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脑壳千万莫做生意,只想着赚,却不晓得算成本。把老人盘上一百岁,要多少本钱?上了一百岁,还能当几年国家干部?”亮才又嗤笑我一回,接着说,“改年龄既有好处,分配最要讲公平。要是搞得不公平,哪一个该得不得窝了心,成天想着上访,万一访成了,严书记全盘棋都要臭掉。你们晓得,下坎岩这地方高寿的人不多,据说是水质问题,又有人说地底下有放射性矿物,炼出来可以造原子弹,炼不出来就成了祸害。按人口摊,下坎岩也有个指标。指标下来,分给哪个头上按说不是难事,把年龄排一排,谁年长谁拿。下坎岩活上八十的老汉只有曾老秋,但他早几年就风瘫了,一年到头趴在床上,秒秒钟等着升天。县里来人改档案变年龄,也不是不要成本。曾老秋一看就是赔本买卖,不可能再活五年。指标给他,不就肉包子打狗了?”
我暗忖,培养长寿老人也要扯到成本核算,偌大一个岱城,岂不成了现代化养殖场?
“不要笑嘛,这可是岱城头号大事。曾老秋不行,下坎岩数下来就轮着我爹,指标说要分下来那时他七十七,现在快七十九。但是,你们应该晓得,我爹死脑筋,不肯配合工作,给钱也不答应。他还跟找上门的民政干部摆明了讲,你们骗人我不兜出去,但这种也莫找到我头上,我易为经一辈子清白……”
我大舅偏着脑壳,晓得亮才这时候在说他,眼底登时有了些活泛。亮才指了指他爹脸上的神色,又说:“我家日子还好过得去,要不然,上面发钱谁不领?人不贪钱鬼不收,他得了脑溢血恢复得好,医生说简直是奇迹。我倒是天天见证奇迹,现在我爹天天跟我抢台看电视剧,我喜欢看抗日,他偏要看婆婆整儿媳。”
亮才讲到他爹照样嘴损,其实是孝心蛮重的一个人,边讲话边帮他爹擦斜口水。他还夸:“真是个好爹,怕我讲得口干唇裂,我讲话他费口水。”
父亲脸皮皱一皱,倒也没说什么。孝不孝顺,在行不在言,乡下泥腿子更是这样,糙嘴汉子疼爹疼娘。我父亲当然也明白这些道理。
“……我爹不要长寿指标,往下就数到龙马壮他娘覃四姨。覃四姨七十六岁,上山打猪草,下河摸螺蛳,样样在行,再活十来年不是问题。县里把这个指标划拨到她头上,那是穿钉鞋走旱路,稳中求稳。干部找覃四姨还有龙马壮,讲起这个事,他家当然愿意配合工作。龙马壮就会种香稻米,但他家统共几丘冷浸田,累到死也发不起家。县里发的高龄补贴,在我眼里不算钱,放在他家能派上大用场。民政干部刚来我们村,见到覃四姨时还嫌她年轻,身手太灵活。覃四姨主动跟干部说,别看她还能嚼猪脚筋,其实几颗牙齿都松动了,哪天牙齿掉脱,保证不镶不补,嘴皮一旦起皱,一下子就老去二十岁。这个指标基本落实,给覃四姨,还拿来表格帮她填,她一家人这才踏实。龙马壮路上碰见了我,一脸感激,抢着发我纸烟,问我要不要香米,好像这个指标是我发给他家的。”
“那个覃四姨,现在每月到手多少钱?”
“哪这么容易?”亮才苦笑一下,又说,“要想领到这笔钱,手续相当麻烦,好多单位都要给覃四姨填表,前后忙了一年多,据说钱就要发下来了,覃四姨却一下子病倒,抬到城里医院住了几天院,又被医院退回家里。龙马壮成天拉起脸,就因为他娘的事。”
说到这里,易为经又是一阵猛咳。亮才不晓得哪句话又惹了老爹,奇怪地瞥一眼。他爹好一阵没有喘过气,不停地咳。亮才赶紧给他爹捶背,忽然想到原因,并跟我说:“这回不是发警报,是真咳,真咳哟。”亮才给他爹捶了一通,手法娴熟,他爹慢慢就缓和下去。亮才手不停歇,脑袋努力向我这边探。“……想起来了,剧透,严重剧透!”亮才肯定不知道剧透是“剧情透露”的意思,当成“爆料”用。“我爹年轻的时候喜欢过覃四姨,覃四姨比我妈漂亮十倍不止,那时候,村里后生个个都喜欢。我爹想娶覃四姨,后来事情黄了,我爹带着一肚皮怨气跟我娘成了亲,勉勉强强生下我,搞得我也一副糙脾性不是?现在覃四姨病倒在床,我爹一心想去看她,我不敢啊。你想,一村的人都晓得他俩有过交往,现在都七老八十了,我爹还进到人家屋里探一眼,惹来闲话,覃四姨岂不死得更快?”
易为经咳嗽声又紧凑了起来,亮才这才闭了嘴。
我父亲顺势说:“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山挂坟,都早点休息。”
4
易家的祖坟也是埋在一起。每一姓都有祖坟山,埋得集中,方便后辈们挂坟不必兜来转去绕几座山。祖辈替后世想周全了,也好后世子孙来得勤快。
父亲、亮才、我还带着盛彰到了地方,坟头上的皮树长得旺势。皮树是灌木,最爱生在坟头,生长极快,枝条还虬结得紧,每年挂坟都要砍斫一次。这天到了坟头,易家别的兄弟都还没来。亮才鼻腔里哼一声说:“以前我们易家清明节来挂坟,都是乌泱乌泱一大堆人,但这几年我手里有了些钱,那些兄弟叔侄看得眼馋,把坟头先留给我一人打理。我打理完了,他们再过来烧一刀纸放一挂响鞭,就算交了差事。”
父亲说:“祖宗拎得清,专门保佑你一个人。”
“立松都不来哩。以后我死了,怎么得了?还不如一把火烧了,骨灰摆家里。但也不行……”亮才皱着眉头,发挥着想象,“要是拿我这把老灰去肥田,我也是没有办法。”
我说:“骨灰肥田,亮才哥你彻底融进自然,也算最好的归宿。”
“呃,你那张寡嘴嘛,挫骨扬灰被你一讲,都成了好事。”亮才站起身子把皮带紧了紧,吆喝我一齐开工。
坟茔就像一头头乱发。我父亲在后面监工,我俩挥刀不紧不慢砍上一阵,只给两三座坟头剃出了轮廓,照这么搞,不知要搞到哪时。现在想借助火力也不行,村口、山脚到处立起了禁火牌,失火烧山牢底坐穿。盛彰不知好歹,见我们砍树还当是游戏,跟我要了柴刀,冲一棵树蔸一顿猛砍,还没砍断,自己虎口震麻了。
“好玩不?”
“不好玩。”小家伙嘟噜着嘴。
“那行,一边玩去。”
这时,亮才手搭荫棚四下里打望一圈,龙马壮就跳进视野。他蹴在对面坡头抽烟。亮才跟我们说:“马壮遇到烦心事总这样。”
“人躺在床上了,钱又领不到,谁沾上这事谁烦。”
“你不了解马壮,钱肯定也想拿到手,他心里更疼他娘。我猜,他肯定是后悔,当初就不该接受长寿指标。”
“那倒是,长寿人人都想,但一旦成了别人给的指标,说不定就是一块心病。”
“你总是有古怪的说法,有空你也开导开导马壮。”
亮才请示了我父亲,说要找个帮手。我父亲点了头,亮才便将手做成喇叭状,冲龙马壮招呼,要他过来搭把手。龙马壮走近了,亮才说:“我现在很少下地,砍一会柴浑身痛,更不要说我这表弟。你把这几座坟都打理一下,给你五十。”
龙马壮紧张地说:“哪要这么多,你随便给点就好。”
“就这个数!”亮才在龙马壮肩头拊一掌。
龙马壮从我身边擦过去,转瞬便挥刀干起活来。他那刀,刃口磨得锋快,一抬手就让人看出来,是一辈子没离开土地和庄稼的汉子才具有的架势,干活比我和亮才加起来还快。
我和亮才各自又打理一个坟头,腰就直不起,挨着我父亲坐下。父亲骂我们两个废物。我一个劲喝水,老远看着龙马壮舒展地挥舞柴刀。盛彰好动,什么都当是好玩,马壮砍下的柴枝他就抱成一堆一堆。
闲下来,亮才又说起马壮家的事。“……你们也晓得,政府部门办事情,没有不拖沓的。网上刚看到一个事,有两口子办准生证,户籍在老家,做生意在省城,两边计生干部拿他们踢皮球。两边来回跑八年,好不容易拿到证,年轻媳妇搞成了高龄产妇,九死一生得了个小孩。可能是心里面窝火,这两口子给孩子取个名,索性就叫‘抗战’。”
“亮才哥,你也上网?”
“看不起人嗬!不上网不行了,会变成聋子瞎子。我现在也偷菜,我老婆却喜欢玩《植物大战僵尸》。一玩,她就不晓得自己好大岁数……”
“你不也一把年纪了么?忘记自己岁数是好事。你说的,龙马壮多出个爹,却又是覃四姨的儿子,到底怎么回事?”我忽然想起亮才前天提到的事,就把话题纠过来。要不然,亮才讲话顺嘴跑,不消多久又跑不见影了。
“呃对,我们不扯闲篇,言归正传嗬。覃四姨得了长寿指标,要在档案里改年龄,这种事本来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要想拿到上面发的补贴,一大堆手续,一样都不能少,圆乎乎的公章,一颗都不能缺。那一段时间,政府、民政、公安户籍……呃,还有妇联也来了人,帮覃四姨填表格,填完了覃四姨只管按个手印。妇联到底搞些么子事?反正全来了,态度还蛮好,帮覃四姨搞钱,就像是帮他们自己搞钱。覃四姨自己跟人讲,按手印这事日怪得很,只按一个有点像杨白劳,按多了,倒有点像领导。覃四姨蛮配合工作,要她按几个就按几个,就等着补贴像自来水一样,哗哗地往自家流。有一天我在村口碰见一个城里干部,开口喊我一声大哥,是要问路。用不着他多问,我手往马壮家一指,他就明白了。”
我插一句:“除了以前收农税和计生,怕是很难看到这么多干部进村。”
“那是当然,前一阵,我们村里来的生脸都是覃四姨的客。城里干部跟覃四姨交代,这种事不要外传,越少人晓得越好。但在下坎岩,这么多生脸去到他们家,哪还瞒得住嘛。覃四姨和马壮都不是多话的人,摊上钱的事嘴就上了箍,但马壮大儿媳叫小珍,她嘴巴皮松。有的后生就以为小珍裤带子也松,有一说一,小珍也就是嘴巴皮松……谍战片你们也看得多吧?现在想不看都不行,随便调台,全是谍战片。我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小珍就像是打进马壮家的特务,马壮家好比国民党,全村人好比共产党,他家哪还有什么事情瞒得下?”一扯到这话题,亮才免不了又说开了。谍战和婆媳关系,是电视里当仁不让的主菜。
那边,龙马壮干活肯下力气。虽是清明,这天天上挂着一片浑浊的太阳,气温不高,但空气很闷。马壮干活出了汗,脱掉衣衫赤膊上阵。他一身紫膛肉,虽算不得强健,看上去却毫无多余成分,每一寸皮肉都随挥刀的动作而张弛,均匀地发力。他一躬身钻进草窠,极易与周边事物融为一体,只见草与灌木摇动,不见他人影。
亮才不紧不慢地把话题收了回来,继续往下讲。
覃四姨毕竟七十几的人,要装成九十几的模样,也是天大的不易。她身板几好,洗衣择菜,耧松毛打猪草,甚至下河摸螺捞虾,成天歇不下来。前几年,村里一帮妇女鼓捣出一支鼓乐队,到处接生意,婚丧嫁娶都是财路。覃四姨本来就爱凑热闹,也想去,马壮拽着娘死活不让走。他说我的娘哎,你一把年纪,帮个忙,不要把自己搞得太活跃嘛。马壮也有难处,这些年,村里人时常劝他,你屋老娘纵是看着年轻,到底七十多的人了,莫让她累趴下来。多有几个人劝,倒像是马壮虐待他娘。马壮跟亮才讲起这事,也是满肚子委屈。他说:“我哪能不晓得嘛?我娘要是在山上摔一跤,在河里踩虚了脚,药钱一花,我种一两年稻都是白干。但她自己有手有脚,还是我娘,我又不好打副链子把她锁起来嗬。”
填了一堆表格,城里干部还交代覃四姨,既然改了年龄,你就要配合工作,随时提醒自己,你九十多岁的人了,多休养,少干活。龙马壮好说歹说,覃四姨听不进耳朵,城里干部交代的纪律她不敢不听。村里人总也有怪话讲,以前怪马壮虐待他娘,最近覃四姨经常呆在家里不出门,人们又说,覃四姨拿到长寿指标,倒像是坐月子一样。小珍口快,别人晓得是怎么回事,又说,怪不得哟,都要领工资了,有本事闲下来,哪个还肯累着自个?还有人说,覃四姨这是要当干部。这个干部当得潇洒,一当上就退休,什么都不用干,多活一天就多领一天的工资。还建议马壮一家把覃四姨重点保护起来。其实,覃四姨忙活一辈子的人,要不是配合领导的工作,真的歇下来,反而浑身不自在。
这种事在下坎岩传得快,好长一段日子里,都是村里头条新闻,好事者见天播报最新进展。快死的曾老秋也晓得覃四姨要按月领工资了。当初,城里干部没挑曾老秋改年龄,就没人告诉他这回事。这老汉卧床好几年,现在晓得覃四姨顶替了他,竟然回光返照,拄根拐拽下地就走,老远看见覃四姨,朝她瞪眼,嘴里咿里唔噜诅咒着,浊绿的痰一口一口往地上啐。覃四姨怕见着曾老秋,更少出门。曾老秋本是随时要去死的人,知道县里面下拨长寿指标,竟然认定自个还有好多年活头。要是能走远路,曾老秋肯定变成上访户;要是能打电话,他也会到处拨号反映情况,捅给报社曝光也不一定。幸好,给他一部手机,他也认不全十个数目字。他看见年轻人打手机,就说真是怪事,听收音机光用耳朵嫌不够,嘴巴皮弹得日快。
覃四姨逼着自己闲下来,顶多也就是小不自在,更大的麻烦,不在这里。亮才说:“你们想,覃四姨一下子变成了九十五岁,马壮才五十冒头,他俩之间什么关系?农村人生孩子生得早,马壮又无兄弟姐妹,和他娘差四五十岁还说是母子,要人肯信。城里干部也意识到这一点,改档案这事最要兜得圆,留下这么大漏洞,以后被上面验收干部一眼看穿如何得了,如何对得起严书记一番苦心?要是给龙马壮也改年龄,牵扯下去就太多了嗬——他家锁金锁财两儿子也要改,孙子也要改,像是扯落花生,一把扯起一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