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耀东
去年上黄山,来回两过杭州,正是中秋过后、重阳未至的金风送爽时节。车轮匆匆从西子湖畔驰过,空气中飘荡着秋天的幽香,那是桂子花开的芬芳。桂花是杭州的市花,现在正是怒放时。不过,在亚热带的地方住久了,除了些炎凉,很难再体会到季节的递换了。所以,今年清明前,又去杭州,想看看那里的早春二月是怎样来的。
虽然人们还没有除下寒衣,湖畔的杨柳已吐了鹅黄,茁壮的嫩芽,附在垂下的柳枝上,千万条柳丝伴着湖滨的人来人往,飘荡在寒风里。是的,春天来了,只是来得太喧哗,在这人声吵杂的西湖边上,被挤得了无诗意。
春天已经来了,所谓“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与春住”。但我却没有那么高的雅趣。说实在的,我心里惦记的,还是奎元馆的那碗虾爆鳝面。奎元馆是杭州的老字号,已有一百三十多年的历史了。专营各色汤面,如片儿川、目鱼卷等面。尤其虾爆鳝面远近知名。其制作过程是这样的,先将虾仁汆水,鳝片炸至起小泡并有沙沙声时起锅,然后与配料爆炒,所谓“素油爆,荤油炒,麻油浇”,是虾爆鳝面的传统制法。爆鳝片时要猛火,有时锅中的火苗蹿起几尺高,这是奎元馆虾爆鳝面的特色。
所以,过去有朋友去杭州,我总建议他们到奎元馆吃碗虾爆鳝面,但回来问他们味道如何,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去年上黄山,杭州不在旅游点上,向导游小姐好说歹说,才答应我们在杭州市区停一个小时,下得车来,也没有对杭州市容多看一眼。跟在捧着地图的太太身后,直奔奎元馆而去。左拐右转等找到那里,已费了半个小时。奎元馆刚启市,原来奎元馆有午晚两市,午市是十一点到两点,晚市是下午五点到七点,过时不候。
我们在楼下大厅找了张桌子坐定,环顾四周,已有很多人静静坐在那里等候了。我向跑堂的女师傅要了碗虾爆鳝面,她向柜台指指,于是我先去买票,然后将票交给她,说我从大老远赶来,就为了吃碗虾爆鳝面。她说灶上的师傅刚在爆鳝,得等!她看我满脸风尘满脸汗,太太坐在对桌老看表,起了恻隐之心,答应第一碗端给我。等面端来热腾腾地放在面前,我拿起筷子扒了两口,还没有尝出什么味道,太太说时间到了,快走。于是放下筷子,跟在后面踉跄出门,心中甚是不乐。
跟旅行团就有这个麻烦,时间和空间都操纵在人家手里,只有追随着引导的旗子走,完全没有自我可言,也许这就是现代文明特色之一。所以,这次再去杭州,决定独来独往。所谓独来独往,就是事先买妥来回的机票,定好宿处,没有固定的行程表,只是闲散游荡。宿处选定了望湖宾馆。望湖宾馆在西湖旁边,临窗外望湖滨公园游人如织,杨柳依依,湖上游船穿梭往来。出得门来,步行十分钟就到闹区,酒楼饭馆集中在那里。
到旅馆放下行李,脸也没有洗一把,转头对太太说:“走吧。”“哪里去?”她问。“奎元馆。”我说。于是,我们就去了奎元馆。
奎元馆刚启市,客人还是都坐在那里静静等候着。我买了虾爆鳝和目鱼卷的面票,交给那位女师傅。那女师傅收了面票,又看了我一眼,似曾相识,她正是上次端面给我的那位。我又到卤菜柜上,买了一小盘盐水虾和酱鸭,取出腰里那一小瓶白兰地,慢慢酌饮起来,等待虾爆鳝的到来,状至悠闲,不似上次那么急迫。盐水虾小得可以,只有海米那么大,酱鸭虽是杭州名产,却失之偏咸。最后,虾爆鳝和目鱼卷面终于来了。目鱼就是墨鱼,刀工很细致,但却味腥,我滴了几滴白兰地,也难以继箸。倒是虾爆鳝还有几许风貌,面软硬适度,面汤鲜里透甜,鳝鱼酥软,只是虾仁太小。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在竭泽而渔的情况下,虾是很难成形的,我数度江南之行,吃了不少次虾仁,都是这个样子。我扒了一口面,笑着对太太说:“这碗虾爆鳝面,可值钱了,累我两度千里来奔。”
早春天气逛西湖,是享受不到暖风吹得游人醉的。但湖上春雨潺潺,湖外青山隐隐,很容易使人想起“山外青山楼外楼”来。“楼外楼”在小孤山,离我们宿处不远,穿过白堤就是。“楼外楼”的西湖醋鱼和宋嫂鱼羹,早已闻名遐迩,脍炙人口。当年有个文士吃罢西湖醋鱼,一时兴起,在楼外楼壁上题诗一首:“裙履联翩买醉来,绿杨影里上楼台。门前多少游湖艇,半自三潭印月回。何必归寻张翰鲈,鱼美风味说西湖。亏君如此调和手,识得当年宋嫂鱼?”西湖的醋鱼也出自宋嫂之手,但与烹调鱼羹的宋五嫂,却不是一家人。
宋五嫂的鱼羹是北味南烹。宋室南渡,在汴京经营饮食营生,以调治鱼羹著名的宋五嫂,也随着南来临安,选了苏堤热闹处,就地取材,用湖里花鱼做羹出售。宋孝宗伴太上皇高宗游西湖,宣召宋五嫂登御舟调羹,有旧都风味,大为赞赏,赐赏颇丰,因而著名。至于另一个宋嫂的西湖醋鱼,或谓源于“叔嫂传珍”。相传宋氏兄弟,饱读诗书,隐居西湖打鱼为生。宋嫂颇有姿色,被恶棍赵某看中,加害其兄长。叔嫂各自逃散,临行,宋嫂将舟中打来的鲜鲵鱼,加糖与酒烹调成味。并告诫其弟毋忘甜中有辛酸。宋嫂的西湖醋鱼,由此而来。
宋嫂醋鱼的故事,不知出于何典。不过,宋五嫂精于烹调鱼羹,见于宋人袁褧《枫窗小牍》,宋高宗吃宋嫂鱼羹,则载于周密的《武林旧事》。南宋都临安,留下不少掌故之作,其中最著名的是吴自牧的《梦粱录》。《梦粱录》有市井营生之记,其中保留不少当时临安的饮食材料。现在杭州的八卦楼,专售仿宋菜,其中如酒香螺、两熟鱼、虾元子、抹肉签、炒鸡蕈、鱼辣羹等等,都取自《梦粱录》。
仿宋菜中有橙酿蟹一味,则出自林洪的《山家清供》。林洪是福建人,在临安住过一段时间。他的《山家清供》混合了两地菜肴编纂而成。林洪引水果入馔,是一个很新鲜的尝试。不过,林洪的橙酿蟹一味,制法虽然简单,但有季节性的,应在橙黄菊放,九月团脐十月尖之时。现在台北有家餐厅亦有此味出售,用的是梭子蟹,除了腥酸,了无危稹所谓“黄中通理,美在其中”的雅趣可言。反正今天台北的暴发户不少,俗吃即可,谁还管它雅不雅。
我们到楼外楼,已近满座了。在靠边的一隅坐定,点了西湖醋鱼和宋嫂鱼羹。点菜的女师傅又硬塞了只叫花子鸡。心想叫花子鸡以常熟王四酒家最著名,我们在苏州那家王四吃过,并不见奇。这里的叫花子鸡较苏州王四,又相去甚远。但西湖醋鱼和宋嫂鱼羹的确不错。醋鱼鱼眼明亮,芡薄泽润,且无土腥,伴姜丝食之,略有螃蟹味。鱼羹酸甜适度,鲜滑可口。在大陆不凭特权能吃到这种水准的菜肴,已经是上上了。昨晚在杭州饭店也点了宋嫂鱼羹,酸得难以继匙,其他如炸响铃绵而不脆,酱爆春笋,笋老似竹,酱鸭生硬,这几个菜都是典型的杭菜,而杭州饭店又是六七十年的老字号,怎么连起码的水准也没有,后来悟到现在的杭州饭店是国营的。于是就心平气和地就着茶,干扒了半碗饭。在街上买了几个茶叶蛋回宿处吃。
其实最初的西湖醋鱼,是来自河南的“瓦块鱼”:“用活青鱼,以油灼之,加酱、醋烹之。”瓦块鱼和铁锅蛋是梁实秋先生家的“厚德福”看家菜。西湖醋鱼二十年代改油灼为笼蒸,现在则入沸水汆之,然后加薄芡即可。芡汁酸甜。北京“厚德福”专治豫菜著名,难道西湖醋鱼也像宋嫂鱼羹,同样由旧京而来?饮食之道最易流传,吸收当地菜肴特色之后,变成另一种地方菜色的新品种。西湖醋鱼保存了北地烹鱼用醋的特色,又融入本地菜的甜,出现了新的口味,但这都是经过长时间的尝试与习惯的积累,不是一蹴即成的。
“知味观”的猫耳朵,就是从北方传过来的。知味观是杭州出名的点心店,有七十多年的历史了,最初由夫妇经营的小馄饨摊子发展而成。这种小馄饨摊子现在还存在,在华灯初上后摆在街角,一灯荧荧、热气腾腾,很有情趣。我凑着摊子坐在小竹凳上喝过一碗,但皮厚馅少,汤里全是味精,也许杭州的馄饨早就这样。知味观夫妇的馄饨不同,老板贴了张大红纸告白:“欲知我味,观料便知。”这是“知味观”点心店的由来。
“知味观”现在除了卖点心,还出售其他的菜肴,离我宿处不远。但也是国营的。早市七点半到九时,去早来晚都不接待。我们去了两次都不合时,只好在旁边一家名为“凤凰楼”的回教馆吃羊肉烧卖,喝牛肉汤。这是一般人民的早点,羊肉烧卖膻,牛肉汤味寡。不过,凤凰楼可能是杭州少有的北方馆,出售手揉的馒头,我们中午路过,见到很多人排队等着馒头出锅,情况甚于台北的“不一样”。
不过,“知味观”的猫耳朵还是要试的。所以,那天中午我们又去了。楼下大厅已坐了不少人,都在等小笼包。我们扶梯上楼,楼上是雅座。现在知道了,要吃,就得上楼,楼上可以点菜。我点了龙井虾仁、东坡肉、烧鳝段、三鲜猴头、菜汤、一笼虾肉小笼包,当然还有两碗猫耳朵。其实猫耳朵是北方普通的吃食,将面擀成猫耳朵大小的片儿,在水中汆过,可汤、可拌、可炒,配料悉听尊便。知味观的猫耳朵则用汤,配料是火腿、笋丁、青豌豆、小虾仁,汤很清,但味平平,一如早上的通心粉,真是枉我几次奔波了。
这次来杭州,时间从容,希望闲逛着吃点道地的杭州菜和小吃,因为现在是早春,正是春笋上市的季节,吃了不少次的酱爆春笋,但春笋老硬,不知鲜嫩的被谁吃了。苏东坡从黄州归来后,再知杭州,把“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的东坡肉带到杭州。因此,杭州的东坡肉就闻名于世了。前些年杭菜来香港展览,我吃过东坡肉和龙井虾仁,并不理想。这次来杭州想吃到好些的,但从天香楼吃到个体户开的小馆,都令人失望。所以,从杭州回来,春笋也跟着到了香港。于是我自调了酱爆春笋,并炖了一锅东坡肉。不过,这次在杭州却吃到刚上市不久的鱼。
鱼身呈黑色,略带灰白色斑点,头大眼小,长三四寸左右。鱼俗称土步鱼,多生于池塘内,春节前后最肥嫩,我来得正是时候,在自由市场看到很多妇人卖鱼的,心想不知何处可以吃到鱼。后来终于在居处附近的环城小馆吃到了。环城小馆近我们宿处。早晨沿湖漫步就到这里吃片儿川。所谓片儿川就是雪菜片肉片面,是杭州人普通的早点。我们吃早点并无定所,往往在老正兴吃过汤包,又到对面排队买票,吃碗宁波汤团。不过,都是挤在人民中间吃的。因为我的衣着一如本地的老师傅,他们也常这样称呼我,吃起来方便得多。
环城小馆真的是人民食堂了。除了早点的片儿川和包子外,也卖午晚两餐,菜牌就用粉笔写在墙壁的黑板上。菜单上有红烧鱼。晚上我们去了。负责的是三十来岁的青年,把我们让到里屋的雅座。我要了红烧鱼、炒螺丝、鱼香肉丝、爆鳝片、片儿川汤,还有四两饭。这些菜谈不上什么味道。我从来没有吃过像这样又酸又甜却不辣的鱼香肉丝。不过,烧豆腐的鱼倒很新鲜。虽然我好吃,欢喜吃的倒不是什么珍馐美味,吃的是情趣和气氛。这里菜的味道真不好吃,但情趣和气氛却是很浓的。来这里吃喝的倒都是真正的人民了。真正的人民是很容易满足的,一盘螺丝一杯酒,在那里慢慢吮着,浅浅饮着,仿佛已拥有整个世界了,中国人民就是这样可爱。店里的青年领导,见我们是店里难得一见的外来人,端了菜后拖了张凳子坐下来,他说他受了三个月的厨师训练,就承包了这家馆子来经营。我们谈起江浙菜、杭州菜,他兴冲冲地抱了厚厚一本照片簿来,里面的彩色照片,都是菜样子。我想他倒是个有心人。于是我向他说了几本浙江菜谱,他说没有见过。其实,这些菜谱都是大陆出版的,回来后我寄了本浙江小吃的书给他,我想他卖包子和片儿川还凑合,炒菜还差很远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