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依然记得那夜的月光,是怎样朦胧多情地见证了小王木匠向我求爱。而我,竟然没有立场坚定地一口回绝,在我的潜意识里,似乎也希望发生些什么。就这样,我任由小王木匠一厢情愿地“私定了终身”。那一刻的感觉是如此美妙,让人无法抗拒。
27
现在想来,那时真的太纯了。自始至终,小王木匠都没有牵过我的手。我们最亲密的接触,就是那天晚上,他按了一下我的肩膀,让我坐在他的衣服上。所以,这也更让我至今感到美妙无比、温馨无比的一个晚上。但这也是唯一的一次。
小王木匠走了。我信了他等我五年的承诺。那时候真的很单纯,一句话,一封信,甚至一个眼神,都能让人死心塌地地相信对方。我也是。但是,那时的我们,真正了解爱情多少呢?
我的日记本上出现了小王木匠的名字,偶尔还会出现川的名字,我潜意识里拿他俩做比较。小王木匠活泼热情,敢说敢为;川性格内向,忠厚木讷。他俩各有所长。最大的不同是,小王木匠喜欢我,而川不喜欢。
“我曾想非你不嫁,但没有机会了。我们身处的环境如今相差十万八千里,也许你会在上海找一个好姑娘结婚,而忘记当和尚的荒唐念头……现在有个男孩很喜欢我,也许我会嫁给他,我们俩将会各有各的人生……”我在日记里给川“留言”,依然惆怅不减。
那时候,在我们村,我并非唯一的情窦初开的女孩。喝农药自杀的强子的妹妹小菊在外学缝纫的时候,爱上了一个离过婚、有一个儿子、还坐过牢、还坐过牢的中年男人,两人爱得死去活来。那时,小菊的父亲还在世,小菊被父亲从外面带回家,锁在家里,不准出门。可平时看起来柔弱胆小的小菊,却做出了一个惊天动地之举——有一天趁她父母不注意,偷偷越窗逃跑,去和市里的男友同居了,并且一去不回,直到一年后怀孕,生米煮成了熟饭,小菊的父母不得不默认了这桩让全村人耻笑不已的婚事。小菊结婚那天,我和几个同村姐妹合伙送了一瓶蜂花洗发水、一瓶护发素和两块香皂给她,我另外单独送了一条手工刺绣的缝纫机罩子给她,并且做了她的“伴娘”。小菊的婚礼及其简单,因为父母怕丢人,所以并没有大操大办。在小菊的新家,我们看到了她的“老”丈夫,他比小菊整整大十八岁。但他是城市户口,这点对急于跳出农门的女孩来说,有着无可抗拒的杀伤力。虽然小菊的做法让全村的大人们都感到不齿,但我们几个小姐妹在私下里却十分佩服小菊的勇敢行为,可我始终不敢向小菊“学习”。
因为小菊的“不良影响”,父母对我的管教也越发严厉。
有一天我从山上回家,爸妈的脸色又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阴沉得可怕。我妈是沉不住气的人,开始逼问我在外面结交了什么小青年。我一头雾水,矢口否认。“你要不搭上人家,人家会给你写信?你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光了!”我妈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啪”地扔到桌子上。我盯着信封一看,脑袋马上就“嗡”的一声炸开了——是小王的信,而且信封已经被拆开了!
“谁拆了我的信?”我恼火地嚷嚷起来,第一反应就想知道是谁看了我的信。爸妈是不识字的,肯定是别人拆了我的信。父母为这封信将我大骂一顿,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到了,真让我羞愧得想死。他们还警告我马上写信和人家断交,否则有我的好看。后来我知道,是继父从大队拿到的信,他在大队就让人拆了,让人家念给他听。他听了后,就从大队一路骂回来了。
晚上,我抹着眼泪躺在床上看小王的信。信很短,一页纸都没写完,只有十几行。也没什么甜言蜜语,就是说回去后挺想我的,总想来看我,但又怕我继父拿扁担赶他。他还说让我耐心等他五年,他一定会来提亲的。这封信让我又心酸又欣慰。心酸的是自己的处境,欣慰的是小王对我一片痴情。
我给小王回了一封简短的信。我说,如果你遇到好姑娘,就不要等我了,五年太长了,我不能影响你。你也不要给我写信了。几天后,小王又给我写了封信,幸运的是,这封信被我取到了。信依旧很短,他发誓说一定会等我的,让我对他有信心。他还约我有机会去他家玩,他家就在芜钢厂旁边。“我不能去你家,你就来我家玩吧,我们总不能五年时间内不见面吧!”他在信中写着。
这次,我没有再回信,怕这样信来信往,被继父发现后又会闹得翻天覆地。而我也没有机会去小王家玩,父母那时盯我盯得很紧。后来小王也没给我写信。但我并不失望,我知道他在心里是想着我的。每当我不开心的时候,就拿出他的信来看,给自己的未来找一点希望。
然后就到了那个七月炎热的中午。我妈回家做饭去了,我在靠近马路边的场地上用小手锤砸石子,下午有一辆拖拉机要来装货。场地靠近马路边的上坡处,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马路,此刻路上基本上没什么人。我头戴草帽,在简易的遮阳棚下“叮叮当当”地砸石子。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身后有自行车的声音,还有个女孩子笑嘻嘻地喊着:“哎哟,上坡了,让我下来吧。”我下意识地回头一望——我宁愿这一幕永远也没有看到——小王木匠正骑车载着一个姑娘从我身边掠过,那个姑娘的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
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那个口口声声说等我、也让我等他的男孩子,居然……居然在我的眼皮底下,亲亲热热地载着一个姑娘一路欢声笑语地走过去!难过?委屈?尴尬?失望?好像什么情绪都有,耳朵里像山上放炮震聋了一样“嗡嗡”作响。我都忘记砸石头了,我紧紧地盯着他们!我看到小王在陡坡那儿终于蹬不上去了,自行车摇摆了一下,停了下来,那个姑娘跳下车子,然后两人肩并肩往前走去,一路还在说笑着。我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大脑在这一刻停滞了。
是不是我的目光让小王感到如芒在背?还是他从后面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路边的我?反正,我看到他突然回了一下头。我赶紧低下脑袋,大大的草帽遮住了我的脸庞,他会认出我来吗?可是,我为什么要低头呢?我为什么会在低头的时候掉泪呢?那一幕,如烙印一样铭刻心中!
从他写信发誓等我,也不过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吧,怎么这么快就变了呢?所谓情变如风,是不是指小王木匠?我恨恨地砸着石子,泪眼模糊,看不清石子的方位,好几次砸到了手指上,但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痛。
当晚回家,我就给小王写了一封信。只有一句气愤之极的话: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信上也没留名字。然后,我把他给我写的两封信也给烧掉了。
三天后,我估计小王收到信了。也在揣测他是否会给我回信,如果回信,他会对我说什么?道歉?或者同意分手?但我没想到,他会直接来找我。
那时,我们农村还没有电风扇,晚上人们就扛着竹床去圩埂上乘凉。有些人还会在圩埂上睡个通宵,天亮了再扛着竹床回家。
那天晚上,我也和以前以前一样,和妹妹躺在竹床上乘凉。爸妈在别的地方和人家聊天。就在这时,“鼻涕虫”文革鬼鬼祟祟地跑过来喊我,说有人找我。我问是谁?他悄悄说:“王。”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说我不去。文革就走了,想是回复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过来了。“小王一定要你过去,他说要和你说几句话。”“我不想和他说话。”我赌气地对文革说。翻身再也不理他了。文革讨了个没趣,又走了。我想他再也不会来了吧?谁知,没一会儿他又来了。并且带给我一句明显威胁的话:“小王说,你要是不去,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不堪设想”这个成语。也是这一次,我把这句成语永远铭刻在心了。不管他说这话是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反正我的逆反心理被激怒了,我对文革说:“你回去对小王说,我倒想看看他怎么个不堪设想法!”
事后证明,小王什么都没做,我们之间就这样不了了之。后来听文革说,小王从他们家结束打家具之后,又接了我们村前面的姚家村一户人家的活儿,并且在那里相中了一个姑娘,文革说那个姑娘还和小王家还沾一点亲呢。难怪他那天骑车载一个姑娘从我们村经过了,大概就是前面姚家村的那个姑娘吧?我的心又钝钝地痛了一次。这大概就是失恋的滋味吧。这和川去上海时不一样,川和我还没有开始,也没有骗我。但小王却骗了我。爱情难道就这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吗?
28
我以为,我以后再也不会和小王见面了。但我没想到,半年之后,当我出车祸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竟然会来看我,并且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那是个中午,我正跷着伤腿在床上看书,我妈在隔壁做饭。听到有人敲门,门本来就是开着的,听到我的应答,他们就进来了。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来者竟是小王和熟悉的矿工李保平。他俩是高中同学,是小王硬拉着李保平陪他来我家的。或许他是怕我继父的扁担吧。
小王手里提着罐头等东西。从进屋起,他就没有抬过头,就那么闷闷地坐在我床前的椅子上,李保平坐在我床边。李保平一直没话找话地跟我聊天,从我的腿伤到最近看了些什么书等等,十分钟后就没话题了。而我,当时心里真是百转千回。小王是生平第一个向我表白爱情的男孩子,让我第一次听到爱的山盟海誓,让我第一次产生心灵的悸动和对爱情的渴望。可是,也是他让我第一次遭到爱的欺骗,怀疑爱的诚意,让我第一次品尝到心碎的滋味。我对他,就是这种爱恨交织的矛盾心情。时过境迁,我以为一切都已过去,谁知,他又出现在我面前,又勾起了我对他爱恨交织的情绪。
空气有些沉闷。李保平看看手表,说山上快要上班了。我说,那你们走吧,谢谢你们来看我。小王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又开不了口,始终低着脑袋坐在那里,满脸通红,像一个认错的小孩。过了一会儿,李保平问我:“你有没有纸和笔?小王有些话想跟你说,又不好意思,干脆让他写下来吧。”我犹豫了一下,从枕头边的日记本上撕下一张纸,连笔一起递给了李保平,李保平又转递给了小王。
小王好像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趴在我的缝纫机上写了起来。很快就写好了,他折叠了一下,又让李保平转交给了我,当时的情形真的又尴尬又好玩。我忐忑不安地打开那张纸,上面只有一句简短的话:“原谅我好吗?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会说到做到。”
而我做了什么呢?至今想来,我都无法原谅我当年的刻薄和残忍。面对一个诚恳道歉要求和好的男孩,我只想到报复,只想到让他难受,让他为自己曾经的错误接受更多的惩罚。所以,我当场微笑着对李保平说:“你浪费了我一张纸!”说罢,我毫不在意地把这张纸揉了揉,揉团成一团扔在了地上!自始至终,我没有和小王说过任何一句话!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伤害一个二十二岁男孩的自尊心吗?并且当着他同学的面。所以,长大之后,我始终没有忘记这一幕!他那低头认错的画面,他那满脸通红的尴尬,以及他临走时,向我投来的幽怨眼神,我都毕生难忘!
在爱情上,我的性格就是如此绝然,爱恨果断。他走的时候,我还做了一件更让他难堪的事情——我大声喊来我妈,让她把小王拎来的罐头还回去。我妈原本对小王就没什么好感,她当然不会要他的任何东西。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激烈的推让声,最终我妈还是成功地把东西塞给了小王。
那时我真的不懂事。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为当年自己的幼稚、刻薄和残忍而内疚。就算我要拒绝他,也该换一种委婉的方式吧!初恋时,我们不懂怎样相爱,也不懂怎样不爱。我不知道小王当时是什么心情,我心里只有报复和惩罚他的快感——你曾让我痛心,我也让你难堪一次,我们扯平了。
之后,再也没有小王的任何消息,当然,我也没有去打听过。但没想到,不经意之间,他又闯进了我的视线。
第二年夏天,钢铁厂不要碗口石了,“失业”的我就到采石场的破碎机组找了个拉翻斗车的活儿,就是每天拉着翻斗车,往外面的场地上运送破碎机上粉碎下来的石子、瓜子片或矿粉,这种活儿比砸石头抢拖拉机轻松多了。有一天,我竟然看到小王开着一辆崭新的、桔黄色的小四轮拖拉机到山上来拉石子,他果然实现了自己的部分梦想。可是,等到他的拖拉机开近了,我才发现拖拉机上还站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孩子——就是我曾见到过的坐在他自行车后面的那个姑娘!一下子,心头又涌上复杂的感觉——他真的和这个姑娘好上了,可他为什么又在我的腿受伤时,跑到我家去求我给他一次机会?他究竟想干什么?难到他想脚踏两只船?如此一想,原本消失的恨意又上来了。我又做了一个报复之举——将一翻斗车的石子全都倒在他的车轮下,堵住了他的出路。当我倒完,我像挑衅、又像示威似的横他一眼时,正好碰到他投来的似怨又恨的眼神,但我们谁也没说话。
只是后来,小王就不怎么来山上拉石子了,听说去了窑厂拉砖。也许,他是怕了我总是倒石子堵他的车吧。又或者,他这次来只是为了向我炫耀他的新拖拉机?那时的我是多么幼稚可笑,肤浅无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