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米切尔的沙中楼阁酒店和赌场从不关门。在那些日子里,约翰昵·方檀也从不休息,他先是出场做了两次表演(八点和午夜),又整夜都没睡,逗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和朋友开心。之后为了求好运(因为他今天要进录音棚录音),他来到他的套间,那里有两个妞儿等着他。一个是金发碧眼的法国妞儿,她在街对面的赌场跳舞,她说去年在这里拍摄的那部米基·鲁尼的影片里,她有一句台词:“天哪,瞧瞧!”米基在那部影片里是沙漠里的探矿者,当时有一场导弹试验,他受到了辐射,结果使得任何吃角子老虎机只要被他碰到,都会赢钱(里面没有入会党徒把米基·鲁尼打得屁滚尿流的场面)。另一个妞儿是丰满性感的黑发美女,有一个剖腹产手术留下的伤疤,可能是花钱找来的(他觉得无所谓,按约翰昵的标准,人最有价值的成就便是做一个专门职业者)。当他绅士味十足地问她们上床是否有问题时——你们明白吗?三个人一起——她们大笑起来,开始脱衣服。那个说自己名叫夏娃的黑发女郎精于此道,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这是天分。很多女人缺乏这种天分。金发女郎——她的名字叫丽塔,玛格丽特是昵称,早上起来他从未忘记过她们的名字——还在房间里睡着,而他来到了酒店屋顶的游泳池。他厌恶那些用淡粉色脚指头试水温的男人。他扔掉浴衣,跳进了深水区。水对皮肤的刺激慢慢消失之后,他又潜入水中,屏住呼吸,一直数到二百下。
他的头突突作痛,不是因为水深的缘故。他喝的酒没有人们想象的多,至少现在不如以前多。秘密?从一桌转到另一桌,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随处留下喝了一半的酒,这是没有人注意到的;与此同时,接过递上来的每一杯酒,而这是每个人都会注意到的。哪个可怜的笨蛋如果要和他一杯一杯对着喝的话,最后的结果便是在约翰昵·方檀的关照下,蜷缩在出租车的后座被送回家。约翰昵控制着自己的酒量。他控制着自己的行为,懂得该对什么人做出这样的行为。
他浮出水面。他游了几个来回,活动活动肌肉,随后深吸一口气,又潜入水下。如此这般又做了三次,他才爬出游泳池。在游泳池平台的尽头,屋顶的远角,竖着一块广告牌:来狂欢吧!全拉斯维加斯,这里能看到最精彩的导弹爆炸的场面!画面中紫色与橙色相间的蘑菇云下面,是一行可以移动的字母,标示的是时间:明天早晨。明天清晨,约翰昵听说他们准备在这里摆一个吧台,供应早晨的自助餐,甚至要为某个女孩加冕,称她为“原子弹小姐”。哪个笨蛋会在黎明时分爬起来,观看六十英里外的炸弹爆炸?也许他们以为自己会因此全身发光,可以操纵吃角子老虎?人们愿意掏钱看一枚炸弹,他们更应该去看一看约翰昵最新的影片。他抓起浴衣,一步两级台阶,回到楼下自己的房间里。
她走了。丽塔。真是好孩子。房间里仍然散发出威士忌、香烟和女性生殖器的味道。喷泉里,那个裸体女人雕像的一只胳膊伸开,起初看上去像是要人抓牢似的,如今这个雕像需要修补了。他穿上衣服,为了防止自己在去洛杉矶的路上打盹,他还吃了一片裘里斯·西加尔医生开的绿色小药片。
约翰昵·方檀走进了沙中楼阁酒店的贵宾停车场。火辣辣的太阳晒在身上,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他抓着又尖又硬、简直可以切肉的翻领,拽了拽上衣,钻进了自己那款崭新的雷鸟车中。这里的警察认得这辆车。他把雷鸟车加速到超过一百英里,而此时他尚未开出城。他看了看表。几小时后,音乐家们将陆陆续续来到录音棚。他们将用一个小时调音、闲聊,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这次的音乐指挥埃迪·尼尔斯将带领他们排练。约翰昵可以及时赶到那里,录制好头几首曲子,然后在六点钟赶到机场,和法尔孔、古西·奇切罗一起搭乘包机。回到这里时,还有充足的时间履行他的诺言,为迈克尔·考利昂做专场演出。
凌晨四点,汤姆·黑根筋疲力尽地到达维斯塔·德尔·玛高尔夫球与网拍式墙球俱乐部的客房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忘带球拍了。专卖店到九点才开门,而那正是黑根与大使约好在十四号场地见面的时间。黑根不能容忍自己迟到。他问接待人员能否借一个球拍给他。接待人员盯着他,那神情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把脚上的泥蹭在了大厅的白色地毯上。他告诉那个人,自己有一个早场,又问他是否有办法此刻进到专卖店里。接待人员摇摇头,说没有钥匙。黑根问,此刻或明天早上八点半之前,是否有任何办法可想。接待人员表示抱歉,说没有办法。黑根掏出二百美元,对接待人员说,如果能想出任何人力可为的办法,他将不胜感激,接待人员只是得意地笑。
黑根昨天还躺在拉斯维加斯自家的床上,拂晓前,和迈克尔·考利昂一起飞到了底特律,先是在约瑟夫·扎鲁其女儿结婚的当天与他会面,然后参加了婚礼,出席了婚宴,最后又飞回了拉斯维加斯。迈克尔可以回家睡觉。黑根到办公室处理了一些文件,飞快地回了一趟家,换衣服,吻一吻已经睡着的刚刚两岁的女儿贾安娜,还有妻子姿瑞莎。她已经成了艺术品收藏家,正为她在纽约的经销商发来的一幅杰克逊·波洛克的画兴奋不已。他的两个儿子,弗兰克和安德鲁,都是十来岁,都待在各自的卧室里,房门紧闭,里面扔了一地的科幻小说平装本和黑人的唱片,如今他们都过了被人亲吻的年龄。
就在汤姆·黑根把网球用具打包的时候,姿瑞莎在他们的新房子里走来走去,举着那幅溅泼着颜料的美丽画卷在一面面雪白的墙上比对。搬到拉斯维加斯,新住宅里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墙壁,她趁此机会疯狂购物。各种各样的画的价值超出了住宅价值的几倍。娶了一个有品位的女人,这令他感到满足。“这幅画挂在中间过道、罗思科那幅红色画的对面如何?”她大声问道。
“卧室怎么样?”他答。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她又问。
“碰巧想到了。”他答道。他迎着她注视的目光,抬起一侧的眉毛,暗示他说的不是画要挂的位置。
她叹了一口气。“也许你是对的。”她放下画,拉住他的手。
婚姻。
然而,他太疲惫了,事态的发展不是很顺畅。
黑根不再担任考利昂家族的顾问,但是,随着维托·考利昂的去世和忒希奥的被杀,克莱门扎正逐步接管纽约的地盘,此时迈克尔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帮手。在他确信与巴茨尼家族及塔塔格里亚家族的血战彻底结束之前,迈克尔一直没有宣布新的顾问人选。迈克尔胸中自有锦囊妙计,但黑根能够猜测到的,仅限于“这可能与克利夫兰黑手党有关”。与此同时,黑根一直干着他的老本行,并着手进行他的下一项工作。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他的父母去世时都不到四十五岁,要承担这么麻烦的任务,他的年龄实在是有点大了。
他有先见之明,在上床睡觉之前要了客房服务,此刻,服务员敲门了,他起身开门。在服务员转身离去,尚未关上房门之前,他已经喝下了第一杯咖啡。是淡咖啡。这个地方供应的都是淡咖啡。黑根暗自庆幸,事先已经猜到自己可能需要两杯咖啡。他把一杯咖啡端到了阳台上。现在是早晨八点,太阳几乎还未爬上山,但天气已经热得像烤炉。谁想蒸桑拿?黑根喝完一杯咖啡的时候——大约十分钟——他所穿的睡袍已经湿透了。
黑根刮了胡子,冲了澡,穿上网球服,八点半钟的时候,站在了专卖店的门外,等着有人来开门。等了漫长的几分钟之后,他来到前台。一个新的接待人员说现在经理已经来了,他会叫他的。
黑根又走回专卖店门口。这样的等待真是折磨人。如果说他从维托·考利昂那里学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守时。又有哪一样是他没有学到的呢?他来回地踱着步子,连洗手间都不敢去,担心经理或到来的其他工作人员会找不到他。终于等到有人来开门了——是一个斯拉夫女人,看上去更像女按摩师,而不是经理或俱乐部专业人员,此时已是九点整。
黑根抓起一把球拍,把二百美元拍在前面的柜台上,告诉她说不用找钱了。
“我们不收现金,”她说,“你必须签单。”
“在哪里签?”
“你是会员吗?我不认识你。”
“我是谢伊大使的客人。”
“那应该由他来签单。他,或者他的家人,或者他的随从。”她把“随从”这个法语单词发得与“打槌球的长柄木槌”这个英语单词同韵。
黑根又掏出一百美元说,如果她愿意处理好这件事情,这些钱足够支付球拍的费用和她耗费的时间了。
她盯着他的神情与昨晚那个接待人员一模一样,不过她还是把钱收下了。
黑根觉得自己的膀胱要爆炸了,但此刻已经是九点过五分了。他撕下球拍的包装,拼命地跑了起来。此时印入他脑海的就是这几个字:拼命地跑。
当他到达十四号球场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十分钟,没有一个人在那里。他几乎没有迟到过,所以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大使来了又走了吗?还是他也迟到了?黑根应该等多久?上趟洗手间再回来可不可以?他四下里看了看,周围有很多灌木丛,但是在这种地方,人是不应该在灌木丛里撒尿的,所以他站在原地,左右脚来回地跳动,强忍着小便。毫无疑问,大使来了又走了。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跑到了最近的洗手间。等他再回到十四号场地的时候,球网上贴着一张便条:“谢伊大使,今天上午无法打网球。一起吃迟一点的早午餐如何?两点钟,游泳池边。有人会开车来接你。”
便条上没有写清地点。
恺·考利昂回头指着通往拉斯维加斯机场的公路说:“迈克尔,我们应该拐弯。”
在这辆崭新的黄色卡迪拉克里,与她一起坐在后座上的迈克尔摇了摇头。
恺皱了皱眉头。“我们一路开到洛杉矶去吗?你是不是疯了?”
今天是他们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她和孩子们,甚至还有她的母亲和做浸礼会牧师的父亲都已经做过了弥撒。迈克尔今天夜里有公事应酬,约翰昵·方檀为招待卡车司机、汽车司机、仓库工人和佣工国际工人兄弟会成员而举行的专场演出只是中间的一个环节。不过他答应她,在那之前的整个白天都将是一个漫长的约会——就像过去那样,只会更美好。
迈克尔摇摇头。“我们不会开车去,而且我们不去洛杉矶。”
恺转身看了看没有走的那条公路,又转过来朝着丈夫。冷不丁,她觉得腹部像是堵了一块冰。“迈克尔,”她说,“请原谅,但是我认为我们的婚姻经受住了几乎所有的出其不意——”她的双手画着圈,仿佛一个裁判打手势说有犯规行为。
他笑了。“这次将是一个惊喜,”他说,“我保证。”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米德湖一个靠近码头的地方,码头的那一端停泊着一架水上飞机。这架飞机登记在约翰昵·方檀的电影制作公司名下,但是方檀和这家公司的任何工作人员都不知情。
“第一个惊喜。”迈克尔指着飞机说。
“哦,老兄,”她说,“第一个?你都数好了。你真该做一个数学教授。”他转而从事的行当因违法曾经带给她的刺激已经减到了非常微弱的地步,她说的可能是真心话。
他们钻出了小轿车。
“这只是数数,”他回答,“最多就是记账而已,与数学无关,”他指着码头,“我的夫人。”
恺想说她心里害怕,但她没有说,也不能说。她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可能会伤害她。
“第二个惊喜——”
“迈克尔。”
“——就是我亲自当飞行员。”
她的双眼睁大了。
“在海军陆战队的时候,我就开始接受飞行员培训,”他说,“你知道的,在我——”被派去在华氏一百二十度的高温中攻打地道纵横交错的珊瑚岛之前,那些珊瑚岛上到处是泥和人的尸体,爬满了蛆虫。“不知是什么原因,飞行让我心情放松,”他说,“我一直在上飞行课。”
恺呼了一口气。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她也没有意识到,在过去几周那些他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的外出时间里,她担心他有了外遇。那不是真的。她担心得更厉害了。“挺好的,你有一项爱好。”她大着胆子说,“每个人都需要一项爱好。你的父亲喜欢侍弄园子,其他人则喜欢打高尔夫球。”
“高尔夫球。”他说,“嗯。你没有爱好,是不是?”
“我没有。”她回答。
“高尔夫球总是能打的。”他穿着一件剪裁考究的运动上衣和一件没有领带的上浆白衬衣。他没有上发油,头发被一阵轻风吹乱了。
“对了,”她说,“如果我回去教书,你觉得怎么样?”
“教书是工作,”迈克尔回答,“你不需要工作。谁来带玛丽和安东尼?”
“我们安定下来之后,我才开始教书。那时候你的母亲就来了,她可以带孩子。卡尔梅拉会开心得不得了的。”但事实上,恺非常害怕听到婆婆说自己不该出去工作,“真的,教书充其量是我的爱好。”
“你需要一份工作吗?”迈克尔问。
她看着别处。工作不是问题的关键。
“让我想想。”他的父亲是不会赞同的,但他不是他的父亲。迈克尔曾经效仿他的父亲,娶了一个贤惠的意大利女子,但是恺并不知情,而且恺也不是那个女子。迈克尔担心的是安全问题,尽管根据这一行当的游戏规则,她遭遇的危险很小。迈克尔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轻轻地捏了一下。
恺握住他的手,她深吸了一口气。“等等,”她说,“我不会坐进那架怪玩意儿里的。最起码你得先告诉我,我们要去哪里。”
迈克尔耸耸肩。“塔霍湖,”他回答时笑容浮上他的脸庞,“塔霍湖。”他指了指水上飞机,“那还用说。”
她有一次对他说过,她非常想去那个地方。她没想到他竟记在了心里。
他打开舱门,恺钻了进去。俯身的时候,她的裙子飘了起来,臀部却绷得很紧。迈克尔感到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想从后面抱住她的屁股,不过他只是让自己的视线在那里停留了半刻。在妻子不知情的情况下注视着她,没有比这更美妙、更性感的了。
“知道吗,水上飞机唯一的麻烦,”迈克尔钻进飞机,启动发动机的时候说,“就是它们有时候会翻跟斗。”
“翻跟斗!”恺叫道。
“这样的情况很少很少。”他努着下嘴唇,似乎在暗示这样的情况和雷击一样罕见,“如果水上飞机翻跟斗的话,知道会怎样?它们会漂浮起来。”
恺定睛看着他。“这倒让我放心了。”
“我真的爱你。”他说,“你知道的,是不是?”
她试图像迈克尔驾轻就熟地那样让脸上毫无表情。“这也让我感到安慰。”
飞机的起飞非常顺利,恺感到自己的每一块肌肉都放松了下来。她没有意识到,她的肌肉一直紧绷着,也不知道绷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