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十多个丫鬟,能把话说得这么直的,也就只有绿松了。蕙娘有意逗她:“比不得从前?什么比不得,哪里比不得?”
“姑娘!”绿松凤眼一眯,多少带了些嗔怪。她轻轻地又摁下了一枚棋子——
到底还是顺着蕙娘的意,把话挑明了:“从前您是守灶大闺女,管教妹妹,那是分所应当,也没人说您什么。现在有了弟弟了,家里的事,咱们就管不着那么多了……”
她一边说,一边不禁也叹了口气,撩了蕙娘一眼,又垂下头去。
从姑娘脸上,那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的,从小跟在首辅身边,城府功夫,早就学了个十成十。可朝夕相处,姑娘心里怎么样,最清楚的还是她这个把总大丫鬟。从前焦家没有男丁,定了焦清蕙承产招夫,焦家如云仆从,谁不把她当作太子女,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服侍?她的话,比四太太的话都要好使,不论是管教文娘也好,盘点家中生意也罢,家里谁都没个不字。可自从焦四爷丧期内,遗腹子焦子乔出生,这两年来,姑娘是一天比一天更空闲。自雨堂尽管奢华依旧,可甜苦自知,有些事,底下人能感觉得出来;上头的十三姑娘,难道就感觉不出来?
可身份变了,心情一时难变,蕙娘对文娘还是那样居高临下理所当然。以前文娘还不好多说什么——出嫁了,得指着姐姐给撑腰呢。现在就不一样了,要不然,她早就过来认错了,还能装神弄鬼借题发挥,想反过来把蕙娘扳倒?
还是那句话,这些事,绿松能想明白,蕙娘肯定也能想得明白。只是姑娘性子倔得很,自己要不劝,她一口气顶上去了……
“你的担心,我心里也明白。”蕙娘也落了一子,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就只管放心吧,你姑娘心底有数呢。”
“可您这一个月,心事眼看就重了。”绿松禁不住轻声嘀咕,又和蕙娘顶嘴,“就从出孝摆酒那天起,我就觉得您变了个人似的。说不出哪不一样,可又觉得哪都不一样了……”
焦清蕙眼神一凝,一瞬间周身气势竟有些沉重,过了一会儿,她才渐渐放松下来,数着棋子儿低声说:“我不是为了太和坞的事烦心,烦的那是别的事儿,说了你也不明白。”
太和坞是焦子乔的住处。
绿松咬住嘴唇,不和清蕙争辩了。她仔细地审视着棋局,过了一会儿,便小心地在边路落了一子:“今早,十少爷那番话,现在怕也传到花月山房了。”
这十年来,自雨堂从来都是焦家最核心的院落,自雨堂里的大丫头,哪个人人面不广,能耐不大?四太太的谢罗居里,大事小情只怕都瞒不过绿松,要往花月山房送个把句话,自然也是易如反掌。
蕙娘不禁失笑:“你还劝我别逗文娘?那你往她院子送什么话?真是只许你绿松放火,不许我这个主子点灯了。”
“那不一样。”绿松罕见地执拗,“事有轻重缓急,这件事,当然应该令十四姑娘也知道知道。”
主仆俩不约而同,都抬起了眼来,眼神在棋盘上空一碰,两人都不禁微笑。
绿松若无其事地拍下一子:“姑娘留意,边路我要打劫了。”
她语带玄机:“您棋力虽好,可一旦分心,也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蕙娘御下甚严,唯独对这个自己亲自从民间提拔上来、 从小一起长大的大丫鬟没有半点办法。她根本不去搭理绿松的话茬,免得又惹来连番劝谏,只是自己托着腮,想想都好笑:“这几个消息送过去,我看她这病,也病不了多久了。”
文娘果然没能忍多久。当天下午,她就气势汹汹地从花月山房,进了蕙娘的自雨堂,把那枚小婴儿拳头一般大小的蜜橘拍到了蕙娘跟前。
“你欺负我就没个完!”她额角还顶了蕙娘给的一块药膏,倒显得分外俏皮。
现在在自雨堂里,不比出门在外还要顾忌形象,小姑娘的脚就跺得震天响:“撮弄了太医到我屋里不说,还这样戏弄我!”
蕙娘才午睡起来,人还有几分慵懒,歪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怀里抱了一只猫在拍。听文娘这样一说,她打了个哈欠,慢慢地伸了个懒腰。文娘看在眼里,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一样是家常穿的绒布衣裳,浅红色在焦清蕙身上就显得这样好看、 这样衬身,连一根金簪在她头上都是好的。虽只薄薄地上了一层粉,可这欠伸之间,眼波流转,就是落在自己这个妹妹眼里,都觉得美姿惊人……
但凡是女孩子,就没有不爱比美的,文娘又添了三分委屈。她气鼓鼓地往桌边一坐,命绿松:“把你们屋里的蜜橘端出来!”
“这可不能怪我。”蕙娘终于被妹妹给逗乐了,“归根到底,还是你不会使人。
黄玉机灵是机灵,可有眼无珠……只懂得看,却不懂得瞧。”
看谁不会看?瞧眼色,瞧场面,瞧态度,这就要一点功夫了。文娘从小事事爱和姐姐比较,尤其是家里分东西,一双眼总是盯着蕙娘,蕙娘掐了尖儿,她就要把第二段掐走。什么东西越是从外地千辛万苦运过来,费了功夫的,她就越是看重。焦太太一说蜜橘,蕙娘心领神会,立刻就想到了文娘。
可文娘派来的黄玉,绝不算什么机灵人。看着了就是看着了,拿到了就是拿到了,也不多加思索,就这么回去复命。文娘把这橘子拿到手上一瞧,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又被姐姐戏弄了:她屋里的蜜橘都要比这个大了一倍,蕙娘就只享用这个?
“我想使人,那也要有人给我使啊。”她酸溜溜地扫了绿松一眼,“家里的能人就这么几个,都削尖了脑袋往你屋里钻,我还不就只能捡你捡剩的了?”
“你倒还真抱怨起来了。”蕙娘把茶杯一搁,也看了绿松一眼。绿松站起身来,默默地就出了屋子,余下几个丫鬟,自然都跟了出去。
老式房屋,屋梁极高,隔间再多,上头也是相通的。要说私话就很不方便,还得前瞻后顾,派心腹在左近把守。蕙娘哪里耐得住这番折腾?自雨堂别的地方还好,在东里间说话,是绝不必担心传到外头去的。这一点,文娘自然也清楚,门一关,她就迫不及待,站起来东翻翻西找找。“到底被你收到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绿松又推门进来,将大银盘放到桌上,笑道:“我们屋里新得的橘子,姑娘尝尝。”
对比蕙娘和绿松的淡然,文娘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浮躁,她红了脸,却还是不肯收敛,在这一大盘橘子里挑挑拣拣,选了个最大最无瑕的出来,又从自己袖子里掏了个蜜橘,把两个橘子往蕙娘跟前一放:“你不是挺会瞧的吗?那你自己瞧。”
“我瞧都不用瞧。”蕙娘淡淡地说,“还能猜不出来吗?这肯定是太和坞里的那一份了。”
文娘把两个橘子排在一块,瞅了姐姐一眼,她忽然有几分沮丧:这个家里到底还有没有姐姐不知道、 猜不出的事?“就是我不来,你怕也瞧出来了吧……往年在你这里看到的黄岩蜜橘,那可都有海碗口一样大小。”
今年,蕙娘这里的蜜橘,最大的,也不过就和她自己日常用的楚窑黑瓷碗口一样大。最是大而无瑕的那一份,当然也就归了太和坞。
“年年送蜜橘,年年有花头。”文娘一边打量蕙娘的脸色,一边试探着说,“去年是怎么一回事,你该还没忘吧?”
去年腊月前送来的蜜橘,最好最精的那一份,自雨堂得了一半,太和坞得了一半,两边都挑得出极大极好的。文娘意思,昭然若揭:自雨堂在焦家的地位,那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连文娘都瞧出来了,蕙娘这个自雨堂主人,心里哪会没数?她扫了文娘一眼,不紧不慢地教训:“和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们一家就这么几个人,这是头等,那也是头等。你非要在头等里分出三六九等来,那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从前我拿最上尖一份时,我这么说;现在我也还是这么说。倒是你,从前我说,你听不进去;现在我说,你还是听不进去……”
“娘是从来都不管这些事的。”姐姐这一通官腔,文娘理都不理,她继续往下说,“这肯定是林妈妈安排着分的,我记得林妈妈和你养娘不是最要好的吗,两家都恨不得互认干亲了。怎么,现在连她也倒戈到太和坞那边去了?人还没走呢,茶就凉啦?”
文娘的性子,蕙娘还不清楚?今天不把话摊开来说,妹妹是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她吐了口气,点拨文娘:“去年那时候,祖父不是还说吗,家里人口少,乔哥年纪小,家里留个守灶女,起码能照顾弟弟……”
可这话过了去年,渐渐地也就无人提起了。今年出了孝,焦太太就带着蕙娘出外应酬,底下人心里自然都有一本账的。只一枚橘子,真是都能看出无限文章,文娘自己也怅然了:“唉,也未必是林妈妈,说不定就是挑橘子的人自己的主意……”
文娘又一下愤愤起来,“可他们太和坞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啊!养娘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下人,还敢教唆着子乔疏远我们?!姐,别的事你不说话,这件事,你不能不管了吧?!”
其实,按从前本心来说,蕙娘还真不想管。不要几个月,她就要说亲出嫁了。
子乔年纪那样小,等他长到能给自己撑腰的年纪,她孩子都不知生了几个了。指望娘家,实在是无从指望。既然如此,亲近不亲近,又何必多在乎?这些势利嘴脸,还掀不起她的逆鳞。
只是……从前是从前,本心是本心,从前的路再走一次,很多时候,态度也许就不一样了。从前想着以和为贵,很多小事,放过去也就放过去了,可重来一次,蕙娘就想要和太和坞斗一斗,起码也要激起一点波澜,也好拨云见日,探探五姨娘的底子。
“这件事我倒是想管。”和文娘说话,不能太弯弯绕绕,这孩子从小被宠到大,不是没有心计,是没有那份沉静,“可打狗看主人,别说是乔哥的养娘,就是一般的下人,那也不是我能随便插手的。”
“那你从前还不是见天发作蓝铜、 黄玉?”文娘更不服气了,“也没见你给我留面子啊!”
“你也知道那是从前。”蕙娘白了文娘一眼,“今时不同往日,这话不还是你说的?”
从前焦清蕙是承嗣女,将来坐产招夫,整个家都是她的。未来女主人,管教哪个下人不是分所应当?黄玉性子轻狂,老教唆文娘和姐姐攀比,蕙娘就没少敲打她。如今姐姐这么一说,文娘才恍然大悟:一年多了,姐姐虽然还是看不惯黄玉,但从子乔过了周岁生日后,她再也没派人到花月山房去数落自己的丫头……
她本该幸灾乐祸,可又的确有些心酸,不知怎么,一时眼圈都红了:“姐!
难道咱们就该着被她一个奴才欺负?这还是焦家的主子呢,受了气都只能往肚里咽……难道就他焦子乔姓焦,我们不姓焦吗?”
“你将来还真不姓焦——”蕙娘淡淡地说,“再说,你真以为这是他养娘教的?”
文娘眉眼一凝:“你是说……”
“没有主子点头,她一个下人,敢挑着乔哥和姐姐们生分?”蕙娘垂下头,轻轻地拨弄着怀里那只大猫的耳朵——就是这只雪里拖枪的简州猫,当时从四川送到焦家,还惹得文娘一阵眼热,要和她抢呢。“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就不知道想事儿呢。记住我一句话,你回头仔细想想:五姨娘当面虽然从来不说,可私底下,那是巴不得把乔哥密密实实地藏在太和坞里,别让我们两个瞧见了,那才是最好呢。”
文娘一惊一怔,想了半天,又是一瞪眼,拍桌子就要站起来。蕙娘扫她一眼,眉尖微蹙,“行了你,慌慌张张的,半点都不知道含蓄。”
她这才不甘心地又一屁股坐了下来:“还当我们立心要害乔哥一样——什么东西!”
她对蕙娘倒是很信任的:“你要弄她,早不能下手?非得要等乔哥生出来了再说?呸!就乔哥发高烧那次,太太、 老太爷都不在家,要不是你派人去权家死活请了权神医过来,她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哭呢?麻雀成了精,还真当自己成凤凰了!”
说着立刻就撺掇蕙娘:“这事你必须和老太爷告一状!太太脾性好,什么事都不管,你可不能让咱们这么被欺负了!”
“这没凭没据只是诛心的状,你倒是去告一个试试?”蕙娘捏了捏猫咪的爪子,换来了一声咪呜,见文娘气得满面通红抓耳挠腮,她不禁真心一笑,“行了,这事你别管,要下太和坞的脸面,有的是办法。”
这还真不是大话,她焦清蕙好歹也当了十多年的承嗣女,在府里的能耐,当然远比五姨娘母子要大得多。只是蕙娘自重身份,平时从来不和太和坞一系争斗,倒是时常拿捏花月山房的人,文娘心里早就不服气了。这一次她亲自过来,终于得了蕙娘一个准话,一时只觉得身轻如燕,险些欢呼起来:“姐,你终于肯出手了!”
“瞎嚷嚷什么!”蕙娘就是看不上文娘这轻狂劲儿。她不轻不重,戳了文娘一下:“晚上去给娘请安时,态度软一点,自己认个错——不就是和吴兴嘉冲了一记吗,什么大事,有胆做没胆认,还装病——德行!”
文娘一下又扁了下去,借着气氛,她扭扭捏捏地,就赖到了蕙娘身上:“你也不帮我说几句好话——”
“不是你的话吗,我凭什么管你?”蕙娘合上眼,被文娘揉搓得晃来晃去的,“我也不知道我凭什么管你,你告诉我呀?”
文娘对着蕙娘,真是如个面团子,心里再不服气,蕙娘稍施手段,她就软得提不起来了。她咬着牙服了软:“就凭你是我姐……我错了还不行吗?以后你说话,我一定听,比圣旨还当真……”
见蕙娘神色渐霁,唇边似乎含了笑,她心下一宽,越发大胆了,扑在蕙娘腿上,软绵绵地说:“姐——祖父要是问起这事,你可得给我说句好话。”
“那也得你知道错了再说。”蕙娘不置可否,“知道自己错在哪吗?”
文娘心不甘情不愿:“那镯子,我戴着没什么,不过是小姐妹斗气。给丫头戴,那就是当面打人耳光,下的不但是她的面子,还、 还是吴家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