和“黑发”·安东尼·斯特拉其出面督促停止敌对行为。但这是否意味着火并的彻底结束,谁也不能肯定。
“对不起,我指的是正儿八经的风暴,”法尔孔说,“机舱外面的风暴。他妈的风暴。”
莫里纳瑞摇摇头。“笑话都被你糟蹋了,我的朋友。”
他们的保镖脸色明显地惨白了不少,此刻正盯着机舱的地板。“大湖效应,”杰拉奇说,“起因在于空气和湖水的温度完全不同。”他试图让自己听上去像是飞行员在说话,如同在电影里,大伙都听飞行员的。他握操纵杆的手放松了一些。“这就使得风暴在任何方向都有可能形成,而且猝不及防。这样才有意思,不是吗?”
莫里纳瑞拍了拍杰拉奇的肩膀。“谢谢你,他妈的科学先生。”
“别客气,阁下。”杰拉奇回答。
法尔孔是芝加哥头号会拉关系的家伙——收买政客、法官和警察。如今,他在洛杉矶经营自己的天地。莫里纳瑞在旧金山拥有一座临近码头的四星级饭店,另外,他想要的东西总有他的一份。在对迈克尔和杰拉奇进行分析时,法尔孔和莫里纳瑞总是有分歧,尤其是涉及到纽约的黑道家族时,法尔孔认为他们是势利眼,莫里纳瑞觉得他们崇尚暴力,不计后果。莫里纳瑞对已故的维托·考利昂有一定的私人感情,但法尔孔却没有。不过,在过去的几年里,这两个西海岸的黑帮头目已经形成了一种小心提防但卓有成效的联盟,尤其在从菲律宾和墨西哥组织进口和配销致幻毒品方面,他们合作密切(迈克尔知道,这也是他派杰拉奇去接他们的另一个原因)。在迈克尔接管考利昂家族之前,他们一直是美国最年轻的黑手党头目。
“奥马利?”法尔孔说。
杰拉奇小心地把飞机向上开出了雷雨云砧,寻找稳定的气流。他知道法尔孔说的是什么:他那飞行员驾照上的姓氏。这显然是很具挑战性的飞行,所以在杰拉奇没有回答时,法尔孔也没说什么。洞察世事的不是眼睛,而是大脑。正如迈克尔预料到的,法尔孔认为一个爱尔兰姓氏与一个膀阔腰圆、头发金黄的西西里岛人很相配,想当然地以为这个人在为克利夫兰的黑手党组织工作,他看到的这个人就是爱尔兰人。法尔孔怎么不可能如此想当然呢?克利夫兰的黑手党组织与这么多的犹太人、爱尔兰人和黑人有合作,他们内部的人都自称是联合体。这个组织以外的人都称呼它的首领汶申特·佛勒儿为“犹太人”。
使用这样的诈术是有必要的。响尾蛇岛不是那么容易去的一个地方。法尔孔可能没有乘坐过考利昂家族拥有的飞机。佛勒儿教父本想来参加婚礼的,但他的健康状况不允许。
飞机终于冲出了云层。乘客们笼罩在刺眼的阳光之中。
“哎,奥马利,”法尔孔问,“这么说你来自克利夫兰?”
“是的,阁下,在那里出生和长大。”这个回答有误导性,但却是事实。
“我猜,今年,我们的迪马乔和他的扬基队让印第安人队很不好受。”
“明年我们会找你们算账的。”杰拉奇说。
莫里纳瑞开始谈论迪马乔在旧金山海豹队打球的情况,即便在那时,他也是人中之龙。这些年来,莫里纳瑞通过操纵海豹队的比赛发了大财,不过迪马乔从来没有参与过。“人们对意大利人有这些看法,我说得对吗,奥马利?”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任何看法,阁下。”
“我们碰到了一个自作聪明的滑头。”法尔孔说。
“什么?”杰拉奇问,尽管他非常清楚这个词的含义。
“自作聪明的滑头。”法尔孔的保镖回答。
“自——作——聪——明的家伙,对吗?”杰拉奇学着《三个臭皮匠》中克利的样子说。
莫里纳瑞和两个保镖大笑起来。“学得真不赖。”莫里纳瑞说。杰拉奇又给他表演了“嗯呀——哪——嗯呀”的大笑。大家又被逗笑了,只有法尔孔例外。
聊天就是这么零零星星、断断续续的,飞行的颠簸和杰拉奇飞行员驾照上的名字使得聊天很难尽兴。他们聊了一会儿餐馆,然后又聊起他们计划今晚前去观看的在克利夫兰国民警卫队操练厅举行的拳击锦标赛,他们不会去拉斯维加斯观看方檀的表演——那是一场只发出邀请、并非务必观看的表演,蒙迈克尔·考利昂好意安排,作为卡车司机、汽车司机、仓库工人和佣工国际工人兄弟会大会的开幕演出。他们还聊起了《义胆雄心》,他们两个都喜欢这部电视剧,但部分是因为他们觉得剧情滑稽有趣。杰拉奇在广播里听到过这部电视剧,剧中所刻画的正直诚实的警察和呼呼地大吃细面条、嗜杀成性的意大利人这两种刻板的形象令他感到恼火。不过他从来没有看过这部电视剧。他喜欢读书。他曾经发过誓,永远不买电视机,但是去年,夏洛特和他们的女儿缠得他没了脾气。他有一个熟人——杰拉奇总是有熟人,或者总是有关系户——一天,一辆卡车停在家门口,两个穿西装的男子搬下来一台迄今为止人类所制造的最大的电视机。不久之后,夏洛特便开始给家人吃电视便餐,星期六成了“盒装电视便餐之夜”。杰拉奇暗自庆幸,他的母亲没有活着看到这可恶的一幕。杰拉奇恨不得把电视机拖到路边交易市场去,不过一个男人解决问题的方式不应该总是战争。一星期后,杰拉奇认识的一个承包商把正在昆斯区建停车库的一队人马派了过来,叫他们挖掉了杰拉奇家地上游泳池后面的野生桑葚林。又过了几个星期,杰拉奇在那里盖起了他的小房子——他的私室。这是他的避难所,可以躲开噪音,避免他用那台该死的电视机观看体育以外的节目而引起的愚蠢之极的感觉。
杰拉奇把飞机朝下开进了云层当中。“我们开始下降了。”
飞机不停地颠簸。乘客们瞅着每一个翼间支柱、每一个螺栓、每一颗螺钉和铆钉,仿佛他们觉得整个飞机都要散架了。
杰拉奇竭力不受自己的视线和内心焦虑的影响,把全部信任寄托在飞机的仪表盘上。他平稳地呼吸。很快,伊利湖那大便颜色的湖面出现在眼前。
“响尾蛇岛,”莫里纳瑞用手指着说,“对吧?”
“正确。”杰拉奇又学着飞行员的回答,“这是飞行员的行话,伙计们。”
“我们要在那里降落?”法尔孔问,“在那条该死的简易小跑道上?”
这个岛只有四十多英亩,相当于纽约市中央公园的十五分之一,从空中看去,大部分地方都被一个高尔夫球场和一条窄得吓人的简易跑道占据了。响尾蛇岛的一个长码头向北延伸,已经远得事实上到了加拿大的水域,在禁酒时期,这个长码头自然非常有用。这个私人拥有的小岛是美国的领土,却保持着相对独立的状态,邮票都是自主发行。
“它的实际面积比从这里看过去要大得多。”杰拉奇说,尽管他并不十分确定。他不仅从未驾驶过飞机在这个小岛着陆,而且,尽管他的教父实际上几乎完全拥有这个小岛,他也从未来过。
莫里纳瑞拍了拍法尔孔的手。“放松一点,我的朋友。”莫里纳瑞说。
法尔孔点点头,坐回他的座位,试图从杯子里倒出最后一滴咖啡。
眼看要着陆的那一瞬间,飞机撞上了向下的气流,如同被一只大手掴出了天空。飞机朝着湖面一头扎了下去。杰拉奇能够看到浪尖上的泡沫。他赶快拉起飞机,握紧操纵杆,放平机翼,低低地掠过靠近湖边的一间小木屋。
“好——了,”杰拉奇猛地拉回操纵杆说,“我们再来一次。”
“天哪,年轻人。”莫里纳瑞说,尽管他只比杰拉奇大几岁。杰拉奇用拉丁语轻声地背起《圣经·旧约》中《诗篇》的第二十三章。当他说到无惧邪恶这部分时,他把“因为您与我同在”改成了“因为我是幽谷里最厉害的混蛋”。
法尔孔大笑。“从没听人用拉丁语念过《诗篇》。”
“你懂拉丁语?”莫里纳瑞问。
“我以前学过,想当牧师。”法尔孔回答。
“没错,大约学了一个星期。别分散飞行员的注意力,弗朗哥。”
杰拉奇飞快地做了一个跷拇指的手势。
他找到一团平稳的气流,第二次降落非常轻松,简直不可思议。只是此刻,飞行结束的时候,一个保镖开始呕吐。杰拉奇闻到了一点味道,抑制住了由此而引起的恶心。随后另一个保镖也呕吐起来。片刻之后,几个穿着宽长的黄色油布雨衣的人出现在跑道的另一端迎接他们。
杰拉奇从飞行员窗口吸着新鲜的空气。乘客们鱼贯而出。迎接的人为他们撑上雨伞,在飞机轮胎后放上塞块,停稳了飞机,又拎起所有的手提箱。只有一个人除外。一辆黑色的四轮大马车,车里衬着红色的天鹅绒,拉车的是白色的马匹,此时正等在岸边,等着把他们拉上山。离那儿顶多一百码。
杰拉奇看着那两个头目和身上沾了呕吐物的保镖匆忙钻进了马车。他们进了小屋之后,杰拉奇独自拎着自己的手提箱上了山。他打开地下室的门,走下楼梯,进入曾经人气很旺的一个赌场,走过乐池和一个结满了蜘蛛网的吧台,来到更衣室。他按下了电灯的开关。后墙是一扇钢制拉门,他以为只有布鲁克林的车库才有这种门,不过除此以外,这个房间很像拉斯维加斯赌场的套房:加长加宽的床,到处挂着红色天鹅绒,还有加高的浴缸。钢制拉门后面有一个房间,里面堆满了罐头食品、防毒面具、氧气罐、发电机、净水器、业余爱好者所用的无线电发报机和保险柜。拉门下方,镶进岩石里的是一个巨大的油箱,另外,大概还有其他的房间和更多的物资。只要佛勒儿教父遭遇任何警报,不论发生任何事情——如果州警察局发动了一场攻击,如果陌生人来刺杀他,如果俄罗斯人投下了原子弹——他都可以在这里躲上几年。佛勒儿控制着负责克利夫兰附近伊利湖下盐矿开采的协会。有传言说,一队人马夜以继日,不做别的,只是在挖掘进出响尾蛇岛的隧道。杰拉奇没法不笑。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卡车司机的儿子,居然站在普通人都没听说过的这样一个地方。他拎着那一箱钞票进了另外一个房间,把箱子放在保险库前边。
他站在那里,眼睛盯着手提箱。
钞票只是假象。手提箱的皮质固有的价值超过里面装着的成千上万的小纸片。“钞票”只不过是成千上万的借据,开具借据的是一个无力支付无家可归的人的百分之一生活费的政府。世界上最妙的骗局:政府开出它需要的所有借据,再制定法律,确保永远不会有人要求兑付。按杰拉奇的理解,手提箱中的这些钞票代表的是拉斯维加斯一家赌场每个月通过瞒报收入获得的收益,其中考利昂家族和佛勒儿都占一定的百分比,另外,还包括对佛勒儿教父的热情好客与影响力表示报答的相当丰厚的礼物。这一堆钞票代表的是成百上千人的劳动贬值成了临时债券,成了钞票,所交换的是少数人的洽兑权,数量更少的人获取了利益。这些都是佛勒儿教父将不假思索予以接受的毫无价值的纸片。不过是借据而已。
傻瓜,他的父亲会说,你想得太多了。
弗烈特摇下车窗,把驾驶执照递给海关人员。“没有要申报的东西。”
“那些是橘子吗?”
“什么橘子?”
“后座。车内地板上。”
果然不假,就在那里:一网兜范阿斯代尔集团生产的橘子。它们并不是他的橘子。即便地球上剩下他妈的最后一点食物就是橘子,弗烈特也不会吃。
“先生,请把您的车开到那条车道上好吗?靠近那个穿白色制服的人,可以吗?”
“你把这些橘子拿去吧。拿着它们,或扔了它们,我无所谓。这些橘子不是我的。”弗烈特看到父亲被枪击中的那一天,他正在买橘子。一颗子弹把一个橘子击得粉碎,射中了老人的腹部。那天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变得模糊不清。弗烈特记得他笨手笨脚地找自己的枪。他记得那些杀手沿着第九大道逃跑了,没有朝自己开枪,觉得他渺小得人家都不屑用哪怕一颗子弹来对付他。他记得那个碎了的橘子。他不记得当时有没有查看父亲是否已死去,只记得自己反而坐在路边哭泣,记录他如此糟糕表现的图片却使摄影师获得了各种各样的奖励。“我忘了他们竟然在现场。”
“弗烈德里克先生。”那个海关人员仔细查看着弗烈特的驾驶执照。驾照用的是假名字,卡尔·弗烈德里克,不过驾照却是真的,是内华达机动车辆管理局颁发的。“早晨你喝了多少酒?”
弗烈特摇摇头。“开到那边?那个人旁边?”
“是的,先生。请吧。”
两个装束像是底特律警察的人正朝着穿白色制服的人走去。弗烈特把车开过去,转身往后座够,抓起黄色的衬衣,搭在威士忌酒瓶上。穿白色制服的人请他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