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畴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下午,我从金沙港金氏修养堂用过午膳出来,折而向南,走过了那条跨在港上的小桥,一直向郭庄(就是从前的宋庄)那面走去。行行重行行,约莫有两里左右的路程,经过卧龙桥,绕过几处湖田,抬头一看,康庄在望,终于到了丁家山的山脚下。
丁家山在西湖的山川志里是一座不大有名的小山,其所以不出名的原因是因为没有以往的名胜古迹,若是和里湖的孤山比较起来,自然免不了有上下床之别。我以为湖上的山川林泉也和人一样地要讲命运,假使里湖的孤山没有宋隐士林和靖诛茅于此,有过以梅为妻将鹤作子的韵事,和亡清乾隆皇帝在山之南麓起造着巍峨的行宫,以及冯小青的艳冢,薄命诗僧苏曼殊的骸骨也埋葬在那儿,则其名之湮没无闻,恐怕也和现今的丁家山差不了多少哩!
然而这是废话,与本文无关宏旨。
丁家山兀立在南湖西南隅的尽头,她的形势与体态并不怎样高大,论面积,恐怕还不及孤山的三分之一。在我看来,与其说她是座山,还不如称她作坟起的高岗来得适当些。她在《钱塘县志》里所记载着的是:“濒湖水影山光,上下相接。”只不过如是而已。
上这座小山的路径倒有两处,一是由东北角上的“蕉石鸣琴”,一是由北面的山背,前者是大道,后者是小径。我因为贪省脚力,就在这山背间的小径上爬了上去。
很费了一点气力,终于爬到了小山顶。所谓康庄,三间朝着南向的洋式平屋,就整个地呈露在我眼前了,可是从侧门间走了进去,四面一望,空洞得一无所有,连字画都不剩半幅,想不到这一代名人的故宅,竟衰废到这等模样,说一句头巾气的话,未免有点“人琴俱亡”之叹!但是据说这位圣人(?)在世时的康庄(又名人天庐),文酒高会,几无虚日,不但杭州的文士如孙康和、宋翰卿、杨见心等都做过他的好友,就是那时浙江的当道卢子嘉、夏定侯、孙馨远辈也和他通过声气,莫不以为他文章经世,以天南的遗老目之。且也,当每次内战酝酿之先,卢子嘉、孙馨远为巩固割据形势计,常暗中央他到洛阳吴秀才那儿去说情,以保全浙江的地盘;这样一来,大有“翩然一只林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的神气。可是过不了几年,这位戊戌政变的有名人物,晚节末路,为了生活,竟附丽军阀而长逝了,他的这所别墅,也因为他生前有着反动的嫌疑,革命以后,推人及屋,便收归市府管理了。
虽然康庄里面的摆设一无所有,像是空着的马厩,但阶前的园林倒并不见得怎样荒芜,还有一些往日的气概,当我来时,几株梅树和山茶花正吐着红艳的花朵,冷香可爱,倒不以她宅主的变迁而自损其颜色。下了阶坡,去看那阶前的“康山”和“潜岩”,在岩石的上面,犹存他镌刻在那里的字迹,书法之佳妙,笔力之遒劲,论他的渊源,在六朝以上,而洒脱过之。若无临池数十年,读碑帖数千种的功夫,决不能写到如此的古拙。间常与友人论康有为的书法,他的写字,犹如老树着花,别饶风韵。惜乎他的书法和海藏楼主郑孝胥那样的为生平出处所累,不无“字以人轻”之憾!
康庄有两块天生的山石是被认为名迹的:一块叫作蝙蝠石,形似蝙蝠,偃卧地上;另外离蝙蝠石不远的一块叫作鲤鱼石,有头有尾,跃出地面,颇觉形似。但这块鲤鱼石因为年久风化的缘故,已经中断了!我想:如果此老还活在世上,还做着康庄的主人翁,坐拥湖山,看到鲤鱼石的夭殇,不知又要感慨系之似的赋诗若干首了。
在丁家山上面匆匆地游览了一转,便改道由“蕉石鸣琴”(此四字亦为康南海所书)的那条石级上下山。在半途中,看到路旁一块大的地坪砖(现在是改作游人们憩息的石凳了),这无疑的,当此老在日,定在那块石上做过不少临池的功夫,然而现在是把它弃置在路旁,煮鹤焚琴这类事,看来今古如此!
照康庄建筑物的价值估计起来,虽则并不十分的富丽,但是在一座荒山顶上,诛茅垦地,莳花植树,铺砌石级,建造房屋,少说似乎非四五万金莫办。一个失了势的政客,哪有这笔闲钱来起造这所别墅,故在人天庐起造的当时,有人说这笔建筑费的大部分是吴子玉与卢子嘉馈送的。至于是否实在,那只有起圣人(?)于地下而问之,笔者不便代他肯定。可是这所人天庐的基地,确为前浙江省长夏定侯(超)所赠与。关于这块基地的赠与,中间还发生过一桩有趣的纠纷。
基地纠纷的事实是如此的。本来丁家山是块无主的公产,在人天庐未造之前,有一位刘庄的管门人徐永泉,不知怎的,去认从前内河水警厅厅长徐则恂为族兄,把这块丁家山冒认为自己的私产,送给徐则恂,作为投认官亲的礼物,而徐则恂也不问来历,便提粮过户地收下了。及至夏定侯把这块山地送给康有为之后,刚要动手开山,徐则恂便出来阻挠,说他侵占人家的地产,几乎要以法律解决,幸而这块山地是夏定侯所送的,康有为便把这事的曲折始终原原本本去告诉了夏定侯。那时夏定侯的政治势力固然比徐则恂来得强,但也不好意思为了这桩小事情破脸,遂暗中转托孙康和去斡旋,向徐说明这块地是公地,如果徐则恂要告康有为侵占人家的地产,恐怕日后水落石出,徐则恂也免不了担负盗占公地的罪名。况当时的康有为和卢子嘉颇臭味相投,纵不卖夏定侯的面子,难道连卢大帅的友谊都不顾?经过这番说辞,徐则恂就软化了,不但把粮串户折去转送康有为,而且还亲自坐了轿到丁家山去道过歉,彼此解释误会,自认晦气而已。
因为康有为给杭州人士的印象太恶劣了,当康氏在筑人天庐的时候,舆论纷纭,群起责难,碍于夏定侯之势,虽不敢明言其侵占公地,但说他侵占“蕉石鸣琴”的古迹,众口呶呶,几有鸣鼓而攻的样子。后来幸亏圣人(?)的靠山有力,公事公办,一查了事,而康圣人(?)的人天庐便安然出现于丁家山顶了。
中国的文人不论今古,总免不了要带几分名士的习气,自然咱们的康圣人(?)也没有例外,他在人天庐颐养天年的时候,大概不耐鳏居的寂寞,竟闹出了一段桃色的佳话。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古董,居然垂青了一位妙龄的榜人女,就是近年来寄居在郭庄的所谓七姨太太。这位七姨太太的娘家是姓张,榜人张毛头之妹也,据熟稔七姨太的人云,其貌并不娟秀,粗花大叶,不过那时有几分稚气的美罢了。与康结缡以后,迎居别墅,梨花海棠,相映成趣,间亦白发红袖,徜徉于湖中山水间,不知者疑为一祖父携一孙女以共游也。及至圣人(?)归道山后,女亦矢志守节,以报此老之情爱于泉壤。古井无波,颇称难得;闻此女之年龄,今已四十矣,回想前情,能不如梦。
也许因为康庄收归市府管理的关系,这位七姨太太便寄居在郭庄,据说郭庄的主人是康有为的朋友,所以念及亡友来照顾他的孤嫠。至于她的生活费用,是靠茅山的几十亩租田来过活的,旁的并没有出息。笔者在游了康庄回来的辰光,路过郭庄,很想去见见那位七姨太太,可是事不凑巧,她在去年腊尾到上海去了,迄今未返;而我的这篇小文,也只好止于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