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阿麦便去骑兵营的校场上寻张生,谁知还未曾见到张生,却先远远地看到了校场一角处的王七与李少朝二人。只见李少朝张开双臂拦着王七,两人似正在争论着些什么。
阿麦瞧得奇怪,走近了仔细去听,就听李少朝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着:“不行,不行,王七你少糟蹋东西!”
王七身上沾了不少灰土,一边推搡着李少朝,一边叫骂道:“你留着这畜生才是糟蹋东西,白费粮草不说,还整日里跟大爷一样叫人伺候着,哎!你瞅瞅它,你瞅瞅它,你看它那副跩样!和它主子一个德行!”
王七叫嚷着指向李少朝身后,阿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见校场边上并无他人,只在用来拴马的木桩之上系了匹身长蹄大、剽悍神骏的白色战马,鬃毛竖立,神情很是昂然。阿麦皱眉细看,越看越觉得此马有些眼熟,猛然间记起这马正是常钰青的坐骑,貌似还有个名字叫“照夜白”。
李少朝无意间瞥到了阿麦,大大松了口气,忙拉着王七迎了过来,叫道:“大人,你快给咱们评评理。”
原来阿麦并未记错,这匹战马果然就是陵水之战中常钰青留在河边的那匹战马。那次大战,常钰青中计被困,挟着她一同跳入河中逃脱,却将坐骑留在了河岸边,战后便被李少朝当宝贝般“捡”了回来,一路藏着掖着偷偷摸摸地带到了青州。
前几日王七来寻李少朝要战马,正好看到了这匹照夜白,因喜它神骏,非要向李少朝讨了去做坐骑。谁知这照夜白却是性子极怪。你说它温顺吧,它却不容人驾驭,不论是谁上了马背都得被甩下来。可你要是说它是匹烈马吧,它却又是谁给它粮草都吃,一点没烈马该有的气节。
简而言之,这照夜白就是一马中的无赖,吃你的,喝你的,就是不鸟你。王七几次驯马不成,气得就要杀了这马泄愤,李少朝怎能舍得,两人就因为这事争了起来。
阿麦听得头大,看了看场边那头颈高昂的照夜白,脑中忽地闪过常钰青那张面孔,同样的张扬跋扈……
李少朝仍在喋喋不休,“大人,这么神骏的一匹马,还不能有个小脾气小性子了?王七自己驯服不了,就要杀了这马泄愤,你说他这是不是糟蹋东西?”
王七更是恼怒,“你养了它几个月了,也没见你能把它驯服啊,既然不能驯服,那还留它做什么?白白糟蹋东西!”
李少朝听了自然又是反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在阿麦面前竟又争了起来,到最后齐齐地问阿麦道:“大人,你说怎么办吧?”
“送回去!”阿麦突然说道,“给常钰青送回武安去,让他拿钱来赎,如果不肯的话就在武安城外直接将这马宰杀了便是。”
李少朝与王七两人俱是一愣,倒是那照夜白似听懂了阿麦话一般,张口怒目,昂首嘶鸣,直要挣脱缰勒而去。李少朝仍有些犹豫不舍,王七却是已经拊掌叫好道:“对!叫常钰青拿钱来赎,咱们既赚了银子又叫他折了面子,一举两得。”
“还可以探一探武安的敌情。”阿麦笑了笑,又嘱咐道,“叫人骑了快马去,切莫再折了人。”
王七忙点头允诺,回头就从斥候队中选了几个机灵活络的士兵,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又给他们每人配了双骑,就让他们带着这匹照夜白直奔武安城。
武安城,距青州西北才二百余里,快马加鞭一日即到。那几个斥候因得了王七的叮嘱,路上并未着急赶路,走到距武安三十里的溪流浅滩时又特意停下歇了歇脚。待第二日一早,先将坐骑喂饱饮足,留下两人带着多出的战马隐藏在溪边的树林中等候,其他的人这才各骑了骏马,牵着照夜白去往武安城。
武安城内,常钰宗听到城门小校的禀报,急忙上了城楼察看,只见距城门一箭地外果真立了几骑南夏骑兵,当中一匹白色战马膘肥肌健尤为神骏,正是常钰青的坐骑照夜白。常钰宗转头问身边的校尉道:“他们要咱们拿什么来换?”
“白银五千两。”那校尉答道。常钰宗心中顿喜,大笔白银不好携带,就是给了他们也带不走。那校尉犹豫了下又补充道,“说是不要现银,只要银票,如果没有南夏的银票,咱们北漠的也行。”
常钰宗一愣,待反应过来更是气得骂道:“南蛮子可恶!”
那校尉偷偷地看着常钰宗的脸色,小心问道:“将军,咱们当怎么办?”
正如常钰青所说一般,常钰宗此人年纪虽不大,行事却少有莽撞,明明此刻心中很是气愤恼怒,却没率性而为,只是吩咐身边校尉道:“先拖着他们,赶紧派人去禀报大将军。”
那校尉听了微微点头,派人向城下的南夏骑士喊话说这就去筹集银两,暗中却派了人快马去通知大将军常钰青。常钰宗在城墙上等着堂兄,结果没等来常钰青,却等来了叔父常修安。
常修安人未至城上,洪亮的声音却已是先传了过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真是老七那匹照夜白?”
常钰宗闻声惊讶回过身去,只见常修安噌噌噌几步迈到城垛口处,眯着眼睛仔细地辨认了一番,出声叫道:“嘿!果真是老七的照夜白,怎会落到南蛮子手里去了?”
常钰宗未回答这话,只扫了一眼跟在常修安身后一脸无奈的传令兵,才问常修安道:“三叔怎么来了?”
常修安一边朝远处望着一边答道:“老七去督造攻城器械了,犯不着再去寻他。”他说着转回身来看向常钰宗,用长辈的口气训道,“不是我说你啊,老十一,你什么事都好,就是行事太过谨慎小心了些,就这么点事你还用得着问老七吗?”
常钰宗心道这可是和那麦穗打交道的事情,我能不谨慎吗?我也就不谨慎了一回,结果这个麦穗就灭了我三万步骑……心中虽这样想,他面上却不敢带出丝毫不敬来,只垂头敛目地说道:“三叔教训得是。”
常修安嘿嘿笑了笑,伸手用力拍了拍常钰宗肩膀,凑近了说道:“那些个南蛮子从青州远途而来,必然是人困马乏,你先用银票将照夜白换了过来,然后再派人从后追击,就他们几个,还能跑得了?”
常钰宗却是有些犹豫,问道:“这样做是否有些……那个……什么了?”
常修安眼睛一瞪,“什么有些什么?你和南蛮子还讲什么信义,他们扒咱们死伤将士的铠甲时可对咱们讲信义了?再说了,城下这几个南蛮子没准儿就是来打探咱们动静的,怎能放他们活着回去!”
常钰宗心里仍是有一丝不确定,迟疑了下问道:“这些个南蛮子不过是在城下站了站,就能打探咱们城内的消息去了?别再中了他的诱敌之计!”
常修安却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直接对城门小校吩咐道:“准备好了银票,按照他们要求的那般,银马两讫!等照夜白到了手,立刻击杀这几个南蛮子。”
城门小校又偷眼瞥了瞥常钰宗,见他并无阻止之意,这才抱拳应诺道:“诺!”城门小校转身疾步而去,常修安又高声叫住了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回来,压低了声音说道:“还是抓活的,咱们也好审一审青州的情形。”
城外江北军骑兵早有要求,城中只得派出一人手执银票步行出来换马,只要多出来一人,他们就会当场击杀照夜白。正因为如此,北漠城门小校特派了名胆大心细的士兵独自出城换马,自己则亲自领了一队骑兵掩于城门之后,只待那士兵换过了照夜白,他就带人冲杀出去,定要将江北军那几名骑兵活捉回来。
前面的事情都进行得很顺利,那名北漠士兵先细细地查看了照夜白一番,见周身并无伤处,这才将五张面值千两的银票交与江北军骑兵之手,换过来照夜白的缰绳。因他出城时已得过嘱咐,知照夜白并不容他人骑乘,所以便也不上马,只牵了照夜白以近似于小跑般的速度向城门处疾走。只刚走到半路,前方城门突然大开,大队骑兵从城内纵马冲出,直奔着那几名江北军骑兵疾驰而去。
再说那几名江北军骑兵得了银票后拨马回转,刚行了不远便听到身后突然马蹄声轰如雷动,几人回头便见一队北漠骑兵挥舞着弯刀从城内快速冲了出来,马蹄踏处黄土飞扬,伴着骑兵口中发出的吆喝声,声势迫人。
“快走!”为首的那名江北军骑兵急声喝道,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催马快跑,自己却是在马上转身引弓,瞄着那尚未入城的照夜白直射了过去。旁边的几名骑兵也是极快地回身搭弓放箭。
那个北漠士兵刚才一见城门大开,便牵着照夜白撒开了脚丫子飞跑,幸得这照夜白也极配合,顺从地跟着跑。这眼瞅着就要进入己方骑兵的保护范围之内,谁知照夜白却突然暴躁了起来,不但不再随着他跑,还突然扯着他向一边冲去。那士兵心中大急,又不敢松了缰绳,竟差点被照夜白拽了个跟头,刚踉跄了一步便闻得身侧呼啸之声大作,一支羽箭紧擦着他的身侧而过。这士兵一怔,身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汗。
那几个江北军骑兵只放了一箭便打马而走,他们几个骑的本来就是王七特意从江北军中挑出的骏马,再加上早有防备,所以后面追击的北漠骑兵来势虽猛,却一直是被落了一箭之远。双方就这样直奔了三十来里,那些江北军骑兵的坐骑终显体力不支之态,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后面追击的北漠校尉心中大喜,自己这方的马匹虽然也有些疲惫,却比对方的情况要好一些,只要再坚持得片刻时间,必能将这些南蛮子生擒。他却不知道前面再转过一个山坳便是一片溪流浅滩,树林边上的驿道当中,两名江北军骑兵带着以供换乘的战马正在等待……
常修安与常钰宗在城墙上心中也有些疑惑,照夜白与那名士兵已然安全回城,可却久等不到那队骑兵回转。两人对望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心虚。
常修安安慰自己似的自言自语道:“咱们提前没听到一点动静,应该不会是他们的诱兵之计,可那帮小兔崽子们这是把人追到哪儿去了?”
常钰宗想了想,询问常修安道:“三叔,是不是去通知我七哥一声?”他话一出口又怕常修安多想,连忙补充道,“七哥若是知道照夜白找回来了定然高兴。”
常修安这次没有反对,常钰宗连忙叫人牵了照夜白去城北的军械处寻常钰青。常钰青正在观看工匠们试验刚刚打造出来的投石机。这是一种攻城利器,可以将巨石投入敌方的城墙上或城内,给守城方带来很大的打击。可常钰青对这些工匠造出的投石机并不满意,就在刚刚的试投中,这些投石机的射程还不到五十丈,而青州城的守军借助高塔和雉堞的优势可以将箭矢轻松地射到这个距离。若是不能延长投石机的投石距离,便很难对城墙上的防御工事和人员造成有力的打击。
世人皆知常钰青以骑兵战而闻名,又觉他出身将门望族,平日里行事狂傲不羁,很难想象得到他竟会到军械处这种地方来,更想不到他会很耐心地和工匠们讨论着怎样延长投石机的射程。
照夜白远远便看到了常钰青,长嘶一声从牵缰的军士手中挣脱出来,直奔常钰青而去。
常钰青惊讶地转身,看见身边凑过来用头颈蹭挨着他的照夜白,一时间也是惊喜交加,一边用手抚着照夜白脖颈上的鬃毛,一边问后面紧追过来的军士道:“怎么回事?从哪里寻回来的?”
那军士将事情细细地说了,常钰青脸色越来越冷,听到后面脸上已是罩了一层寒霜一般,手一按照夜白纵身一跃,身体已是轻飘飘地落到了马鞍上,一抖缰绳疾驰而去。
城楼之上的常修安远远看到常钰青单人单骑地从城内飞奔而来,心中不觉有些忐忑,一时竟不敢下去面对常钰青,只打发了常钰宗下去迎接。谁知常钰青却未下马,只对着从城墙上迎过来的常钰宗高声叫道:“开城门!”
常钰宗忙几步上前,扯住他的坐骑,劝道:“七哥,你先冷静些,莫再中了南蛮子的激将之法。”
常钰青知道派出骑兵去追杀江北军的人并不是常钰宗的主意,但常修安毕竟是长辈,他不好对他说些重话,便只冲了常钰宗发火,“你竟然也知道这是南蛮子的激将之法?那你还派出一队骑兵去追杀他们?”
北漠骑兵的建制是以百人为队,千人为团,一队骑兵便是足足有一百名骑兵。其实即便是要活捉那几名江北军骑兵,也犯不着用如此多的骑兵,常修安派如此多的人出城击杀几名江北军骑兵,分明是有些戏耍的意思了。
常钰宗被常钰青训斥得说不出话来,又听得后面街上蹄声雷动,转头看过去,见常钰青后面竟然还跟了大队的骑兵过来。常钰宗心中更急,急切中回头看了一眼城墙之上,只盼着常修安能下来劝一劝常钰青,谁知那城墙之上的常修安竟是吓得连头都不敢露了。常钰宗无奈,只得死死抓住照夜白的辔头,急声劝道:“七哥,你若是就这样冲了出去,岂不是正中南蛮子的下怀!万万去不得!”
常钰青冷笑道:“我若是不去,那才是正中南蛮子的下怀!一队之数不多不少,正合他们的胃口!若是再晚一些,一个也剩不下了!松手!”常钰青怒喝一声,伸枪去挑常钰宗抓缰的手。常钰宗骇得急忙松手,不敢再拦,只得吩咐城门军士去开城门。
武安城的城门再次大开,大将军常钰青亲带骑兵一千去救早先出城去追击数名江北军的一队骑兵。这一追就是一百多里,直到第二日黎明时分才追到了那一队北漠骑兵。而此时,那一队骑兵已被江北军的骑兵团团围住,正在苦苦支撑。
阿麦立马于一处缓坡之上,默默地注视着战场内的厮杀。身旁的林敏慎眼见着下面杀得热闹,不禁也有些跃跃欲试,或许感受到了他的心情,他身下的坐骑也不安分地踏动着马蹄。阿麦转头看过来,不等林敏慎张口便淡淡说道:“你现在的身份是亲卫,任务就是护得我周全。”
林敏慎闻言情绪顿时低落下来,低低地应一声“是”。阿麦不再理会他,转回头去继续观看下面的战斗。她本猜测常钰青不屑于为难几个送马的江北军士兵,不会派兵来追,只因挨不住王七的聒噪,这才本着权当是演练骑兵伏击战术的想法来到此处设伏,不料竟然真的等到了追击而来的一队北漠骑兵。
眼看着北漠的骑兵队里能立着的越来越少,阿麦正想这倒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块肥肉,却突地听得斥候回报说武安方向又出现北漠骑兵大部。阿麦眉头微皱,略一思量,命张士强打出旗语传令收兵,所有骑兵快速向城内撤退。
此刻,那名奉命追击而来的北漠校尉身旁剩下的人马只还有十几骑,他已是执了死念,重新调整队形之后想再做最后的一次冲杀,谁知围在四周的江北军骑兵却突然放开了道路。这校尉还不知常钰青大队骑兵就在几里之外,只当是江北军又有什么奸计,一时竟是不敢随意动了。
江北军骑兵重新列了队形,快速而整齐地向青州方向退去。常钰青晚了一步,率军直追到青州城下,眼睁睁看着江北军骑兵有条不紊地退回到青州城内,不慌不忙地收起了护城河上的吊桥。常钰青脸色铁青,带领几骑飞驰至吊桥之前,冷眼望向青州城楼。
果然,不一会儿,阿麦一身铠甲披挂整齐地出现在城楼之上。两人自从泰兴城西市一别之后就再没见过,此刻城上城下遥遥相望,心中均是复杂至极。
江北军骑兵统领张生从一旁低声问阿麦道:“大人,抓回来的那几个鞑子骑兵怎么处理?”
阿麦面容坚毅,沉声说道:“吊上城门,杀他士气!”
张生听了一时有些愣怔,旁边王七却是出言说道:“我来,你们瞧我的!”说着上前几步指挥着兵士将那几个受伤坠马被俘的北漠骑兵捆绑结实,一一吊在了城门之上,然后冲着城下的常钰青高声叫道,“常将军,您刚用五千两银子赎回了马,这回再掏点银子来赎人吧!咱们做买卖厚道得很,一个人只要您一千两,您看如何?”
常钰青怒极反笑,别说他身上没带着这么多银票,就是带了,若是就这样将人赎了回去,他日必成为四国的笑话!
王七见城下的常钰青不应声,用刀搁在吊人的绳索之上,又冲着城下喊道:“您可得快点给个信啊,若是没钱来赎人,咱们也不做那强买强卖的事情,我这就将绳子都斩断了,也好给他们几个一个痛快,您说是不是?这吊着的滋味估计不好受。”
常钰青不禁冷笑,扬声威胁道:“你敢杀他们一人,我用你江北百人来偿。”
话音未落,城墙上的阿麦却是猛然抽出佩刀来,扬臂一挥砍向绳索之上,那绳索上捆绑着的北漠军士顿时惊叫着向城下坠去,随着一声闷响,那尖厉的喊叫声戛然而止。
十几丈高的城墙,落下去必然是粉身碎骨。
众人一时皆被这个场景震住了,城墙上下一片寂静。阿麦的声音在城楼上响亮地响起,“你北漠何止杀了我江北万千百姓!区区这几个人,怎足偿命!”
绳索上高举的刀斧纷纷落下,几名受伤被俘的北漠士兵一一从城门之上落下,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声传入常钰青的耳际,刺得他眼中似能喷出怒火来。他死力地扣着牙关,高昂着头怒目看向城上。
城墙之上的阿麦却轻轻地笑了笑。秋日干净清爽的阳光从天空中倾泻而下,落在她的头上身上,照得那飞扬的盔缨艳丽无匹,更映得她笑容绚烂至极。她终于从那个胆小怕死的女细作一路跌跌撞撞地成长为一名铁血将军,阿麦终究成了麦穗……
常钰青终抬枪指向阿麦,大声道:“麦穗,我必要踏平你青州!”
阿麦脸上的笑容更加炫目,轻声答道:“好,我等着你!”
常钰青拨马退回到军前,手中长枪收回向身侧一横,身后的骑兵阵顿时开始变换阵形,竟似就要在城下与江北军进行决战。城墙上的江北军守军立时也已进入了战斗状态。张生见常钰青骑兵不过千余人,上前低声问阿麦道:“常钰青如此托大,竟然敢只带了这点人前来,我们若是偷派出骑兵绕到他后面断他退路,必可……”
阿麦也有些心动,略一思量,吩咐道:“我想法拖住他,你带骑兵从北门溜出去,偷偷绕到他们身后,到时以燃烟为号,我打开城门引常钰青来攻,咱们内外夹击,吃下他这一团骑兵!”
张生应诺,领命而去。
城下,北漠军冒着城墙射下的箭雨将那坠城的几名士兵尸体夺回,然后换了嗓门洪亮的战将出来叫阵。阿麦便又转身吩咐王七道:“你寻些嗓门子粗壮的来跟他们对骂,想法拖上一阵子,给张生时间。”
王七最不怕热闹,闻言嘿嘿一笑,道:“大人,您就瞧好吧!”
他也是位能人,不过片刻工夫,城墙上便响起了响亮的回骂声,不但气势迫人,把城下那战将的骂阵声尽都压了下去,还骂出了风格,骂出了节奏。底下的北漠人翻来覆去只会骂那几句,哪里是城上士兵的对手,一气之下便就拍马上前而来,不料才进城下,城墙上便就射下一阵箭雨,若不是那人躲得快,非被射出刺猬不可。
常钰青端坐马上,冷冷注视着城内,忽抬臂引弓搭箭涉射断了青州城楼上的一面江北军军旗,这才下令道:“撤退。”
北漠骑兵大队缓缓向后退去,许是因为此次连夜奔袭却无功而返,士兵们的士气都有些低落,走到后来连队形都有些散乱起来。
王七在城墙上看到,急道:“坏了,大人,鞑子要走!”
远处仍不见张生燃烟,可见他还未曾到达北漠人身后。阿麦微抿唇角看得片刻,沉声吩咐道:“击鼓,作势打开城门,出城追击鞑子。”
城楼上战鼓擂得震天响起,北漠军中,常钰青等人闻声不由俱都回身看去,旁边副将更是惊喜叫道:“将军,南蛮子中计,要出城了!”
常钰青面上却不见欢喜之色,他眉头微皱,默默看了几眼,冷声吩咐道:“掉头,接战。另外派人快马传令钰宗,命他立刻停下就地隐藏大军,待见有人马从后偷袭我时,再杀出吃掉敌军。”
“钰宗?”副将奇道,“他在后面跟来了?”
常钰青答道:“钰宗为人持重,我一怒之下带兵出城,他恐我有失必会集结大军在后追赶,算来现在应该已是快要到了,你速派人去拦下他,叫他暂时按兵不动,切莫上前,以免江北军畏战不出。”
那副将听得更是奇怪,忍不住问道:“将军怎知有江北军会从背后来偷袭咱们?”
常钰青微微冷笑,“麦穗此人奸诈狡猾谨小慎微,我们驻在武安已有月余,她却从不肯与我接战,今儿为何偏会大胆开了城门?定是另有算计,不信你看,十有八九她要偷袭咱们身后。”
那副将又问道:“那咱们还要返身去攻城?”
“去,自然得去!”常钰青态度坚定,他抬眼远远看向城墙之上,似笑非笑说道:“不去,又怎么哄得她上当?”
不提常钰青这里布置安排,只说青州城内,王七见城外北漠人马已经回头,正要下去点兵出城诱敌,恰好有亲兵从城内跑来带来徐静的口信:常钰青必有援兵,切莫出城迎战!王七一时矛盾,只得反身回来,问阿麦道:“徐先生什么意思?”
阿麦面色微变,低声道:“常钰宗,常钰宗可能藏兵在后。”
“没见着常钰青有援兵啊,徐先生是不是神道了一点?”王七有些将信将疑。
话音未落,就听得身边有亲卫叫道:“将军,鞑子身后有狼烟燃起!”
那是张生给出的进攻的信号,王七不由显露急迫,问道:“那咱们到底怎么办?是否还出城迎战?”
他们若不出城,青州城自然无忧,张生怕是就要受到常钰青与常钰宗两面夹击,可他们一旦打开城门出去,万一引火烧身,整个青州城都有危险。都是她一时轻敌,才会落得这般困境。
王七看得心急,又唤她道:“阿麦?你还犹豫什么,快说话啊!”
阿麦咬了咬牙,这才冷声道:“王七出城,切记不可恋战,与鞑子一触即回,我命弓箭手掩护你们。”
王七二话不说,拔脚就走。
阿麦一把拉住他,又压低声音嘱咐道:“避开常钰青,不许与他交手。”
王七为人油滑,闻言笑道:“放心,我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不会凑上去给他打的。”
阿麦却仍不放心,犹豫一下,又吩咐身侧林敏慎道:“你同王七一块去,不要做别的,只看住常钰青即可。”
林敏慎心道你可真分得出远近来,你怕王七被常钰青宰了,难道就不怕我受伤吗?他沉面不语,一时没有接令,旁边王七却是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嘿嘿笑道:“穆大侠快些与我同去,我王七今儿的小命就全指望你了!走走,等回来我摆酒谢你。”
林敏慎不好再说别的,只淡淡撩起眼皮看了看阿麦,这才随着王七一同下去了。
阿麦没有理会他的不敬,只又吩咐身边亲卫道:“打起旗语,命张生立刻带兵撤往飞龙陉。”
张生那里已带骑兵对北漠军背后发起冲锋,待看到那旗语已是晚了,北漠军显然早有准备,很快便就划分为前后两部,前一部分继续往城门冲去,剩下的则立即调转方向,与张生骑兵杀在一起。
与北漠铁骑相比,江北军骑兵战力并不占优,幸好张生带的骑兵人数大大多过常钰青,他正欲以多胜少,不料背后却忽又有北漠大军出现。就在这时,他也看到了阿麦在城上打出的旗语,当机立断,马上带兵逃亡飞龙陉。
城墙之上,阿麦见张生部队掉头向南,立刻鸣金收兵。王七正带兵与北漠人厮杀,听得身后鸣金收兵,也是毫不犹豫,立刻带着人马返身往城内跑去。常钰青怎肯放他们这样离去,一路追杀到城下才被城墙上射下的密集箭雨挡住,不得不停下来,眼睁睁看着江北军退回城内,紧闭了城门。
即便这样,江北军依旧是伤亡惨重,就连王七身上也挂了彩,若非林敏慎替他挡下了常钰青,他小命怕是都要折在城外。王七甩开身旁军医,急匆匆跑上城墙,问阿麦道:“怎样?张生可是脱身了?”
阿麦遥看城南方向,点头道:“应该可以脱身。”
王七却还有些不放心,问道:“不会被常钰宗追上吧?”
阿麦道:“只要张生能早一步进入飞龙陉,便就安全了。”
王七不解,问道:“为啥?”
阿麦淡淡一笑,“因为追击的人是常钰宗。”
常钰宗曾在白骨峡被她伏杀三万步骑,以他的性格,应该不会再贸然进入飞龙陉。果然不出阿麦所料,常钰宗率军追击到飞龙陉外便就停下了脚步,想追却又害怕中伏,离开却又不甘,只得暂停飞龙陉口,回报常钰青。
青州城外,常钰青听得回报,忍不住叹了口气,吩咐传令兵道:“机会已失,叫他回来吧。”
传令兵飞马而去,常钰宗很快带兵回来,见了常钰青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太过胆小了。”
常钰青淡淡说道:“麦穗早就算到这一点,不是你过。事已过去,不必再提。”
常钰宗想了一想,又问:“咱们什么时候再次攻城?”
常钰青沉默不语,只远远看着青州城楼出神,半晌之后,却是突然一笑,道:“先回武安,攻城之事他日再说。”
北漠大军又一次往后撤去,这一次却是走得有条不紊,秩序井然。城上江北军众将看得奇怪,王七更是忍不住问道:“鞑子这就走了,不攻城了?”
“不会又是使诈吧?”林敏慎也不禁问道。
阿麦默得片刻,轻声道:“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王七与林敏慎两人都是不解,阿麦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淡淡地笑了笑,吩咐王七收拾战场安顿伤兵,自己则转身向城内慢慢走去。王七疑惑地望着阿麦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禁出声问身边林敏慎道:“穆侍卫,你说这常钰青现在不攻城,还在等什么?”
同样的问题,常修安也在问,“既然胜了,为何不乘胜追击,破了那青州城?”
“时机未到。”常钰青淡淡答道。
常修安不解,想问却又觉得有失身份,便就给了旁边常钰宗一个眼色,示意他问。常钰宗不好驳三叔的面子,加上他也心存疑惑,便就出言问道:“还要再等时机?可这样再等下去,江北军岂不是就要在青州站稳脚跟?”
常钰青却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说青州和冀州可有勾连?”
常钰宗被问得一愣,常钰青笑了笑,岔开了话题,“青州城池坚固,我们又兵力不足,只要江北军固守青州城,我们拿他们也没有办法。”
常钰宗有些跟不上常钰青跳跃的思维,下意识地问道:“那怎么办?”
常钰青失笑,接道:“能怎么办?只能是逼得江北军出城与我们交战。”
作为一名骑兵将领,常钰宗自然知道能逼得以步兵为主的江北军在野外和北漠骑兵正面作战最好,可是那江北军的麦穗非但不是傻子,而且还狡猾得很,她这次派兵出城已吃了个大亏,又怎会再乖乖出城?常钰宗心中更是疑惑,又听常钰青耐心说道:“青州不比泰兴,泰兴城中有粮,只要肯死守,即便是守上几年也不是难事,而青州城内粮草以前则主要是由冀州供给。”
常钰宗也渐渐明白过来,“七哥,你是想等青州粮尽再攻,逼得他们出城?”
常钰青摇头道:“不用粮尽,只须等到明年麦收之时即可,江北军为保产粮区的安全,只能同我们交战。”
常钰宗却不禁皱眉,“那岂不是说我们还要再等上好几个月?”
旁边一直没言声的常修安突然说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远不用如此麻烦。”
常钰青微微挑眉,抬眼看了过去,默然不语。常钰宗却是心中一喜,急忙问道:“什么法子?”
常修安嘿嘿笑了一笑,答道:“老七估计也想到了,就是驱赶南蛮子百姓攻城。”
常钰宗怔了怔,随即便明白过来,犹豫道:“陈起怕是不许,他那人沽名钓誉,七哥屠个小小的汉堡城还惹他诟病,若是此次再用南蛮子百姓攻城,不知他在皇上面前还要进什么谗言。为了个青州,毁了七哥的声誉前程,不值得。”
常钰青却是嗤笑,“身为武将却还要讲什么声誉,当真可笑至极!不过,这次我不想挟民攻城却不是怕陈起,而是,”他停了一停,微微冷笑,继续说道,“挟民攻城这招对那麦穗怕是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