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晚上,我闲来无事,跟远在山东的燕子打长途电话。心情极好,也不知乱说些什么,嘻嘻哈哈地一直讲到手机发烫。燕子还在那边喊呀喊,我拿起手机一瞅,呀,二十五分钟。刚想跟她说再见,她却突然变得严肃,说:“本子,我总想问你一个问题。”我的好奇心被她多年不见的一本正经给勾着了,马上应道:“你问,赶紧问!”燕子继续低沉着声音:“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去西安买房子?在哪里不都一样吗?”
“为什么一定要回去西安?
说来话长。我先喝口水。”
我妈是受过教育的农村妇女,高中毕业家里穷,没能上大学,留在村里做会计,后来嫁给我爸。我爸爱打麻将,把好好的日子过得一穷二白,常常揭不开锅,半辈子一事无成。对于心高气傲的我妈来说,这简直是她人生莫大的黑点。而我从小乐于读书,也读得好,逢考必第一,慢慢地就成了我妈的希望之星,替她把黑点遮掩得好好的。
作为她生命中的星星之火,我很争气地一路拿高分,冷静地升级、得奖,像打游戏一样,轻轻松松过了一关又一关,好不得意。一度,我以为所谓的人生就是这样,考试、得分、获奖,接受赞美和鲜花,还有女生们爱慕又自卑的神色,有吃有喝,稍微使点劲就能博个满堂彩。然而,不是。
在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面,少女玛蒂尔达问里昂:“Is life always this hard,or is it just when you're a kid?”里昂回答她:“Always like this.”
Always like this.谁都无法一直幸运,在漫漫的人生路途中,上帝的宠爱往往被均匀地分配在不相干的时间段。所以,上了大学以后,我的生活突然涌现出了许许多多千奇百怪的不如意。比如,专业不对口,泯然众人矣;比如,发现了城市的美,每个月生活费只有三百;比如,室友讨论着专卖店,耐克、阿迪达斯,我一个人去康复路看廉价甩卖。
如今回想,大学确实是我最尴尬的一段经历。高中时候,我英语奇好,奥赛拿奖,可大学里第一次考试,最拿手的这门课我只得了六十多分,班级倒数。当时查成绩,我妈站跟前,她看了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颤抖着问我:“是不是没好好学习呀?”这之后我更加紧张,紧张到自暴自弃,逃避一切。逃课、旷课,就算身在教室也基本埋头苦睡,昏昏然不知日月晨昏。
总之,整个大学上得很不成功,一无是处,跟我妈形容的我爸的前半生一样。毕业的时候,我作为学科类学生,也没乖乖地考个学校为人师长,倒是瞎折腾,把简历写得花里胡哨,投给西安的知名传媒单位。投出去的简历,大多数石沉大海。最后万不得已,我跟着出版社的老师写书,说得好听点是写,说得难听点那叫“拼凑”,拼拼凑凑,字数第一。工资待遇不高,一千来块,只够租个远离城市的城中村,日子过得前无理想,后没退路。一个人,从城市的大西郊到城市的大南郊,披星戴月,用现在时髦点的话修饰:像狗一样奔跑。
我也敬自己是条汉子,百毒不侵,所有这些不如意,都没跟我妈提过。怕她伤感,怕她操心,只强调“底薪是一千多,加上绩效会有两三千”“老师说了,写得好的话会很快涨工资的”“干满一年底薪加一百,两年加两百”,说得好像会地久天长一样。其实那份工作,我并没有做太久。因为自己当时年轻气盛只顾着矫情和强烈的表达,而十分缺乏扎实的文字功底和基本的写作宽度,所以,能力有限,老师也着急,没办法,我实难胜任,自动离职了事。与以往一样,我报喜不报忧,离职一事,守口如瓶,没跟我妈提。
要说这段又痛又痒的经历,对于当时不谙世事的我来说,并不坏,它就像一道闪电,哗,击碎了不凡的王子;哗,唤醒了平常的小子。平常的小子,一颗心跳得扑腾扑腾的,开始接受平凡的自己。
再往后,随着自己的沉淀和积累,一切都慢慢好了起来。新工作,新生活,新住所。我终于能有资格站在十九层的高楼上欣赏城市的夜晚,终于不必在城中村几平方米的房子里听市井晨昏,终于可以给我妈打个电话,趾高气扬地说:“嗯,暖气不热,我去找找物业。”“家里网费交了吗?我给你两千。”“家里热吗?我买个小空调吧。”
我妈慢慢安心下来,但是又像天底下所有的妈一样“贪得无厌”地希望子女能更好,更上千层楼,开始指导我:“在西安找个对象,比自己小的最好,谁谁谁都结婚了。”
可是,天算不如人算。当在西安的美好生活逐渐实现以后,我却哗啦摇身一变,把自己变作人家的丈夫,还私自辞了工作去对方的城市打拼,两个人同租了一间条件好一点的房子。而这个人所在的城市,和西安、和我家,有着一千多里的路程,开车得七个小时,坐火车十二个小时。结婚的时候,我妈没说什么,但是她的惆怅喷薄欲出。
龙应台有句话传播得很广泛: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诉你,不用追。
而我,从入了大学以后,一直都背对着我妈,无论境遇如何,是好是坏,坚持用僵硬的背影告诉她:我很好,你不用追。可是她不听,她的一颗心,始终悬在那里。
大家都在潇洒地说“从来处来,向去处去”,而我,非常想要“回到来处”。我呢,我就是特别想在人生的长路上,缓缓地转个身,向着我妈的方向,走一点算一点,让她不要追得太累。一辈子很短,迎着爱走。
我想如我妈说的那样,赚些钱,等到自己中年了就辗转回去西安,贷款买个小点的房子,最好附近有小公园,有点水,小区周边各种设施齐全。然后,接我妈和我爸过来,陪他们逛逛超市,走走亲戚,散散步,去那所我耿耿于怀的大学里坐一坐,说一说匆匆那些年自己的失败以及失败的原因。放慢脚步生活一段时间,弥补一下大学以来自己带给她的所有有惊无喜。
陕北民歌《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里有句歌词:羊啦肚子手啦巾哟三道道格蓝,咱们见格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的难。而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正好相反——咱们拉格话话容易哎呀见面面的难。难怪我妈哭。
我结婚以后也常回老家,一年三四回四五回,待几天就走,不长不短。每次走的时候,我妈都会哭,眼睛红红的,哽咽着,忙忙碌碌地帮我收拾,什么都想塞进车里,又什么都塞不进去,是那种做母亲的特有的一种爱莫能助。她焦急地搓着双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却找不到一样儿子需要的物件来。她看着儿子,像看着一位旅客一样,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后来我老婆生孩子,我妈伺候完月子,临走又是一场哭。送她上了火车,打电话,她还是哭腔沙哑,我安慰她:“过不了多久又再见了啊。”她说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可是她不听那些道理,只剩下哭。哭得我越发伤感,不停地扪心自问:人这一生,到底最应该陪伴在谁的身边?
我妈真的是,见我一次,哭一回。哭得我怒不知所怒又肝肠寸断。大家都说她:“日子好好的,为什么要哭?”她一边哽咽一边点头:“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她还是不停止地哭,哭得再没有谁去安慰她。人都一样,越被安慰,越是伤心,不如不安慰的好,让难过悄悄地走。
有一回,我妈来看我,背着个不大的包,包里装满了葱、姜、蒜,还有各种调料、纱布。我一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直到临走的几天,我看见她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晒着太阳,一手捏针,密密地缝纱布,一块块纱布在她手里变成一只只小小的口袋。她撑开口袋,把各种调料一点点装进去,装好一包了缝起来,再装另一包。而她身边的桌子上,已经放了许多圆滚滚的小包。
我问她:“做那些干什么?”我妈连头都没抬,一边缝一边说:“你总买调料炖肉,我给你缝好,以后炖一次肉放一包,不用再买了,悠着点花钱,攒着些,在西安买个房子,离我近。”
八月份的一个早晨,爸爸打来电话,支支吾吾的,犹豫了很长时间才开口,说妈妈昨晚突发脑溢血,正在中心医院抢救。他守了一夜没睡,病情不容乐观。我发疯似的赶到千里之外,妈妈刚挨过了危险期,还没醒过来,我悄声叫了声妈,所有的人都看到我妈的睫毛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