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婉擦干了眼上的眼泪,跑去了书院和爹说妹妹的变化,可沉老只是诧异片刻,便继续低头忙军事。春婉失望地垂下头去,心中蔓延的不知是心酸还是心疼。而那一年,春意七岁,春婉十岁。
春意八岁那年,春婉同她玩迷藏,蒙着眼睛的春婉失手打翻了烛台,春婉不知情况依旧摸索着,可当时之间,她只觉自己的身体被人狠狠得推了开去。她赶忙拉下布条一瞧,却见春意脸颊被灼伤了一大块。
被灼伤成了这副模样,春意竟也不哭,还是傻笑着看着她,眼里写满了天真,双手还不停拍打着,嘴中反复念道“婉婉没事,嘿,婉婉没事……”她觉得自己救下了婉婉,所以开心极了。可是她的脸,却毁了。
春婉急忙将春意抱起去看大夫,等到脸上的伤痊愈后,便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
春婉心生愧疚,不禁对她愈加好。她教她读书识字,教她是非对错,春意愚笨学得慢,同一字即便写上百遍亦记不得,春婉也不恼,摸着她的脑袋鼓励她。
那一年,春婉开始学习刺绣,便将纹好的第一只荷包送给了春意。春意高兴得不成样,日日将那荷包小心翼翼得放在身上,从未离过身。
每年的灯会是春意唯一一次出门的机会,因着这一天府中众人皆会放松,遂春婉总会偷偷拉着她出府去,去偏僻的小街道逛上一逛,而后再偷偷把她带回家。
春婉想,她是她的妹妹,她要照顾她一辈子,她要和她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只是后来,她遇到了司空尽。
沉春婉明明是将门之女,却自小厌恶血腥,畏惧刀枪。
然,将门之女,哪能不懂枪法剑道,哪能不知用兵之计,更莫说骑马射猎,驰骋江河,这些于将门之后而言就应当如吃饭吃酒一般无可欠缺。随着沉春婉年纪日日增长,沉老开始对她施加压力,让她早日适应射骑生活。
又是一日,在哄春意午睡后,十五岁的沉春婉偷溜出府,一路去了兵器店,打算挑选一件温柔些的武器。
那一日,桃花正艳,晴空十里。她站在那里,眼角余光望见一个俊俏公子站于身旁,白衣胜雪,双眸幽深,脸上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早熟与沉稳。
“姑娘可是要挑选兵器?”大抵是注意到她在偷看他,他微笑着走过来,分外自然地揉了揉她的脑袋,调侃道,“瞧你这般瘦弱的模样,想来有一件兵器定是分外适合你。”
沉春婉不由自主得红了满腮,窘迫得转身就想逃。
不想这男子眼疾手快一下就挡在她身前,笑得愈加从容,又让身后下人从角落拿过一条软骨红鞭递给她,“玉虹鞭,如何?”
这鞭通体艳红如血,韧性极强,确是难得一见的精品,既能挥洒便利,又无刀光剑影之戾气,果真适合极了她。
沉春婉看着他脸上的莹莹笑意,有片刻的出神。许久方回过神来,脸色愈红,伸手快速夺过鞭子便一溜烟跑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貌若玉莲,这般好看。
说来也巧,接下去几日,只要沉春婉出了门,不论远近,总能够遇到他。或者是一个拐角就撞见,或者是桂花糕铺前,又或者是直接迎面撞个满怀……只是二人之间,并没有说过一句话。
又是一日,春婉去为春意买桂花饼吃,便又遇到了他。他依旧一袭白衣,目光温柔。只是这次,他又主动走到了她身边去,笑意吟吟得对她说:“不知姑娘的玉红鞭学得如何了?”
沉春婉脸色又泛了红,但依旧佯装镇定道:“无人教我,无从学起。”
闻言,他低吟片刻,又说:“鄙人倒是正巧学过一套燕轻鞭法,不知姑娘可愿学?”
沉春婉一愣:“你教我?”
他旦笑不语,只是第二日,他竟直接来了将军府。彼时,沉老的脸色很慈祥,他唤了春婉来,对她介绍说这位公子乃是丞相之子,司空尽。
司空尽直接对沉老说明了来意,对于此事沉老自是乐见其成,当即表示二人可在后院练习。
只是等到三人一同去了后院,却见十三岁的春意正半蹲在地,傻笑着在后院帮开得正旺的花儿浇着水。她穿得都是春婉的旧衣裳,款式都是过时了的,挂在她又瘦又小的身上,瞧上去及其邋遢。
她脸上的伤疤更是可怖,只有那一双眼眸依旧天真澄澈。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她这才傻乎乎得抬起头来,可方抬眼,就注意到沉老阴郁的眼神,看着她好似要喷出火来。
春意不由倒退一步,害怕得缩了脑袋,握着水壶的那双手紧得发白,身体更是不由自主得抖了抖。她偷偷看了眼沉老,又向沉春婉望去,眸中尽是无声的求助与惶恐。
“这是……”见沉老脸色不悦,司空尽首先开口。
“下人的痴女罢了。”沉老收回目光,口吻淡淡。
沉春婉站在一旁想反驳,却接收到了父亲威严的目光。她看着春意痴傻害怕的模样,只觉如鲠在喉,终究什么话都未说。
只是那日之后,沉老便对春意下了禁足令,不让她再踏出下人院一步。
此后,沉春婉依旧日日在春意房内教她古经诗词,春意更是越来越依赖她。离了婉婉在身边她便焦躁不安得感到害怕,而下人们都会趁沉春婉不注意偷偷欺负她,春婉发现她的手腕之中有伤口,问她她也说不出缘由,只是搂着春婉的肩膀不断地颤抖。
由此,春婉只好每日下午将春意哄睡入午觉之后,再偷偷去后院跟司空尽勤练功夫,之后又慢慢同他发展到了出门赏花观草,游山玩水。
司空尽长得煞是俊俏,春婉想,她大抵是爱上了他。不知不觉之间,她陪春意的时光便越来越短,可她却浑然未觉。
这日午后,她又与司空尽一同练习鞭法。经过这段时日的练习,她进步飞速,如今已能将一整套鞭法行云如水挥洒下来。
可等到一套练习完毕,春婉却发现前方杏树后,春意竟躲在暗处偷偷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之色。春婉一愣,神情便有些不自然起来。司空尽大抵是发现了春婉的异样,当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也望见了站在杏树后的春意。
可春意却浑然未觉,依旧傻呼呼得站在那里,自觉隐蔽。
司空尽的脸色有些阴沉,当即对她冷声斥道:“主子的事,岂是下人能偷看的?”
春意吓得抖了抖,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沉春婉心中一哽,用眼神示意春意快些离开,又让司空尽不要同一个痴傻的下人一般见识。
对着春婉,司空尽又恢复了笑意吟吟。他在她耳边调笑道:“若要我不再生气,不如你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不急,等灯会那日再同你说。”
春婉心中隐约明白了几分,嗔笑一声红着脸,便忸怩得答应下来。
果不其然,等到灯会这一日,相府终于对将军府下了聘,向沉老提了亲。
可将军府的大堂上,沉老正要接了这聘礼,不想,一道加急圣旨却飞进了将军府中。众人领旨,原是边疆突发战事,匈奴突然发难,圣上指明要沉老和沉老之女一同前往边关为国请命。沉老接下圣旨后,脸色不大好。一旁的老丞相亦是冷脸不语。
沉老想了想,说:“皇上要春婉一同去边关,定是不愿让相爷和老夫结为亲家。”
相爷赞同得点点头,一个权倾朝野,一个手握兵权,若是两家结合,第一个受到威胁的,自然是高座上的皇上。
等到沉春婉收到消息后,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她这样喜欢司空尽,她不愿同他分开。不知怎的,沉春婉的脑海中竟浮现出了春意的身影来。
她想,春意和她都是爹的女儿,为何如今要去边关打仗,却只有,只有她沉春婉的份儿……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她终是坐不住了,跑去书房和沉老说了来意。当是时,沉老诧异得看着她许久,这才眯了眯眼,叹了口气道:“爹倒是未曾想到这一计。”
当夜,沉春婉终于又踏进了春意的屋内。
屋内及黑,未曾点蜡。
沉春婉小心翼翼得推开门,颤声叫唤道:“春意……”
“婉婉!”春意的嗓音依旧傻傻的,愣愣的,只是口吻之中夹着浓浓的惊喜。沉春婉只觉一个黑影一溜烟得从角落里窜出,一下子就将她抱了个满怀。她也回报着春意,将她圈在怀中。春意的身体愈加瘦小了。
春意将脸埋在她怀中,许久后,才轻声说,“婉婉,你来了,你来了……”
沉春婉回抱着她,进屋去点燃了烛蜡。烛火瞬间照亮了室内,衬出一室昏黄。她也不敢去看春意的眼睛,只是和她并肩坐在单薄的木床上,许久后,才说:“春意,婉婉……婉婉有了喜欢的人。”
“喜欢,好,嘿嘿,婉婉,喜欢,好。”春意依旧傻笑着看着她。
沉春婉依旧看着地面,又说:“可是,可是现在皇上要姐姐去边关打仗,这样婉婉就无法和他在一起了……”
“不!婉婉,婉婉不要去边关!”春意急忙摇了摇脑袋,亦皱起了眉。
“所以,”春婉只觉脸上有火在烧,可依旧咬牙道,“所以,春意代替婉婉去边关……好不好?”说完,她抬眼去看她。
春意的眸依旧清澈如水,天真无邪,从小到大,从未变过。春婉心中突得便是重重一疼,可她自认已无可选择。
春意依旧傻傻的模样,笑得两只眼睛弯作了两只月牙,分外干脆说:“我去,我去边关,只要婉婉开心!”
她不知道何谓边关,亦不知道何谓战场,她只是单纯得想让她开心。
春婉紧紧抱着她,在她哽咽道:“我已吩咐爹爹定会保你平安,你定会归来的。可我如今已过及笄,我不知道司空尽会不会有耐心等我回来,而我已经离不开他……春意,春意,待你回来我便帮你寻户好人家嫁了,定不会让你受一分委屈,可好?”
可春意却听不懂婉婉在说什么,她抿着呼吸,伸出了软软的手指,轻轻拭去了春婉眼角的泪花。
第二日晚上,为了补上灯会那一晚,春婉带春意出府去玩。郑城街道依旧热闹,各式各样的灯具五颜六色,甚是璀璨。
沉春婉望见前方有一只漂亮的灯具,便让春意在原地等她。可等她将那盏荷花灯买回时,春意却不见了。
春婉提着灯,不断得在附近大声叫喊春意的名字,直到片刻之后,她才终于在前方的一条弄堂口寻到了她。
只是寻到春意的时候,她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看到春婉,竟激动得立即抓住她的手臂,颤抖着声语无伦次道:“不好了,婉婉,不行的,我,我不能去战场,婉婉,你,你不能……”
闻言,春婉的脸色当即变得难看起来,许久才挤出一个笑意,说:“回家再说。”
春婉始终不明白,为何春意会临时变了卦。任她说尽了话,她也不愿意答应替她去边关。
她站在她的房间内,看着满脸惊怕色的春意,心中开始涌出强烈的不耐烦,声音亦冷了下来。她道:“你当真我是来同你商量的不成?此事爹爹早已安排妥了,不论你答应与否,这边关,你是去定了的!”说罢,她转身离开,将门摔得噼啪作响。
“婉婉,婉婉……”春意呐呐得看着春婉的背景,只觉眼睛烫得厉害,伸手一摸,才发现脸上已是湿透。
而一月之后,沉春意终究是和沉老去了边关。
那一日,日头热辣,炎热到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那一日,春意坐在高头大马上,置于沉老将军的右侧。
那一日,她第一次穿上了合身的衣裳。虽然是铁甲战袍,可终于不再是以往那副松松垮垮的邋遢模样。只是头顶的铁盔有十斤重,压得她的脖颈直不起来。
边疆。部队。战马。
他们即将面对的,又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沉春婉站在将军府的正门口,仰头望着春意。她的眼睛依旧透亮,天真又无邪。从小到大,从未变过。
大抵是感受到了沉春婉的目光,春意也艰难得侧过头来,看向她的婉婉。可婉婉却在接触到她的目光之时,便转开了眼去,不愿与她四目相对,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害怕,还是愧疚。
一直等到部队缓缓出发,一直等到队伍前方的那道孱弱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中,沉春婉才终于敢将目光重新投向前方。
沉春意终于代她去了边疆,她终于可以如愿嫁给司空尽。
世间从未有什么双全法,得到什么,便要失去什么。她得到了司空尽,便注定要失去春意……这便是命运的代价。沉春婉转身,在心中这样对自己默默说。
可就在沉春婉以为定能嫁入相府,成为相府少夫人时,却终是出了事。
彼时,就在沉春婉打算和司空尽商量何时置办婚事时,司空尽竟态度强硬得拉着她的手,一路去了皇宫之中。
皇宫议政大殿中,司空尽跪在九五之尊脚下,目光冷寒道:“沉春婉已带到。皇上,沉春婉文武双全,又是振国大将军之女。与皇上当真可算是天作之合!”
沉春婉只觉耳边似响了一道响雷,她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她浑身呆滞地侧头看着自己深爱的男子就这般把自己推给了另一个人,却始终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直到高座上的皇上分外迅速地拟了圣旨,将她召入宫中,成了入主后宫的第一名贵妃……沉春婉头戴着宛若千金重的凤冠,只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流失。
一直等到一年之后,成为贵妃的沉春婉得到消息,说是原本要入宫为妃的尚书之女已和司空尽结成了连理。她才知晓,原来是司空尽将她推入宫中,不过是用她来和那女子调换罢了。
她失去了司空尽,失去了沉春意,也失去了自由。她所剩下的,除了满殿的空旷寂静外,没别的了。
三年后,沉老凯旋而归,可身边却已经没有了春意的身影。
春婉脸色煞白,问爹爹是谓何故,沉老脸色亦不好看,许久才说,那一仗及其惨烈,可那个痴儿竟为了一个破荷包,跑回了战场上去找。从此,她就那么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
她眼前一黑,俯身在贵妃榻上,哭得泣不成声。
“为了替我上战场,为了捡回我送她的荷包,她便这般失踪了三年,直到现在,都未曾回来。”沉春婉从回忆中挣扎回神,双目已是通红,“这一切都是我逼她的,都是我的错……”